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嘯卿:“還不夠。”


    死啦死啦:“我們必須得保密,絕密。這事對上峰都不能明細。我們多少事就敗於泄密。”


    虞嘯卿便看著我:“那我該殺人滅口嗎?”


    我戳直了讓自己麵對,反正他看我從不會順眼,而我知道我的團長也絕不會讓他把我怎麽著。


    死啦死啦:“這個人不好,可也能派個孬用場。他有用。”


    虞嘯卿:“繼續——還不夠。”


    死啦死啦:“必須訓練。這是賭命,輸不起。得搭出場地,讓兩百人能把汽油桶當家。”


    虞嘯卿:“一個閑人免入的禁地和汽油桶,我解決。可是,你用兩百人去鑽汽油桶,一個傷亡一具屍體就能攔住前路,你怎麽辦?”


    死啦死啦沒猶豫,他當然早已想過:“後邊人炸開。”


    虞嘯卿:“封閉的地方,汽油桶裏的一串人,爆炸必然波及他人,怎麽辦?一串人,沒退路,沒進路。”


    死啦死啦:“離炸點最近的人拿身體阻攔爆炸…以免波及他的袍澤弟兄。”


    那是一個瘋子和英雄的想法,加上了死士和白癡,以至虞嘯卿和我都有想哭的衝動。


    虞嘯卿:“誰會這麽不要命呢?”


    死啦死啦:“我會,你也會,師座,誰都會,連這個孬家夥都會。因為我們早鑽在汽油桶裏邊了,沒進路,沒退路。”


    虞嘯卿沉默了會,那是為了讓他的注意力回到現實,而非壯懷激烈的空想。


    虞嘯卿:“汽油桶隻通到二防的半山石,這裏有日軍的機槍群,兩百人絕摸不過去。硬撼?你死的時候會有六條胳膊也捂不過來的槍眼——怎麽辦?”


    死啦死啦:“隻好打了。”


    虞嘯卿:“兩百人?在兩千多日軍的包圍中?”


    死啦死啦:“有條地道,是正經的永備工事,有燈有電,有水有通訊。直通主堡,離這隻五六米的土層。我抄特務營張營長的打法,以半山石為救命石,據石為守,明火執仗,掘進去。”


    虞嘯卿:“直取主堡?”


    死啦死啦:“要不瘋個什麽勁呢?做了那麽些不是人做的事。”


    虞嘯卿現在介意的已經不是這個了,“拿下主堡,然後死守。兩百老兵。挾精良器械,據險要堅實之地,大有可為。可壓製正斜,可遏製反斜,是強灌到竹內肚子裏的毒藥。這時候…不,這之前,你們剛打到半山石的時候,我這便開始渡江總攻。”


    他興奮著,而死啦死啦現在的神情介乎期待和逃避之間,或者我更該簡單地稱之為僥幸,他問得都很是猶豫:“…怎麽樣?”


    虞嘯卿就一繃臉:“漏洞太多。破綻百出。”


    死啦死啦:“要說到行軍布陣,聯合攻擊,我可連海團長的一半也趕不上。隻是個異想天開,硬撼是絕對不行,就是看看這樣有沒有可能。”


    虞嘯卿:“很異想天開。所以…兩百人。兩個主力團、特務營、搜索連、警衛連,不乏驍勇善戰的家夥。你隻管去選。”


    可死啦死啦也並不以被相信為榮幸。他總有那麽多要與虞嘯卿對著幹的由頭:“那不行。那是在給竹內送點心。我要用我自己的人。”


    虞嘯卿於是又怒了:“我的人是點心?那你的人隻好是發黴的窩頭。”


    死啦死啦:“他們很好,都很了不起。可他們不聽我的。”


    虞嘯卿:“令出如山。你拿了我的槍,陣前誰不聽你的,連我也照斃。”


    死啦死啦:“師座,咱們實打實說,令出如山,可這是打仗?哪**人打這種仗?人進了老鼠洞,命令還管得用?這是擦屁股好不好?沒人幫你擦屁股,隻好用自己的手。”


    虞嘯卿猶豫了一會,他還沒固執到把死啦死啦的話當作胡柴,但這也離他一開始的預想相差太遠。


    虞嘯卿:“…那就全無勝算了。你的人是一無用處,可我也無心讓他們去送死。”


    死啦死啦:“孟煩了!”


    我愣了一下,主要沒曾想他和虞嘯卿頂著還有隙給我來一槍…


    虞嘯卿倒笑了:“這種神憎鬼厭的調門回過來,你還指望帶這種部下打仗?”


    死啦死啦:“孟煩了,我做每件事都是別有用心的。誰都沒叫,叫了你來,聽這本不該你聽的事情,是要派用場的。”


    我:“我知道啊,我不想聽。”


    死啦死啦:“你現在知道我要你派啥用場了。你很煩,煩啦,先別煩,告訴我,你看著南天門長成妖怪,也在妖怪腳底下活來死去,死去活來,現在,我們要去打妖怪。對,又是我們,不是別人,不是那此你覺得虧了人了你的人,還是我們這些九條命打死八條窮剩半條的野貓野狗,別說怎麽又是我們,就是我們,怎麽著吧?這戰沒譜,敗就是日軍把我們的屍體扔進怒江,我們追著康丫走,南天門還在他們手上,勝就是你不喜歡的那些同僚們踩著我們的屍骨,他們上了南天門。生也有時,死也有日,每個人造的孽,每個人欠的債,每個人自己還。現在你告訴我,我們,我和你們這些人垢子,兵渣子,我們去打這場仗,用我的辦法,能不能贏?”


    我:“…別問我,…問我幹嘛呀?”


    死啦死啦:“沒問你,想想你的袍澤弟兄,無分你我,同一塊泥巴,掘出來,被造化燒成了磚,哪裏還分得開?我隻在捫心自問,你也要摸著心問一問……”


    我:“我不想說…你帶我們去死好了!你有這權利!上峰給你的!我們也把命交給你了!”


    死啦死啦:“我沒有的。以前我做夢都想有,現在我惟恐我有。老頭死啦,以前我怕他。是啊,我沒你坦直,他是我最怕的一個人,我不愛跟他說話,因為爛得沒臉見他。現在他死啦,我想我該掏槍把自個崩了,因為是我的疏忽。你呢?孟煩了。你怎麽想?”


    我大叫起來,是尖叫,嗯,是的,這就是他步步緊逼的目的:“能贏!能贏!你不就是要我說這個嗎?!我說啦!放過我好不好?不是你帶我們去,是我們一起去,還你說的債!錯不了,我們能贏!贏死了!殺光他們。我們賭自己的命!這麽瘋怎麽可能不贏?!”


    死啦死啦拍了拍我,轉了身,看著虞嘯卿。虞嘯卿一直在旁觀。並不冷眼,而是觀察。死啦死啦開始說話,背著我,卻是對我說的。


    死啦死啦:“出去吧,孟煩了,找你見著覺得輕鬆的人。現在你可以說你想說的話,你已經把最不想說的話說過了,你派了用場,你對得起你自己。走吧。”


    我真想謝謝他。總算說了一句我想聽的話,我覺得很累,像一具被人推著的骨架子那樣晃了出去,而我出去的同時,虞嘯卿一直在和我的缺德團長對視。


    虞嘯卿:“為什麽?”


    死啦死啦:“為什麽的事情多了去了。師座說哪一樁?”


    虞嘯卿:“我不要臉地追著你,不要臉地問你怎麽打。你都不說。為什麽現在會跟我說?”


    死啦死啦:“因為師座也是個不怕死的。”


    虞嘯卿:“胡扯。不怕死就能受你個妖孽如此器重?我的親隨個個砍頭隻當揭鍋蓋。結果?被你當小醜耍。”


    我站在門口,我打算離開。我回頭看了看他們倆,一個佝僂,一個筆挺,那個佝僂的竭力想挺直自己,但他已經駝成習慣了。


    死啦死啦:“我投降了,師座,再頂不住了。誰都信你,把命交給你,誰都是。我交給誰?我信什麽?空心人,再一壓就破了。胡思亂想很累(發四聲)人,也很累(發三聲)人,我不胡思亂想了,投降了。就這樣,找個信得過的人,把事做了。”


    虞嘯卿:“真的假的?”


    死啦死啦:“把事情做了就好,有個交代就好。管它真的假的。”


    虞嘯卿:“…我從來沒指望過你跟我說這話,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惱火。我們這些年誓發得太多了,我不想發了,我隻能說盡力,好對得起你不知道真假的信得過。”他拍了拍死啦死啦的肩,因為我的團長現在看起來很茫然,而虞嘯卿笑了笑:“我得讓你知道,信得過就是信得過,它不叫投降。”


    我覺得他好像就很想擁抱一下他永遠不馴的對手,但那之前他一定會討厭有第三個人看到他的流露,我搶在他瞪過來之前離開了這裏。


    我在空地上深深淺淺地晃蕩,狗肉顛了過來,用它的方式給我打了招呼,我蹲下抱了抱它,摸了摸它的牙——我也很覺得自己需要擁抱點什麽,後來它就跟在我身邊晃蕩。


    真還是假,富足到寫個名字要費半硯台墨水的虞嘯卿才有空去想。我隻知道他早頂不住了,這老騙子最羨慕的是個被賣了還幫人數錢的紅腦殼,紅腦殼已死在西岸,像我們的答案一樣,我們的答案也早埋在西岸。


    張立憲、何書光們瘸著,但仍試圖讓自己像他們的信仰一樣筆直,他們也知道師座大人一時半會不會出現,就在他們停車的旁邊燃了篝火,順便烘熱一下帶來的幹糧以打發今天的晚飯。


    唐基不知去了哪,據我猜測一定是又拉了阿譯去了解我團劣跡,沒個把穩的,那些家夥看我的眼神就更不友善。我把本來就沒扣好的軍衣拽了一下,拽做披風,讓他們更加悻悻。我摸了摸狗肉的頭,以讓他們明白這回我並不那麽弱。


    不辣從我身邊經過,不辣的步子很怪,僵硬筆直得像兩腿間夾著什麽似的。我拿腳絆了他一下,他居然沒撲過來,而是莊嚴地衝我點了點頭。


    我:“你發什麽嗔啊?”


    不辣:“軍裝不是這樣穿的。”


    然後丫伸了隻手過來,把我衣服上能扣的扣子全扣上了,讓我們本來就很破的衣服更加像塊破布。


    我真的詫異起來了:“淋雨多啦,腦袋裏進水否?”


    不辣:“有外人在。不能輸給那幫小雞雛。”


    他瞄一眼永遠筆挺的張立憲們,並且還用力地挺一下單薄的胸脯,讓自己更像個破布架子。我啞然了,也無心再去解開被他扣上的扣子,往我不知道什麽地方的地方晃開。


    但不辣還有閑散的興趣,晃著他的巴掌:“團長今天挨了幾下五百個?”


    我答非所問地:“我們快要做英雄了。”


    不辣:“哈?他們看得起我們了?”


    好在天很黑。我可以離我這些不知死活的同袍們遠點。我又瞧見把自己堆得像要就去打仗的蛇屁股在那拔胸脯亮相,喪門星武教頭似地戳那站著,刀柄上的紅布在腦袋上展得似旗,一二三四五地數,豆餅像個類人猿或猿人類一樣地在大翻筋鬥。


    喪門星聲大如嚎:“虞師還有沒有人能這樣翻的?”


    蛇屁股:“沒有啦!再有我把菜刀吞啦!”


    豆餅就摔了個嘴啃泥:“…翻…翻不動啦。”


    蛇屁股喪門星一起捂了他嘴,小聲竊急:“再翻,再翻。”


    虞嘯卿在屋裏叫:“紙!筆!六號地圖!張立憲!進來!——餘治,把美國人叫來!”


    我回頭看了眼。虞嘯卿又回屋了,和什物並列的張立憲再不瞪我們發狠,並且不捂屁股就跑了進去。何書光餘治們開始忙碌虞嘯卿所要的那些東西,他們也不怎麽捂被打爛的屁股。


    炮灰團今晚過得不好,因為精銳的存在。再破的炮灰也想從虛空中抓住從沒有過的尊嚴——可那不是我們。


    虞嘯卿立刻就把指揮部搬到了這裏,精銳們像雜役一樣進進出出。我不知道今晚怎麽睡得著?——有人正在計劃我們的死亡。”


    餘治領著麥克魯漢、柯林斯從路上匆匆走過,柯林斯隻來得及對我“倪號”了一聲,於是我也同樣怪聲怪氣地回了他一聲哈羅。


    我瞧他們也沒空回頭,就一頭紮進了他們的帳篷,狗肉給我望著風。我再出來時就是一個賊了,一路忙著把麥克魯漢的威士忌塞進衣服裏。


    我站在郝獸醫的墓前,太好了,這周圍沒個人,盡管郝老頭的墓碑還是墨寫的。沒做更正。我愣了一會,眨巴著眼。想醞釀點眼淚。但眼淚這玩意也不是那麽好醞釀的——最後我放棄了。


    我:“得了吧,老頭。我哭不出來,可不是說我不難受。我現在也知道了,你偷摸地拿我當兒子,我也沒怪你,我也沒披麻戴孝來看你。你老將就著湊合吧。”


    我猜老頭也一定喜歡我湊合,我就坐在,我坐在那塊偷工減料的墓碑前,我攬著它,就像攬著老頭瘦得露骨的肩。我把酒拿出來,喝了一口,很難喝,但是我沒吐,因為我知道它很貴,我往地上灑了一點,不多,因為我知道它很貴。


    我:“…老頭,老頭,得了吧,老頭…”


    然後我就隻好拿袖子擦自己的眼睛,因為像所有事情一樣,你不想它來的時候,它就來了。


    我:“…得了,老頭。你瞧,來了。十足真金,貨真價實。人難搞懂的就是個真假,可我給你的是個真的。就兩滴,可是個真的。”


    我把臉在那塊鬼木板上貼了一會,很涼,有點潮濕。


    我:“老頭,你冷冰冰的噯。這個好,那邊的家夥很熱,燒得慌。等我們燒完了,你也就有伴了,說不定我也下來陪你。說不得,到那邊有病還得你個爛獸醫治,就再給你喝點。”我又倒了那麽一點:“不多給,洋酒你也不愛喝,又貴,還是我偷來的。”


    忽然周圍傳來一個聲音:“誰說我不愛喝啊?你個娃,連我死人便宜也要占啊?”


    我癱了一樣靠坐在墳頭地,我一下嚇直了,我四顧,無人,我爬轉了身子看著墳頭,還是那座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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