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施施臉上閃過一絲抽搐。


    雲素素低下了頭,兩串晶瑩的淚珠,無聲地掉落在地上。


    淩翠仙道:“振天,相信你這麽做,有你的理由。”


    雲振天臉色肅穆而凝重:“當然,我有理由。”


    雲振天的理由,本不肯說。


    但在素素的柔情珠淚、施施的冷酷眼神,和淩翠仙的緊緊逼問下,他還是說了。


    雲振天道:“倘若方豪是人?我要他再受磨礪,變成聖人;倘若方豪是鬼?我要他現出原形來,變成惡鬼!”


    聽了雲振天的話,淩翠仙母女三人,有了不同反應。


    淩翠仙沒說話,隻幽幽一歎,對丈夫深深看了一眼,那眼神中,含有三成了解、三成憐憫,另外的四成卻是敬佩。


    雲素素說了話,但她的話兒,似乎沒有她的淚兒來得多,她無法控製,淚落如泉,隻說了寥寥的:“爹,太多餘了,他……他一定是人……”


    “一定是人……”的下麵,似乎還有話說,但素素說不出來了,她語不成聲,把話兒變成了無聲的語言。


    那就是代表關切方豪,代表懷念方豪的連串珠淚戶雲施施神態還是那麽冷漠倔強,她口中沒說話,心中卻說了話。


    她心中的話比雲素素口中的話,還要簡單,雲施施心中在說:“當然,方豪是人,但我卻寧願他是鬼!”


    在不同的反應後,是不同的沉默。


    雲振天是皺眉沉默。


    淩翠仙是搖頭沉默。


    雲施施是咬牙沉默。


    雲素素是以兩隻充滿淚水的絕美大眼,遙望夜空,表現出一種最淒涼的悵惘沉默。


    破壞沉默的,是什麽呢?


    是寺院中立意想敲醒世人,勸他們跳出名韁,擺脫利鎖,勘破情網,而往往收不到多大效果的暮鼓晨鍾,和專門在黑暗中活動,極討人厭的大群蝙蝠。


    口口口口口口


    沉默,一片沉默!


    沉默又被打破!


    這次打破沉默的,不是鍾鼓,不是蝙蝠,是人聲那是一個相當嬌脆,似乎充滿某種魅力的年輕女子聲。


    “曾大人,他到底是人?是鬼?”


    女子語聲,並不陌生,正是在翠雲班中,叫做明月,在十二玫瑰中叫做紫茵的清廷大內的爪牙。


    那被稱為“曾大人”的,自然是那位在軍機處行走,奉密旨出京,而又具有雲家大姑爺身份的曾慕秋了。


    人,隻有兩個,地點則是鄧尉山下的一片小林之內。


    曾慕秋背著手,皺著眉,在林中不住的踱著圈子,似乎對紫茵“是人?是鬼”的問話,無法答覆。


    紫茵粉首微抬,一看天光,神情焦急地道:“初更快要到了,曾大人能不能幫我下個判斷?方豪是鬼,則‘十二玫瑰’拚著再大損傷,也要在‘司徒廟’後的梅林之中,擒此惡魔!否則,神勇威武玉貝勒可是皇上跟前大紅大紫的人兒,不論是你是我,都絕對惹不起呢。”


    曾慕秋被逼無奈,苦笑說道:“天漢貴胄,錦衣玉食,在京中一跺腳能震塌半邊天的玉貝勒會跑到連雲方家,一待兩三年,更進入翠雲班中,充任打雜雇工,委實令人難信”


    紫茵接道:“曾大八認為方豪是鬼,是個西貝貝勒?”


    曾慕秋不敢擔待地,趕快搖頭道:“人,可以冒充,甚至於連那塊玉牌,也可以仿製,但功夫卻冒充不得,仿製不來,我在蘇州府衙,出手伸量他時,他可用出代表‘神力僧王’獨門秘傳的,絕無分號的‘雷霆降魔杵’呢!”


    紫茵皺眉道:“曾大人別忘了,方豪在茶館中,援救雲施施時,殺了不少禦前帶刀侍衛!”


    曾慕秋苦笑道:“隻要他是真的神勇威武玉貝勒,慢說隻殺了幾名帶刀侍衛,便是把我和你們‘十二玫瑰’一齊殺光,還不像踩死了一群螞蟻,皇上也不會見怪降罪。”


    紫茵急得搓手道:“那那可怎麽辦呢?他要我召集‘十二玫瑰’於今夜初更,在鄧尉司徒廟後梅林之中見他,聽他分派,我們”


    曾慕秋目光一閃,譎笑道:“紫茵姑娘,我貢獻你一字妙訣,拖,隻要拖它三天兩天,便可真相大白……”


    紫茵恍然道:“曾大人已遣信鴿回京?”


    曾慕秋獰笑道:“對,玉貝勒近年來確未在京中露麵,據說正於府中苦參神力僧王所傳的絕世神功,我已遺信鴿回京,請我們身後那兩位主兒,在神力僧王麵前,探上一探?隻消信鴿一回報,方豪是人是鬼,豈不真相大白?”


    紫茵皺眉道:“那兩位主兒,雖有力量,恐怕也惹不起神力僧王……”


    曾慕秋譎笑道:“他們或許是惹不起,但寶珠郡主卻是惹得起,有道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說至此處,換了副暖昧神色,目注紫茵,賊忒嘻嘻地笑道:“紫茵姑娘,你們‘十二玫瑰’的威名不小,個個都可獨當一麵,想不到第一次聯手出京,便遇見這大難題,我曾慕秋若能略效棉薄,你你拿什麽謝我?”


    紫茵是欲海嬌娃,風流健將,自然已從曾慕秋一雙色眼之內,看出他一片色心,不禁嬌啐一聲,媚笑道:“你是雲振天的大姑爺,尊夫人雲翩翩落雁沉魚,人間絕色,怎麽還有胃口,動我這庸脂俗粉腦筋?”


    曾慕秋搖頭道:“雲翩翩白天是個美女,晚上是塊木頭。”


    紫茵“哦”了一聲道:“原來你嫌她風情不夠”


    曾慕秋咬牙道:“豈單風情不夠,在她酒後夢中,曾經兩度吐露真言,原來嫁我是別有用心的,同床異夢,我遂鐵起了心腸,將計就計,打算拿她父母暨姐妹的項間鮮血辱來染紅我的頂戴了。”


    說話至此,遠村已傳更鼓。


    紫茵神色一驚道:“初更,我要走了,曾大人能幫我把這趟差事好好應付下來,紫茵願侍枕席,讓你嚐嚐我自詡頗有心得的‘素女偷元’,是何滋味……”


    她是邊走邊說,話說完,人已出林去了,隻剩下曾慕秋獨自在林中,目內閃爍著厲光,臉上浮現淫笑。


    口口口口口口


    鄧尉有座司徒廟,司徒廟後,有片地勢頗不小的梅林。


    梅林中央,有片曠地,曠地中央,有個風神比梅花還秀、氣宇比梅花還要傲的人。


    別的花兒,大多形容女性,但梅高菊傲,卻是男女通用,梅林中央的人,是男的,他是方豪。


    方豪在看天,天色業已初更,山下的遠村之中,也隱隱傳來了起更梆鼓。


    方豪有點不高興了,他


    那兩道入鬢長眉,剛剛一挑,突又目光電閃,冷冷說道:“紫茵,你在弄甚玄虛?人既來了,怎不出麵見我?”


    嬌笑聲中,梅林內閃出了十二條嬌嬈人影。


    十二人排作兩列,由第一列最右麵的紫茵發話,向方豪抱拳躬身道:“卑職紫茵,率姐妹們參見貝勒爺”


    嬌柔甜脆的語音,被方豪擺手截斷:“不要卑職,不要貝勒爺,官腔客套全免,叫我方爺就行。”


    這份威嚴,這份神氣,真還鎮得伺候過不少王公大臣,甚至於當今聖上的紫茵,不敢絲毫違拗地,恭恭敬敬說道:“回方爺,姐妹們業已遵囑報到,聽候方爺差遺!”


    方豪道:“知不知道我為甚麽放過雲振天夫妻父女,不處置這些心懷前明的江湖叛逆?”


    紫茵怔了一怔,緩緩答道:“貝……方爺神機,紫茵難以蠡測,可能是想暫時寬放他們,欲擒故縱,以期引發更多逆黨,暨他們身後的更高層人物!”


    方豪大笑道:“紫茵,你夠聰明,難怪你能率領‘十二玫瑰’。”


    這是秋天,秋天的江南,不十分冷,梅花更以耐寒著稱,但是方豪的笑聲,卻冷厲得能叫梅花發抖。


    不是所有的梅花,都在發抖,隻有一枝梅,不!形容得確實一點,應該是一段梅,那是株百年老梅,枝幹虯結,姿態絕佳。


    但離開方豪頗遠,位於極為隱秘的暗影中,老梅上有段粗枝,聽得方豪的笑聲,和笑聲後的話浚,突然無風自動,微微一抖梅林中的梅樹太多,梅樹上的梅枝更多,誰會注意到這段梅枝,曾發抖呢?


    方豪的笑聲不絕,他還在繼續發話:“雲振天的身份,充其量是這幫叛逆的龍頭大哥,暫時把他放過,根本無關緊要,我不惜大下功夫,混入江湖,目的不在雲家,我認為雲家的身後,極可能便是‘太陽庵’,要能清減掉‘太陽庵主’,和得她真傳的三大弟子,才算最大收獲。”


    剛才發抖的那段梅枝,又是倏然一顫!


    紫茵聽得似乎對方豪佩服已極,所投射向他的目光中,有點異樣,彷佛流露出某種誘惑。


    方豪不單對雲施施曾加冷淡,連對紫茵的似水眼波,也不領情,倏然高聲問道:“紫茵,你在翠雲班中混過一段時間,你認為他們之中,誰最紮手?”


    紫茵未作考慮地,應聲答道:“班名既然是叫做‘翠雲’,自然是以雲振天和他的潭家淩翠仙……”


    話方至此,方豪便哼了一聲,哂然叱道:“紫茵,你走眼了,難為你借用了‘明月’之名,在翠雲班中是怎麽混的?”


    紫茵一愕,失聲道:“方……方爺竟看出了翠雲班之中,有比雲振天、淩翠仙更高明的人物?”


    方豪冷笑道:“至少有兩個,班中管事焦大,練過‘枯竹功’和‘百變鬼影身法’,他在硬功輕功方麵,恐怕要比雲氏夫婦,高出兩成。”


    紫茵略一回想,頷首道:“方爺高明,焦大的那雙眼睛,時有異-外爍,皮膚也有特別的青色,如今想來,果不簡單,但另外一位高人,又是誰呢?”


    方豪神色一凜道:“那人更為可怕,又比焦大高明不少,是個女的。”


    紫茵驚道:“女的?難道是雲施施?但我有意無意地暗中試過,雲施施那身功夫,雖然也練得不錯,倘若抓破臉皮,放手硬幹,她未必勝得了我!”


    方豪搖頭道:“不是雲施施,這人深藏不露,但我看得出,她練過‘太陽十三劍’‘太陰秘功’,甚至於還練會了極上乘的‘日月劍-’這類武功,便是本朝心腹大患,‘太陽庵主’的親傳路數!”


    紫茵道:“這……這會是誰?”


    又有梅花在抖,但這株梅樹,距離方豪更遠,是在兩度發抖的百年老梅之後,發抖的程度,也極為輕微,不過一顫即止。


    方豪未答紫茵問話,沒有說出那位可怕的高手是誰,卻負手向前走了幾步,目光如電一掃,突然伸手連指,揚眉叫道:“前排右起的第五個,後排中央兩個,出列脫衣。”


    紫茵怔了,她弄不懂這位看來不太易為女色所惑的玉貝勒,竟有興趣在這梅林曠地之上,開場一男三女的無遮大會。


    方豪冷哼一聲?目光斜睨紫茵道:“你不要會錯了意,我叫她們脫衣,是要看看她們肩頭上有沒有‘十二玫瑰’的特殊刺花。”


    紫茵麵色大變,雙膝一軟,跪了下去道:“紫茵該死,方爺恕罪!”


    方豪負手卓立,臉色如冰道:“說,說個原因我聽,否則,這片梅林之中,至少要凋謝掉一朵玫瑰。”


    紫茵無可奈何,隻得硬著頭皮答道:“第五號紫筠妹子,大概是因公遠出,目前不在蘇州左近……”


    話猶未了,方豪便冷然接道:“你不知道,我倒知道,紫筠並未因公遠出,不在蘇州左近,而是在閭門蘇州府邸之中,和蘇州府的獨子鬼混……”


    紫茵好不驚心,暗忖自己找不著紫筠,才覓人頂替,想不到竟被方豪一眼看出來,並對紫筠行蹤,了如指掌,這位神勇威武的貝勒爺,怎麽精明得如此厲害?


    力豪冷然又道:“貪淫誤公,其罪難容,明天,仍是此時,仍在此地,我要三件東西,一是紫筠的頭,一件是蘇州府獨子的兩條大腿,一件是叛黨蘇州地段負責人戴玉麟的右眼眼珠。”


    紫茵全身一顫,方豪又道:“起來回話,第九號和第十號是誰?為甚麽又用人頂替,難道她們也不在蘇州府麽?”


    紫茵仍然跪在地下,不敢起來,低聲道:“九號是紫薔,十號是紫薇……”


    她剛剛一報芳名,方豪便點頭道:“嗯,薔薇多刺,她們是‘十二玫瑰’中,特別精於暗器的兩把好手……”


    紫茵陪笑道:“因對方十分狡猾,貝……方爺,又是千金之軀,紫茵生恐萬一有變,才故意命人頂替,而叫真正的紫薔、紫薇妹子,埋伏梅林,用她們的拿手暗器,保護方爺大駕!”


    方豪笑道:“你不是保護我吧,你是對我的身份仍有懷疑,才留了這一手,準備在發現我是西貝貨色時,由她們施展‘大內十三紅’,出其不意地,把我變成刺娟!”


    紫茵臉紅了,霜葉紅於二月花,但那怕是最有名的白下棲霞紅葉,也不會比得上紫茵的臉兒如今這般紅豔。


    方豪笑了,笑得相當溫和:“紫茵起來,不要怕,這種作法不錯,逢人隻說三分話,未為全拋一片心,江湖太險詐了,多一分提防,便少一分危險,我不會責怪你的。”


    紫茵帶著一頭冷汗,慢慢站了起來,心想:“喜怒無常,天-難測,這位貝勒爺太難伺候,他身上居然頗有幾分萬歲爺的威嚴殺氣。”


    方豪目光往左一瞟,揚眉高聲叫道:“由我正麵數起,左邊第三和第七株梅樹枝椏間的紫薔和紫薇姑娘,可以出來了,你們手上的‘大內十三紅’,也請收起,那東西可不是鬧著玩的,隻要沾上一點,便等於在鬼門關中掛號。”


    兩聲嬌喏,帶著兩條人影,疾射當場,但腳才點地,一式“金鯉穿波”,又雙雙平縱而出,玉手倏揚,寒芒如電,十來線極細極細的紅絲,一齊飛釘在那株有段梅枝,抖過兩次的百年老梅之上。


    方豪笑道:“老幹橫枝,暗香疏影,鐵心玉色,雪骨冰魂,這株古梅,挨了‘大內十三紅’中的一把‘紅煞斷魂絲’,雖然不會化為血水,也必從此枯槁薔姑娘與薇姑娘何必如此煞風景呢?”


    紫薔、紫薇是兩個貌相尚稱皎好,但雙眉間陰煞氣味稍濃的二十來歲女郎,因所發“紅煞斷魂絲”,徒勞無功,不禁略帶詫異地,又向梅林深處,盯了兩眼,由在“十二玫瑰”中,排行第九的紫薔,對方豪躬身答道:“回方爺,紫薔姐妹剛才彷佛瞥見這株古梅上有段梅枝,曾頗為奇怪的無風自動”


    話猶未了,紫茵接口笑道:“九妹、十妹,想是看花眼了,方爺何等耳力,連你們藏在那株梅樹上,都了如指掌,倘若”


    方豪一笑,擺手截斷紫茵話頭道:“紫茵,你才錯了,她們看得不錯,那株老梅之上,確曾有過響動。”


    紫茵一驚。


    方豪又向紫薔笑道:“不過你們卻浪費了十七根‘紅煞斷魂絲’,因為在老梅枝幹間,發出響動的,隻是一隻鬆鼠而已。”


    天下事,奇巧無倫,方豪話方至此,便有一隻鬆鼠,從挨了“紅煞斷魂絲”那株老梅之後的另一梅樹上,吱吱喳喳的順樹爬下。


    方豪向紫薔、紫薇二女,打量兩眼,忽以一種神秘笑容說道:“你姐妹相當細心,應該有賞才對!”


    神勇威武玉貝勒的大方,和揮金如土,一向名震京師,這句“應該有賞”,聽得紫薔、紫薇雙雙受寵若驚,連聲稱謝!


    方豪笑道:“你們是九格格的弟子?”


    紫薔、紫薇一齊肅立點頭,方豪望著天光,又從臉上浮現神秘笑容道:“你們隨我去寓所領賞,我久聞九格格除了暗器工夫,高人一等外,更精‘赤龍三吸水,九轉渡黃河’之術,客中寂寞,不妨在你姐妹身上,領略領略這種極高段的床幃妙趣!”


    這段話兒,比剛才“有賞”之語,更使得紫薔、紫薇高興萬分,立刻春生雙頰,侍立在方豪左石。


    “十二玫瑰”的帶班人紫茵,有點吃味了,心想男人們畢竟仍過不了這一關,但玉貝勒怎麽隻知道九格格的弟子,精於“赤龍三吸水,九轉渡黃河”,卻不知道自己所精的“素女偷元”,一樣能令人淪肌浹髓,欲仙欲死。


    這是她心裏的話,沒機會讓她表露出來,因為方豪又在對她有所指示。


    方豪看了紫茵一眼道:“我明天要的紫筠人頭、蘇州府獨子雙腿,你應該極為容易辦到,不會有問題,但另一樣蘇州地段叛逆負責人戴玉麟的那隻右眼,你可知道要去那裏弄麽?”


    紫茵恭身道:“敬請方爺指點!”


    方豪道:“好,我告訴你,明天的未申之交,戴玉鱗會在蘇州城南的‘滄浪亭’出現,你若不能挖他一隻右眼帶來,我就要你一隻左眼!”


    話完,縱聲狂笑,異常輕佻地,一手摟住紫薔,一手摟住紫薇,便自走出梅林。


    紫茵呆了一呆,銀牙微咬著下唇,一揮手,和她帶來的七真三假“十二玫瑰”,各自散了開去。


    口口口口口口


    雲振天遺散了半生心血祈組成的翠雲班,但他自己和妻女等人,卻未離開那座久絕香火的廢寺。


    遣敵時,是黃昏,如今,二更天了。


    淩翠仙有點困乏,進入大殿之中休息。


    雲振天則似心事重重,睡不著覺,進了殿,又出來,坐在院中的階石上,一大口,一大口,吞雲吐霧地,狂抽旱煙。


    兩位姑娘,情況不同,較溫馴、較柔弱的雲素素,未見影蹤,想是在殿中陪著媽媽淩翠仙,較潑辣、較剛強的雲施施,則在院中,倚著一株大樹,默然無語地,和她爹爹作伴。


    很遠很遠的更鼓,敲過二更,雲施施忍不住地,開了口:“爹,焦大叔走了,方豪走了,大夥兒都散了,我們走不走,離不離開這蘇州府呢?”


    雲振天眉頭皺得很緊,抬頭望望天光,不曾答話。


    “爹,我知道你在等人,大概要等到天光大亮,才可以決定行止。”


    “丫頭,別胡猜,我在等誰?”


    “焦大叔!”


    “胡說,焦大叔不是領著頭兒走了?”


    “爹,別瞞我,焦大叔和爹是過命交情,你縱砍他的頭,他也決不肯離開我們,我敢斷定焦大叔一出廟門,便會藏了起來,然後再悄悄綴在方豪身後,探探他究竟是個甚麽東西變的?”


    雲振天望了雲施施一眼,搖頭歎道:“施施,女孩子太聰明了,未必是福!”


    雲施施毫不在乎地,露齒一笑道:“我根本就沒有福,也不會活得太長,因為福壽綿長的女孩子,不單不應該太聰明,也不應該太剛強,而敏銳、剛強,偏偏就是我天生性格,也是接受了您的稟賦。”


    雲振天微瞥愛女,低低歎了一聲。


    雲施施挑眉道:“爹,您放心,我不會辱沒這個‘雲’字,我叫‘施施’,‘施’比受,來得偉大,我的‘情’,施給社會,我的‘命’,施給民族,我一定做你的好女兒,我會用我的血來灌溉出民族複興的美麗花朵!”


    雲振天詫道:“你要把情施給社會?你對方豪難道……”


    雲施施笑了,望著雲振天道:“爹,您是由於這次打擊太重,有點對兒女小事,不甚在意?


    還是故意裝糊塗呢?方豪不過以我為進身之階而已,他真正所關心愛護之人,會是我麽?”


    雲振天當然看得出,在與方豪的情愛方麵,是雲素素後來居上,占了優勢,但因不便插口,遂岔開話頭道:“施施,方豪太神秘,武功極高,對蘇州府,甚至奉旨辦案的京中爪牙,都有強大影響力量,你的看法如何?你希望他是人是鬼?”


    雲施施豪不掩飾地,率然答道:“他不單利用我,並有點傷害到我的自尊,故而,起初我希望他是鬼,好和他放開手兒,鬥上一鬥……”


    雲振天聽出他語意未了,遂一麵猛抽旱煙,一麵靜等雲施施再說下去。


    雲施施妙目之中,神光微閃笑道:“但經過在院中陪爹爹坐了半夜,吹吹晚風,看看星月,想通了我‘施施’之名所蘊妙諦,心頭突然清涼下來,如今,我希望方豪是人!”


    雲振天道:“說個理由我聽!”


    雲施施道:“有兩大理由,一個為公,一個為私,方豪倘若是人,必是個頂天立地之人,多了他,對於民族複興的大業有益!”


    雲振天點頭道:“好,為公的理由,冠冕堂皇,為私的呢?”


    雲施施揚眉道:“因為雲施施是強者,即令愛海興波,情天生障,她隻會移情報國,不會飲恨殉情,但素素不然,她太多愁、太善感、太柔弱、太癡迷,我恐怕她萬一發現方豪是鬼,是個殘惡無比的大厲鬼時,會會受不住這等打擊。”


    雲振天聽得一麵暗挑拇指,一麵卻低低歎了口氣。


    挑拇指之故,是讚許雲施施雖然太嫌剛強,但卻磊落光明,重人輕己,一心愛護妹子,不愧是個作姐姐的風範。


    歎氣之故,則是歎息雲施施由於剛強太甚,有欠精細,竟對自己的同胞小妹,了解得仍嫌不夠透徹。


    雲施施瞟了她爹爹一眼道:“爹,您歎氣則甚?夜風寒重,要不要喝口……”


    她這“要不要喝口酒兒”一語,尚未說完,已妙目凝光,與雲振天同時把四道眼神,投注廟門方向。


    雲施施當然是有所聽聞,她遂不單看,並且叫:“廟外是誰?是焦大叔麽?”


    廟門外,一聲低沉冷笑,有人發話答道:“不是焦大,我是焦二!”


    雲振天一聽是生人的語音,立刻皺眉站了起來。


    廟門外,有人走進,隻有一個人,卻把雲施施看得怔住了。


    因為這個人簡直太像焦大,也是那麽高,是那麽瘦,連眉眼口鼻的配合位置,都差不多,但細看之下,仍有分別。


    焦大平時不苟言笑,隻是比較深沉,這焦二卻不是深沉而是陰沉,陰側側地,寒著一張馬臉的,白袍飄拂,長發披肩,絕似從陰曹地府中,逃出來的一名白無常鬼。


    雲施施是因對方太像焦大,看得有點奇,但雲振天卻臉色立變,顯得有點驚!


    他搶先兩步,向焦二一抱雙拳,發話道:“


    ‘活無常’焦二?昔年名列‘陰山三煞’,如今業已官居紫禁城供奉,禦前行走的‘大內三凶’之一?”


    焦二一陣懾人心魂的陰森厲笑起處,把目中碧瑩瑩的凶芒,盯著雲振天,點頭說道:“雲班主,高!你不愧經南闖北,久走江湖,居然看得既多,聽得也廣。”


    雲振天道:“焦朋友不在大內享受富貴榮華,遠來姑蘇何事?”


    焦二獰笑道:“翠雲班逆謀已顯,皇上派‘十二玫瑰’暨曾慕秋出京辦案……”


    “十二玫瑰”之名還好,但“曾慕秋”三字,卻使雲振天聽得心中一緊!


    他當然知道曾慕秋是自己大女兒雲翩翩的夫婿,也知道曾慕秋不是正人君子,而是個名利之徒!


    他心中一緊之故,是因雲翩翩以身事敵,犧牲自己,為的便是刺探機密,作些有利於光複大業的策反工作。


    雲翩翩策反不了,感化不了曾慕秋,並不意外,意外的是她對曾慕秋的行蹤任務,決不致一無所知。


    這次曾慕秋奉旨出京,對付翠雲班,雲翩翩為何毫無密報傳來?會不會她已失去自由?甚或業已……


    常言道:“骨肉連心”,雲振天心中突生大女兒的不吉之兆,怎會不形於神色?


    焦二繼續說道:“皇上深知雲班主是名門之後,大有將才,生怕‘十二玫瑰’和曾慕秋難奏事功,才要我走趟江南,密為接應!如今,翠雲班雖已解散,雲班主夫妻父女,卻是欽命要犯,必須隨我入京,麵聖交差,你是乖乖束手就縛?還是……”


    一語未畢,人影電閃!


    雲施施出手了,挺身進步,一拳猛劈天靈,用的是她所精“霹靂拳”中的淩厲絕學“天鼓當空”。


    焦二哂然冷笑:“米粒之珠,也放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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