墨熄低緩的嗓音在他耳廓側響起,和記憶中一模一樣,隻是也帶著猶豫、帶著慍怒。


    “這就是你說的沒事嗎?”


    顧茫:“……”


    墨熄其實早就已經覺察到顧茫的不對勁了,隻是之前一次兩次的詢問,顧茫總也說沒事,再加上他其實並不願意再與顧茫發生什麽不該發生的事情,所以雖然心裏清楚,卻也沒有去管。


    可是這草屋太小了,他還是忍不住時不時去看那個蜷縮在角落,離自己遠遠的人。


    墨熄知道顧茫在難受,在壓抑……他甚至看出了顧茫後來的舉動。


    他想顧茫大抵是真的將過去都放下了,真的一點兒都不願再與他有任何糾葛,所以這個曾經能跟自己笑著說出“上個床而已,彼此開心到就好”的軍痞流氓,寧願自己悄悄地解決,也不願將愛欲暴露於他。


    顧茫能對著江夜雪笑,能與慕容楚衣好好說話,甚至能對那隻剛剛抓回來的小破鳥溫言軟語,唯獨待自己薄涼。


    顧茫是真的不要他了。


    那一點殘破的自尊和傲氣,讓墨熄想要裝作看不見,可是當他幾次聽見顧茫壓抑的、有些痛苦的破碎聲音……他還是無法棄之不管。


    最後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懷著一種怎麽樣的心情,起身來到了那個瑟縮的身影邊,俯下來,將那個背對著他的身子圈在了懷裏。


    顧茫一下子驚起的反應讓他心髒都在顫抖。於是他終究還是硬著頭皮,打破了自己不再觸碰顧茫的誓言,將那可憐的、得不到救贖的軀體重納於掌。顧茫整個人都不自覺地貼住了他的胸膛,下頜與脖頸微微揚起:“墨熄……”


    墨熄嗓音沉啞,說道:“閉上眼睛。你就當不是我。”


    顧茫蹙著眉尖,話語鯁在喉頭。


    他這個時候是極度脆弱的,可是極度脆弱裏,他依然有著極度強硬的魂魄,他想說,怎麽可能不是你呢?


    一直以來都是你。


    墨熄,隻有你……


    但這些難言之愛,也終究隻能停留在“想說”這一坎上了。


    他們倆個人,一個以為對方恩斷義絕,一個以為自己心如鐵石,出於這樣那樣的原因,都不願意再接近對方。可是情與欲,那是無盡的深淵,他們早已一腳踩空,在其中無止境地下落,周圍是黑的,他們能把握的隻有對方。


    墨熄一環住他,顧茫最後的理智也就崩潰了,他僅剩的一點明光隻能維係他不在失神時念出墨熄的名字。


    他像是一隻困在欲海中的獸,拚命掙紮著想要逃脫這個舊愛的囚籠,可是他做不到。墨熄太了解他了,輕而易舉地就能點燃他的心火,讓他手足無措。


    他那不爭氣的、易流淚的體質已經讓他眼眶都紅了,纖長的眼尾有水汽在匯集。他太痛苦了,渾身都在顫抖,於是仰著頭,靠在墨熄的懷裏。在那分崩離析的理智中沙啞地喊道:“放開我……”


    語氣是硬的,聲線卻軟得厲害,似要化了。


    明明是想要凶狠的句子,出口的卻是模糊的央求。


    “……你放開我吧……”到最後顧茫自己都有些繃不住了,他幾乎是哀慟的,天知道他在克製著獸血的時候還要克製著愛意有多痛苦。


    他失過記憶,走過絕路,剜去過兩魄,他不知道自己靠著時光鏡恢複的神識還能持續多久,不知道這些上天憐憫他、還給他的清醒會不會很快就被收回。他失去的明明已經那麽多了,唯身後這個男人,是此刻他可以擁抱的最後的光與熱。


    他卻還要壓抑著。


    顧茫幾乎是崩潰地:“你……放過我吧……”


    放過我,不要再靠近我。


    我雖已淬獸血,但終究還是人,我也會覺得不甘,我也會後悔已經選擇的那一條路。但是我不能回頭了,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


    我知道前方是寒夜,你的溫暖會讓我踟躕不敢再往前。


    我已經是個叛徒了。墨熄。


    我不想再做個懦夫啊……


    但是墨熄該怎麽辦呢?墨熄抱著他,亦是痛的。他甚至不明白他們之間,究竟是誰應該放過誰,誰才能赦免誰。


    因為顧茫不願讓他觸碰,他甚至都說出了“你就當做這不是我”這般悲慘的句子——可即使這樣,顧茫都是排斥的嗎?


    他因為這一瞬間的傷心與怔忡,胳膊的力道稍鬆了些,顧茫像是終於得了自由的燕雀,跌跌撞撞地爬著想站起來,想棲落到離墨熄遠些的地方去。


    可是他體內的毒性蒸騰,痛苦令他的腰都是軟的,渾身上下都沒有一點力氣,隻踉蹌地支撐起了半個身子,就重新栽倒在稻梗之間。這草屋從前不知有多少妖物在此雙修過,金色的草堆裏有一股刺鼻的味道,顧茫喉間發出痛苦的嗚咽,他翻了個身,透藍的眼睛大睜著,眸光渙散……


    然後他看到墨熄站起來,身影倒映在他眸子裏。


    這真是太狼狽了,他想也知道自己如今是怎樣的一番淒慘光景,而墨熄卻連袍襟都沒有亂。


    霧燕那熏香的藥毒在他體內越來越洶湧,他痛苦地蹙起眉,抬手道:“你……”


    他原想說,你走開。


    可是太難受了,他話未說完就一下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墨熄會錯了顧茫的意思,以為他伸手是想要自己拉他起來。於是他握住了顧茫的手……


    仿佛最後一簇熔流頂開岩層。那極細微的十指相觸的滋味,終於讓繃到極致的顧茫失了枷鎖。人欲在這一刻屈從於了妖血。


    顧茫沒有能夠起身,反而是把墨熄順帶著拽落。


    墨熄猝不及防,柔軟的稻穀在兩人之後下陷。稻穀的塵灰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似的在渾濁的空氣中彌漫開。


    “顧茫……”


    聽到他喚自己的名字,顧茫的眼眶一下子就有些發熱了。


    他真的顫抖得厲害,嘴唇哆嗦著,藍眼睛裏的光芒流淌渙散,之前他還能說你放開我吧,可強烈的妖獸之毒燒灼到了極致,他連指尖都發抖,隻能這樣仰望著墨熄英俊的臉,咬著下唇,什麽話也說不出。


    本能在逼迫著他,逼迫著他吐露真心。


    這麽多年來……他做過許多決絕的事情,走過許多血跡斑駁的路,很多東西他都拋下了,唯獨墨熄。


    墨熄不是被他拋下的,是被他割舍的。


    拿刀,一寸一寸,剜著自己的血肉,從心頭割裂的。


    其實他在蝙蝠血雨裏看著墨熄時,心跳便是加速的,瘋狂的,可他把這一切都掩飾得很淡然,很薄情。


    其實怎是如此呢。


    他那麽愛他,那麽想他,身在曹營時想他,樓船夜雨裏想他,在支離破碎的記憶深處,愛著他,念著他,想著他。


    他死死咬著嘴唇,眼裏有淚光閃動。那是因為毒性在煎熬,但更多的,是因為他真的已被思念摧毀到了極致。


    他真的很想不管不顧地自私一回,想說,你抱我吧。墨熄,求求你……救救我,我在血海裏浸了八年了……你能不能再抱抱我……


    我想你啊……


    心口剜去你之後,那一道疤,就再也沒有痊愈過……


    顧茫眨了下眼睛,他感到有什麽燙熱又濕潤的東西順著眼尾淌了下來,滲入鬢發,墨熄抬手,去摸他的臉頰。


    他一把攥住墨熄的手,他幾乎是用了全部的力氣與靈明,極低啞地對墨熄說:“……替我解毒吧……”


    他看到墨熄的黑眼睛裏有一些與**無關的光芒閃爍了一下。


    心如刀割,又若火烹。


    “隻是……解毒而已……”顧茫閉了閉眼睛,喉頭哽咽,“……我會……把你……”


    捏著墨熄手腕的五指顫抖得厲害。


    “我會把你……當做……另一個人。”


    他睜開眼,看到墨熄眼裏的那種光熄滅了,成了無盡的、砭骨的永夜。


    墨熄的神情是傷心的,但就像他習慣了用嬉笑來掩飾自己的內心,他的墨熄小師弟,也終於學會了用冷淡來掩飾自己的真情。


    他的墨熄再也不是那個雪夜戰地裏,想明白了愛意就披雪戴風地跑來告白的少年了。


    他們都不是了。


    黑眸子裏痛苦隱下,寒意浮起。


    墨熄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緊接著顧茫就感到一種可怖的力道,猛地將他翻了過來。


    這樣的舉動……確實就像一場逼不得已的宣泄,是與愛無關的。


    顧茫因為妖毒的原因,整個人都痛苦極了,他悶頭伏在金色的稻梗間,柔軟的臉頰微微側著,心裏很亂。


    好像自從鳳鳴山一戰後,他就一直在敗,敗給了朝局,敗給了陰謀,如今又敗給了自己。


    他難受極了,難受到情不自禁地回頭,意識模糊地想回頭看一眼自己深愛著的男人,可是隨之而來的卻是墨熄拆下了自己的玄黑發帶,覆遮在了他的眸前。


    “你……”


    “你不看我的臉,大概會更好受些。”


    “……”長長的睫毛在發帶後顫動,顧茫不知道墨熄說這句話時是怎麽樣的神情。事實上顧茫也已經不能思考了,頭腦中黏糊一片,可這種感覺並不好受——妖血將被滿足,而理智卻終走向破滅。


    墨熄沒有親吻他,也沒有憐惜地愛撫他。墨熄從前都是極盡纏綿與愛意的,這是第一次,他沒有任何這樣的舉動。


    “為什麽整個人都在抖?”


    “……”


    顧茫嘴唇顫動,兀自強撐道:“我沒事……”


    可是墨熄抬手撫上他遮著眼眶的發帶,卻發現那發帶有淚水滲出來。


    墨熄:“……”


    顧茫咬著濕潤的下唇,沒有吭聲。他看不見眼前的事物,但他能感知到自己的下頜被墨熄自後捏著,轉了過來。


    墨熄的嗓音近在咫尺,顧茫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因為是我,所以哪怕你被這毒瘴逼成這樣了,你還是不願意。對嗎?”


    “……”


    幾許沉默。


    墨熄道:“顧茫。你是有多不想要我。”


    顧茫被逼得哭了,他躺在草垛上,不知情況,隻覺得被逼到沒有任何旁路可以選擇,他抬手想要去解發帶,手腕卻被握住了。


    “墨、墨熄……”


    “你何必喚我的名字。”


    墨熄不知是為了自己的尊嚴,還是為了顧茫的感受,亦或者是為了兩個膠漆之心卻受著重重阻隔不能相愛的人,找一個難得的相廝磨的理由。


    但其實他們兩個的心底,盼這樣一個理由與借口,都已經盼了太久太久了。


    “就像你說的。”墨熄嗓音沉啞,“現在我能做的,我該做的,都隻是替你解毒而已。與其他什麽……”


    一頓之後,低聲道:“……都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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