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溪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在別人眼裏就是一條徹頭徹腦的文科狗。


    班主任專門找她出去,就是為了遊說她讀文科。理由特別充足:仔細分析你的成績之後,發現你在理科上存在一定的弱勢,你有沒有興趣讀文科?隻要能保持這個勢頭,我們學校有幾個偏文科類院校的保送名額,你可以考慮下。


    後麵跟著的幾所學校的名字都讓楊子溪挺動心的,但是她還是猶豫著回複道:“可以讓我考慮看看嗎?”


    考慮著考慮著,她就把這件事情拋到腦後了。


    可沒想到吃午飯的時候,鍾梨問她:“你要讀文科嗎?”


    楊子溪一臉懵逼,說:“我為什麽讀文科,我讀理科讀得好好的。”


    石堯也在一旁說:“你看著就語文比較好,不太像讀理科的料子。”


    楊子溪:“……”


    上一世的楊子溪讀理科一條路讀到黑,最後高考驚險地過了一本線,填誌願的時候任性了一把,誌願表上全是文史哲,然後才被哲學係錄取,走上了高大上而不實用的哲學少女路。


    當年楊永很不解,說:“你既然想讀文科,為什麽高中不選文科呢?”


    楊子溪現在也忘了自己當時為什麽那麽執拗。


    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有將成績放在眼裏,也許是因為理科還算讀得下去,也許是因為年輕所以還沒發現自己的潛能和興趣,也許是因為朋友們都在理科班。


    高中時候的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已經很難回憶起來了。


    總之,她上一世的確沒有考慮過轉文,然後在不上不下的理科班,不上不下地讀著,最後才得到了那樣一個不上不下的結果。


    她還記得當時她回答楊永:“背書太麻煩了,我哪曉得理科也要背那麽多嘛,要是能重來,我肯定要選文科的。”


    可是現在真的重來一次,楊子溪才發現,她立場不堅定。


    她讀過一遍理科,這一世再讀就跟大號裸奔新手村一樣,就算具體知識記不住了,認真複習肯定比上一次考得好。


    要是選文科的話,就是hard模式。楊子溪粗略地看過文史哲相關書籍,但並沒有係統地學習過高中文科,雖說在閱曆上占了點天然的優勢,但是在勤奮上還是略顯不足。


    加上各種各樣雜七雜八的考量,楊子溪幾乎已經做好決定了。


    就連楊永也問:“小溪,你要轉文嗎?”


    楊子溪幾乎都沒有猶豫:“不轉,我現在讀得好好的。”


    楊永問:“你不是想讀哲學嗎?我還以為你肯定會轉過去。”


    楊子溪下意識反問:“文理互轉是你搞出來的?”


    上一世的高中讀得稀裏糊塗,並不知道以後會真的去讀哲學,隻有這一世才斬釘截鐵地對楊永說過這件事情。所以這難道是楊永搞出來的幺蛾子?


    楊永有些不好意思地避開了她的眼神,摸了摸鼻子,道:“哎呀,我就是跟班主任表達了這麽一個願望。我以為你想讀文科的。”


    怪不得班主任會專門找自己說這件事情,還帶上了高校誘惑,也是蠻拚的。


    楊子溪翻了一個白眼,說:“理科也可以報哲學,反正我不轉,要轉你轉。”


    楊永在這些方麵一向比較寬容,便道:“行吧,這個你自己做決定,有什麽需要告訴我就可以了。”


    楊子溪並沒有什麽需要。


    這幾日成碧一直不在,座位一直被楊子溪強占著。


    常易東西多,總是要時不時收個作業本什麽的,所以兩個人幹脆把中間那個座位空了出來,把書全放在中間的桌子上,用書架架起來。


    於是抽屜不擁擠了,桌腿旁裝書的儲物盒也可以收起來了。


    楊子溪再一次地坐在了晏海清的正後方,回到了每天盯著晏海清脖子和頭發的日子。


    自從開學那天在晏海清的背上寫過小紙條,而晏海清看上去沒有那麽反感,她就開始時不時地在晏海清背上亂寫亂畫了。


    剛開始的時候,她總是害怕這個行為會不會逾矩。因為這個舉動實在是太像調情了。


    如果她跟晏海清沒有過那麽一段,這種事情倒還好說。可已經分手的情侶來做這件事情,就有一點撩騷的意味在裏頭了。


    分手了就是分手了,就算想複合也不是這種方法吧。


    她膽戰心驚地在晏海清背上吐槽老師,後來發現晏海清巋然不動之後,她也就放大了膽子。


    要是晏海清不高興,她可以把身體往前移嘛。


    漸漸的,她在晏海清背上寫八卦了。比如“成碧為什麽還不來上學”“石堯拿獎了”之類沒什麽意義的句子。


    晏海清從來不回複,像是沉默的古堡,似乎無堅不摧。楊子溪都要以為晏海清從來沒有認真翻譯過這些話了。


    她在晏海清的背上寫:


    【你想讀哪個大學?】


    【月考你能拿第一嗎?】


    這麽有指向性的話語,晏海清也沒有回答。


    楊子溪終於承認了這個事實,這麽久來她隻是在給晏海清撓癢癢而已。


    這本來是應該惆悵的事情,楊子溪卻覺得心裏鬆了一口氣。


    現在的晏海清沉默得像棵樹,所有的囈語都可以交給她,而事後晏海清也不會提及,像是完全沒有聽說過一樣。


    這很安全。


    她幾乎要忍不住說出自己的秘密了。


    最近她常常夢到上一世的事情,最初是從一個重現死亡錯覺的噩夢開始的。那個噩夢裏她不斷下墜,並沒有一雙手扶住她,把她接到十年前。


    夢裏的她有預感,要是自己再這樣下墜下去,總有一刻她會失去知覺,隨即真正的……死去。


    她本能般地從夢裏驚醒,心髒噗通跳個不停,都要從喉嚨口裏蹦出來了。


    楊子溪一直不去想死亡這回事情,她試圖把一年多前的墜山經驗當作一次特殊的蹦極,她也的確這樣做了,她把前二十五年的記憶埋得好好的,不去想死亡是怎麽回事,不去想自己死後那個世界還存不存在,不去想父母朋友即將體驗到的悲痛,甚至不去想……這個世界是不是真實的。


    誰曾想一年後,恐懼才慢慢彌漫了上來,浸透了她的每一根神經,讓她心悸不已。


    她這才發現,就算不去想,她的潛意識裏也一直記得她曾經死過一次的事實。


    前世的二十五年,是不能夠被簡單的一年多高中經曆打敗的,此刻的她,更多的還是那個結婚前夕被甩的二十五歲女青年。


    有一群狐朋狗友,有一雙幸福又開明的家長,沒有愛過任何人。說到底,人不就是靠著感情紐帶確定著自己存在的嗎?一切都歸檔回了十年前,誰能夠證明上一世的自己是真實的?連上一世都不真實,這一世的自己又怎麽會真實?


    她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教室裏,時值晚自習,她做卷子睡著了,才有了那樣的一個夢。


    楊子溪渾身顫抖,還停留在死亡的餘韻裏。


    那時候她坦然地接受了這件事情,為什麽現在又突然翻出來夢一遍?難道自己反射弧真的這麽長?


    她醒的時候動作太大,把桌子都聳動了。大家都以為她隻是普通地寐住了,並沒有多做反應,隻有晏海清回過頭,認真地看著她。


    這個環境這麽陌生,即使這是一群已經共同生活了一年的同班同學,她還是覺得陌生。


    沒有一個人是上一世曾經認識的,楊子溪有一種嚴重的不著地的失控感。


    除了晏海清。


    晏海清用上一世不會出現在照片裏的關切眼神看著她,眼裏寫滿了“你怎麽了”的疑惑。


    晏海清能感受到放在自己的椅子橫杠上的對方的腳的抖動,能看到楊子溪身體的不自覺抖動,能看到楊子溪的漸漸變蒼白的臉色和空洞的眼神。


    她以為楊子溪生病了,猶豫了好一會兒,以唇形問:怎麽了?


    楊子溪同樣以唇形回答:晏、海、清。


    一字一頓,念著晏海清的名字,格外清晰。


    這一刻楊子溪本該跑到十五班去找鍾梨和石堯,這兩個她能迅速找到的貫穿了她兩世的人,給現在的她一針定心劑。


    可是她看著晏海清,卻不想動。


    她努力地回想上一世見到的晏海清的照片,想從相似的五官上找出相同的表情,以證明自己的確還是自己。


    可除了五官,晏海清跟那張照片一點也不相似。


    楊子溪仍然無法從瀕死體驗的雲端落到地麵。


    晏海清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依舊不放心,猶豫了好一會兒,伸出手探了探楊子溪的額頭。她以為她生病了。


    可是楊子溪一把抓住了晏海清的手,這才從熟悉的觸感和溫熱的體溫裏找到了慰藉。


    這是真實的。這雙手、這個體溫,感性告訴她,對麵的存在是真實的。


    那麽自己也該是吧?


    楊子溪幾乎要流出眼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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