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就是被感知。】


    楊子溪一直用這句話來說服自己,不去想上一世的事情。


    可她開始頻繁地夢到上一世。


    她夢到父母哭得泣不成聲,眼淚把手帕浸得濕潤了;


    她夢到鍾梨整理自己的遺物,把所有東西都收進了小閣樓。


    她夢到很多很多的事情,那些事情全部連點成片,在夢裏把她走後的世界描繪了個完全。她哀傷又無助,明明哭泣和眼淚都因她而起,她卻無法幫他們抹去眼淚。


    楊子溪已經逐漸分不清楚,那些到底是夢,還是真正的自己死後的世界了。


    存在即是被感知,那麽夢是感知方式的一種嗎?自己無數次夢到的,是存在的一種形式嗎?


    那麽自己現在身處的高中,又會不會隻是一個鏡花水月,或者隻是一場缸中之腦的實驗?


    楊子溪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自己無數次地夢到了晏海清。


    晏海清把晏明送進了監獄;


    晏海清辦了梵高畫展;


    晏海清拒絕了合作夥伴的求婚;


    晏海清買了楊永夫婦賣掉的宅子;


    晏海清在宅子的閣樓上一坐一晚上;


    或者是……


    晏海清跪在床上,聲音顫抖著說:“你走吧。”


    楊子溪站在床頭,道:“你要我走到哪裏去?”


    晏海清說:“哪裏都好,就是不要再來我的夢裏。求求你,我知道你是假的,你說的愛我都是假的……”


    晏海清看上去三十多歲,住在裝修精美而空曠寂寥的房子裏。


    楊子溪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因為她已經連續一周夢到晏海清了——搶了陸陽文的晏海清。


    她很好奇,問:“你夢到我什麽?我在你夢裏做了什麽?”


    “就算我編造一個夢境把你放進去,讓你拯救我,讓你愛我,讓你吻我,可我也不能讓你活過來。”晏海清說:“所以你走吧,你放過我吧,求求你了。我寧願你永遠不愛我,我也不要在夢裏自欺欺人。”


    說完這些話,晏海清抬起頭用無限眷戀的眼神最後看了楊子溪一眼,隨後道:“再見,楊子溪。”


    她的手穿過楊子溪虛無的身體,在腹部攪了攪,楊子溪感受到肚子一陣絞痛,隨後醒了過來。


    她一睜眼看到天花板,是自己柔軟而熟悉的家。她掀開被子看了看床單,果不其然,來月經了。


    她從床上爬起來,熟練地換床單和衣物。一邊換一邊想:為什麽我會夢到晏海清?


    這段時間以來,晏海清仿佛定居在她的夢裏。她看著自己死後,晏海清一步一步吞並了晏明的產業,隨後對楊家多有照顧,生意上放了很多水。


    她看著晏海清一點一點變得成熟、成功、冷漠、病態,身邊卻始終沒有一個伴。


    她看著晏海清表現出對自己的無限懷念,每周都去看心理醫生,卻怎麽也無法下定決心忘了自己。


    楊子溪覺得自己夢裏的邏輯很奇怪,這些夢明顯是接續自己死後的時間線來的,可是在那條時間線裏,晏海清不該對自己這麽眷戀。


    難道是自己對這一世的晏海清圖謀不軌,所以夢裏讓上一世的晏海清對自己情根深種?


    楊子溪搖了搖頭,想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全部甩出腦海。


    .


    晏海清穿著精致得體的套裝,翹著二郎腿,放鬆地坐在鬆軟的沙發上,對麵前的心理醫生說:“我最近感覺不太好。”


    心理醫生的笑容帶著讓人放鬆的力量,說:“晏小姐又做惡夢了麽?”


    晏海清支著腦袋搖了搖頭,說:“準確來說,一切跟以前沒有什麽不一樣,我偶爾夢到她,她在我夢裏是個小姑娘,在校園裏過得很好,就像永遠不會長大一樣。”這樣說著的時候,晏海清臉上帶著一些如飲罌粟一般的滿足感。


    心理醫生與她合作很久了,點了點頭,問:“那麽那些幻覺呢?”


    “還在,”晏海清努了努嘴,隨意指了一個方向,道:“比如她現在就站在那裏。”


    楊子溪一愣,因為晏海清直直地看著自己。


    她做了那麽多次夢,所有人都看不見她,永遠是第一人稱上帝視角。可是晏海清竟然是能夠看到自己的麽?


    晏海清失笑道:“她長著一張十五歲的臉,現在正驚詫地看著我。不得不說,這個幻覺太真實了。我一般都不去看她,現在仔細看一下,簡直跟記憶裏一模一樣。”


    晏海清甚至抬起手對著她擺了擺,說:“雖然你在我身邊很久了,但是這是第一次認識,你好呀,楊子溪的幻覺。”


    楊子溪下意識反對道:“我不是幻覺。”


    晏海清勾起嘴角,譏諷地笑了笑。


    心理醫生回頭看了看晏海清指的那片區域,隨後轉頭對晏海清抱歉道:“對不起,說實話我沒有看到。”


    晏海清擺了擺手,說:“都說了是我的幻覺,你怎麽可能看到?”


    心理醫生又問:“根據您之前的描述,幻覺和夢境都出現十幾年了,一直沒有影響過生活。”


    晏海清點了點頭,一直盯著楊子溪說:“就算知道那是假的,隻要能看到她,我就不願意去解決。”


    “事實上這是很正常的心理。”心理醫生道。


    “對,但是現在我想解決。”


    “能冒昧問一下,是什麽促使您做出這樣的決定嗎?從以前的幾次聊天來看,您主觀上其實並不願意改變。現在是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晏海清搖了搖頭,說:“人總不能在同一個地方原地踏步,我隻是想改變。”


    她貪婪地看著楊子溪,道:“不過既然已經決定要拋棄這個幻覺了,讓我再看看她吧,我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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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理醫生看著晏海清,微笑著,道:“願意做出改變是最艱難的一步,我不能幫您做決定,但是既然您已經決定了,我會幫助您走出來。”


    “她是我的小姑娘,我年輕的時候比較拗戾,不小心……害死了她,這些我都說過了。也許是為了補償,我常常夢到她。”晏海清還是看著楊子溪,但是目光已經有些放空了,不知道在想什麽。


    晏海清做心理谘詢的時候一向不太愛傾訴,但傾訴是心理谘詢中最重要的一環。心理醫生一直覺得晏海清很棘手,因為一個不願意敞開心扉的病人是沒法處理的。但是現在晏海清願意開口,她也就溫柔地聽著。


    “我在夢裏編了一個烏托邦,把她放了進去。我夢到她並沒有死,而是回到了我們共同的高中時代,雖然我們並不同班。這一次很不一樣,她和我讀了一個班,我們成了很好的……算朋友吧。


    “像是電視劇,像是連環畫,總之有段時間我就是靠這些夢撐過來的。她很溫柔,是個好人,不止支撐了現在的我,還改變了我的過去。因為她的存在,我曾遭遇的所有糟糕事情都被改變了。雖然知道那是夢,但是我總是忍不住想,要是時光能倒流的話,我和她興許就是那個樣子的?


    “像是……銅雀樓一樣。我看見夢裏的我們變得越來越親密,就越來越欣慰,越來越不願意放棄這個夢——就算夢裏的我很軟弱。我性格上很多缺陷,都是童年經曆造成的,我懶得改也不想改,不是這些心理缺陷,我不會變得強大起來,這就是我本身。但是夢裏的我沒有這些傷,她柔軟極了,也懦弱極了,她不是我。有時候看著她,我很恨鐵不成鋼的,許老師,這個是不是有些變態了?”晏海清把目光移向了心理醫生,提出了一個問題,打斷了傾訴。


    許醫生笑了笑,說:“也許您對現在的自己不太滿意,因此想要改變童年,那段時期往往是性格塑成的關鍵,您的夢境體現了潛意識裏的自卑和渴望。加上您對於楊小姐的偏執,楊小姐就成了這種欲望的最佳代言人。”


    晏海清皺著眉頭,搖了搖頭道:“不不不許老師,你沒有體會到我的意思。我對現在的自己非常滿意,我知道我是一柄刀,尖銳又變態,辦公室裏的小姑娘都這樣說我,不願意跟我親近,但是我不介意。我也不想得到下屬的親近,距離感使人強大。她們太弱小了,要是願意,我隨時可以開了她們。這種人的親近,要來有什麽用?


    “我會有這樣的渴望?簡直是笑話。可問題是,夢裏的我也變成了這樣。她太弱小了,渴望很多很多的情感,又不懂得爭取,注定難成大事。我絕對不會想成為那樣子,她被保護得太好了,扛不起什麽。”


    楊子溪聽見晏海清這樣評判“夢裏的晏海清”,心中生出一種荒謬的錯覺:難道自己所經曆的這一年多,全部都是這個晏海清的一個夢?


    自己斷斷續續地,把上一世的晏海清的生活夢成了連續劇,還以為自己是神經衰弱。


    沒想到夢裏的晏海清夢到自己的這一世,也同樣連貫而真實。


    到底哪邊是夢?莊周夢蝶,蝶夢莊周?


    “夢裏的她其實也很軟弱,我看她們倆談戀愛,像是在看小孩子過家家一樣。”晏海清扯了扯嘴角,輕蔑地笑了笑,說:“可是我一邊瞧不上她們的幼稚,一邊又偷窺她們,從中汲取一點活下去的能量。你看,你是那麽溫柔啊。”


    晏海清看著楊子溪,眼神迷戀又繾綣,像是看著一個夢,一個得不到的玩具,一個傷痕,一場浮生若夢。


    “就算是軟弱,你也軟弱得那樣溫柔;就算是幼稚,你也幼稚得那樣溫柔。我要把你永遠放在那裏,不讓你經曆一點點的風浪。我要把夢裏的我殺死,她什麽都不懂,雖然你一手造就了那個我,但是我不喜歡她。”


    晏海清死死地盯著楊子溪,表情有些猙獰,似乎真的想衝進夢裏,掐死那個幼稚一些的自己。


    楊子溪被這樣病態的眼神嚇到了,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夢裏的晏海清會這樣凶狠。


    楊子溪已經分不清,到底自己是夢,還是這個晏海清是夢?


    也許兩邊都是真的,互為鏡像;也許兩邊都是假的,人類的自有意識本來就是有史以來最大的謊言。


    她的腦子裏無數思緒夾雜在一塊兒,一會兒想到缸中之腦,一會兒想到物自體,一會兒想到“我思故我在”。


    最後這些虛無縹緲的哲學流派全都漸漸沉寂下去,隻有一個念頭愈發清晰了起來:


    這個晏海清對自己都這樣凶狠,那為什麽又能容忍我的“幼稚和軟弱”?


    心理醫生伸手在晏海清的眼前晃了晃,道:“晏小姐。”


    晏海清這才從瘋魔的偏執中醒過來,笑著道:“對不起,剛剛發病了。”


    心理醫生搖了搖頭,說:“晏小姐,你要知道那都是假的,最好不要寄托太多個人感情。”


    楊子溪脫口而出,“我不是假的!”


    晏海清搖了搖頭,殘忍又決絕:“不,你就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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