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不是妝妃,任她添上了痣將自己當作妝妃,也永遠看不到已經轉世為南風的則昕,更休說讓南風愛上她。」空華微微點頭,這件事,他早已查明。


    「所以你幫了她一把。我猜,也是在那顆痣上做手腳?」


    什麽張家找教書先生、張家小姐招贅。城中原就沒有什麽張家,這濟濟一堂的人群裏,除了肉眼凡胎的新郎,沒有一個大活人。不過是他冥府之主為了讓華妃甘心交出刑天而布下的一場戲,也隻有南風那個書呆子才會傻傻地信。


    「嗯……施了些小法術。」他神色坦然,供認不諱,隻對華妃擦掉痣的舉動大惑不解,「若不把痣擦掉,她可以和南風恩愛一世。現在,既然法術破了,自然南風也不認得她了……」


    「嗬……」豔鬼聞言,輕蔑地笑出了聲,大膽地伸了手去撫他的眉頭,側過頭來問,「你知道何為愛恨?」


    空華不答,瞥眼瞧見華妃緩緩自發中取出一支金簪。隨著金簪的啟出,美麗的容貌旋即如花一般枯萎,道道皺紋自眼角綻開延伸到整個臉龐。


    「原來是用自身精血來包裹藏匿,怪道隻聞見氣息卻尋不見寶物。不過,如今她精血用盡,也隻有魂飛魄散一途了。」他冷酷地稱讚她的精明。桑陌斜睨了他一眼,見他的神色因刑天現世而不再緊張,不覺臉上更添了一絲冷笑。


    一夕間仿佛故去百年光陰,隨著精血消散,華妃瞬間變成一副佝僂老婦的模樣,隻一雙眼中盈滿淚水:「你愛的終是她,如何都輪不到我。可是……我卻想叫你好好看我一眼啊……」


    有什麽破空而出,帶著輕微的嘯聲,一臉茫然的書生愕然地看著金簪刺入自己的胸膛。一直落淚不止的女人終於在那雙瞪大的眼睛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不再豔麗無雙,不再芳華絕代,雞皮鶴發,難看而醜陋,可是,右邊的眼角下是沒有痣的。她顫顫地笑,心滿意足:「你我都沒有下一次了,上窮碧落下黃泉,永不再見,真好……」


    神器刑天之下,縱是上仙也難逃灰飛煙滅的結局。


    豔紅的綢帶從房梁上拖曳而下,濃濃地包裹起一室死寂。


    「南風他……命中就是如此,我再護著他也改不過來。」一場大戲終於到了落幕時刻,豔鬼站在空華身前,「恭喜吾主得償所願。」如同那夜初見,風聲乍起,屈膝伏倒在男人腳下,卑微得不能再卑微。旋即,卻又忽然抬了頭,笑靨絢爛如花。


    他笑得太詭異,生生止住了空華去取刑天的腳步:「你……」


    被重重搽敷在臉上的白粉像是承受不住他的笑般綻開了細細的裂痕。仿佛是崩落的麵具,蒼白的、黛青的、朱紅的……所有鮮豔的顏色都掉落下來,豔鬼的妝容破碎了,露出了那張如聖人麵前最矜持的學生般的麵容。


    桑陌說:「你還是不懂愛恨啊,楚則昀。」歎息聲悠長婉轉,尾音似是繞著他心頭打了個轉,空華眸光一閃。


    一瞬間,掛滿梁上的紅綢化作重重彼岸花紛紛揚揚而起又如落雪般委地。隔著滿目猩紅,豔鬼緩緩站起,衣袂飄搖,隻有那個笑清晰醒目。空華覺得,自己才是站在冥府大堂下的那個,而這隻一身白衣的豔鬼正自高高的殿堂上垂眼俯視自己,灰色的眼瞳裏盛滿悲憫:「你……」


    話音未落,黑色的發瀑布般披泄而下,他前一刻還立得如傲雪鬆柏,此刻竟向後倒去,白衣上開出比彼岸花更濃烈的紅,在心口的位置,有什麽東西在閃爍著金光,似是一支金簪:「你幹什麽我都猜得到。隻有那塊玉佩,我總弄不明白……不過,倒正能為我所用。」像是明白他的疑惑,桑陌貼心地向他解釋。


    急急向前一步將他接住,空華轉頭去看地上的南風,卻見他除了胸口的幾點血漬,其他餘毫發無傷,想來隻是昏厥了過去。隨著胸膛的微微起伏,一方玉佩從襟口掉出,色澤碧翠,中央鏤空雕成一個楚字,正是自己送予桑陌的那塊:「你在上麵施了嫁衣術?」


    嫁衣之術,於器物上施下咒符再轉而贈出,可將自身劫難轉嫁他人,也可轉而承受他人之危噩。厄運、疾病、災劫,甚至亡故,皆在轉嫁之列。果然是尋常鬼魅皆會施展的雕蟲小技,淺顯得居然讓他都不曾料想。


    「彼此彼此。」他笑容不改,隻是聲調漸弱,灰色的眼眸亮晶晶的,「確實是難得的寶石,居然可以增加法術的效力。咳……不然,光憑我這些微末道行,還真是難瞞過你冥主的眼睛。」


    可否算是將計就計?順著他的戲本把戲一路唱到現在,借著這出大戲來為自己討些便利:「你若不唱這麽一出,有些事我一個人做怕要多費許多功夫。定魂珠、張太醫、靳家老夫人、華妃娘娘,該做的都做了,該了的心願都了了。還有小柔……你在她的房梁上留下那一行萬世如意的銘文,借你的金口玉言,以後她若再轉世就不必再那麽艱苦……咳,想想你我之間,各取所需,也是公平得很。」


    我的冥王殿下,從前我也是一介搬權弄術的奸臣呐。


    「那南風呢?用你自己來抵他一命也是值得?」懷裏的身體很輕,金簪沒入了大半,殺氣凜冽。空華用手掌按住他的胸口,卻沾上一手粘稠。手指撫過他的臉,徒勞地在頰邊塗上幾道汙痕,忙用袖子來擦,桑陌卻偏頭躲開。


    「我欠他的便是一條命……」他口氣坦然,似如釋重負,「至於我自己的心願……」


    眼睛轉了過來,灰色的眸子裏倒映著空華俊美無儔的臉,似是要看癡了。空華忍不住伸手去握他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根根手指都是冰涼,任是用溫熱的血水一遍遍塗抹都熱不起來。他歪在空華懷裏勾著嘴角笑,眼角高高吊起,灰色的眼瞳好似能漾出水來,乖巧安靜:「我的心願……」


    拖出一個欲語還休的尾音,豔鬼神色勃然一變,猛地劈手掙開空華的禁錮,生著尖銳指甲的手掌徑直抵上他的心口,分毫不差。眉間聳動,再添三分力,「嘶——」地一聲,尖利的指甲劃破了那襲萬年不變的黑衣一路刺到最裏頭,隔著薄薄的肌膚似乎能感受到胸腔的震動。


    「我最想看的……」指尖應聲一劃而過,**的胸膛前登時飛起一串血珠,「就是你後悔的表情!」


    空華眉頭微皺,待要再去捉他的腕,低頭卻見桑陌因這奮力一掙,精氣幾乎消耗殆盡,已是氣息奄奄,卻雙目赤紅,神色悲憤,唇齒間恨不能磨出血來。不覺一陣悵然,隻感到胸前一陣火辣辣的疼躥升而起,一路從肌膚之外一直要燒到五髒六腑之內,豔鬼的這一指甲仿佛是重重摳上了他的心:「桑陌……」方喚得一聲卻再無言以對。


    「所以我說你不識愛恨啊……」豔鬼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一徑歎息著,「我怎麽總是妄想著得不到的東西呢?」


    第九章


    第九章


    桑陌——


    隆慶五年,十一月,懷帝則昕重病,昏睡不起,群醫束手無策,恐不久人世。


    後來,我被下到了天牢,罪名是弑君。刑罰算不了什麽,在這個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每一種刑具我都能說出它的由來,沒有人會比我更清楚它們用法。


    終於,連指尖上的銀針都不再能逼出我的眼淚的時候,你來了,濃黑的衣衫映襯著蒼白的臉。楚則昀,被銀針插滿指甲縫的人又不是你,你憔悴什麽?


    「我說過,要你好好照顧他。」


    對,你說過。出征的將軍把身家性命都拋卻了,卻將他最重要的東西托付到我手上,我真是好大的福氣


    「太醫說,是中毒。」


    你還沒回來的時候,太醫就這麽說了,可惜,無藥可救。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楚則昀,你終於說了句人話。可惜,不湊巧,則昕昏倒前隻有我在他身旁,你縱有隻手逆天的本事也堵不住悠悠眾人之口。他們早盼著將我碎屍萬段。


    「救他。」


    「我不是神仙。」


    我眨了眨眼,牆上的影子凝然不動。你隔著木柵欄來將我擁抱,除了交媾,我們很久沒有靠得這麽近。


    「那就去找神仙。」


    你衣不解帶地守在他床邊也不能換來他的清醒,於是便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傳說上。楚則昀啊楚則昀,你真是愛慘了他。


    你說:「桑陌,我隻相信你一個。」


    是,是,是,出征前你也這麽說過,你隻相信我一個。天崩了,地裂了,海枯石爛人神俱滅了,你也要這麽相信我。楚則昀,你要記得,桑陌是你最後的依靠。


    時光仿佛一下子回到十八年前,你給我抹藥,臉兒貼著臉兒小聲說話,嘻嘻笑笑地打鬧。我飛身上馬離開京城的時候,你站在城樓上對我揮手,我笑,腮幫子都僵了。再回首,身後空無一人。做什麽這麽現實呢?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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