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鬼卻不笑了,後退幾步放過了他:「真的喜歡嗎?」臉上空白得看不到表情。


    「嗯……」南風低著頭不敢再看他。表哥若再靠近一步,自己就得順著身後的牆壁滑到地上去,「她……她很好。」


    「那就不要再辜負人家。」門外響起「咚咚」的敲門聲,桑陌側過頭,半邊臉被陰影遮住,「張家送喜服來了,還不快去試試。」


    南風還想說什麽,桑陌卻不再理會他,走到另一邊,把小貓從泥巴堆裏拖起來。敲門聲愈急,小書生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奔出了院子。


    空曠靜寂的晉王府庭院裏,抹得滿臉泥巴的孩子仰頭看著這個把自己撿回家的漂亮豔鬼,他是那麽好看,就像是圖畫中雲煙背後的飄渺山峰,他又是那麽傷心,自己一個人孤單單地在大雨天蜷縮在旁人家的屋簷下時,一定也是這樣的表情。


    心思敏感的孩子伸出手想要去觸碰他的臉,半道卻被捉住,他麵對自己時總是這樣寵溺又無奈的表情:「怎麽髒成這樣?」


    孩子嘟起嘴看著自己黑乎乎的手,一臉無辜,桑陌蹲下身來用袖子替他擦。


    桑陌把髒得如小花貓一般的孩子抱在膝頭,早春的天空高遠遼闊,湛藍中不帶一縷雲彩:「他從前可沒你這麽頑皮,乖得很,從沒惹過我生氣,喜歡關在屋子裏看書畫畫,像個女孩兒。我總說他沒出息,男子漢就是要有些骨氣,怎麽能這麽沒脾氣呢?」


    「他呀,從前就這麽沒脾氣。這樣的性子怎麽能生在皇家?則明和則昀就不說了,如果則昭不生病,或許也會是個厲害人物。隻有他,倘或生在民間,做個讀書人,寫寫詩,畫畫畫兒,彈彈琴,再結交幾個和尚道士的,學經、辯理、品茶……多好。偏偏……」


    他是皇帝,不是坊間的吹簫藝人,他有家國天下,有萬千黎民,還有朝堂上那一把金光燦燦的龍椅和龍椅下總不可避免的殺伐傾軋與腥風血雨……有時候,善良即意味著軟弱,心地善良又鬱鬱不得誌的苦悶帝王與傾城絕世的美麗妃子,戲台子上的戲文裏都是什麽結局呢?


    「做皇帝很可憐。」豔鬼低聲說。


    院門外,有人背靠牆頭望著蒼藍如洗的天空靜靜地聽,黑羽赤目的夜鴉自他腳邊衝天而起。有黑色的羽翼飄飄墜下,他將它擒到手中,繞在指尖摩挲。那個男人有一雙狹長犀利的眼睛,臉上半分陰鬱半分憐憫。


    婚典設在晉王府的大堂裏,是南風要求的。傻氣的書呆子,什麽都任由旁人擺布,偏偏隻有這一條死咬著不肯鬆口,護著草窩裏唯一的一根肉骨頭的小狗似的。


    桑陌點著他的額頭斥罵:「這破屋子有什麽好?斷牆餐瓦的,能辦得了什麽喜事?喪事還差不多,晦氣!」


    他揉著頭,好半天才呐呐出聲:「我……拜堂的時候,我要向表哥一拜,就在這屋子裏。」


    像是從未認識過他,對著小書生倔強的眼神,豔鬼寡淡無情的眼睛閃了一閃,沒有再說話。


    「這屋子裏還從沒辦過喜事呢。」豔鬼百無聊賴地把從房梁上垂下的紅綢拉在手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扯弄,「想想也真可惜。當年若給你討房妃子,也不白費了這一番排場。」


    空華站在他身旁,一室喜氣洋洋裏,獨他們兩人一黑一白醒目得突兀:「現在也不晚。」


    桑陌聞言,扔了手裏的紅綢,轉頭對上他的眼,笑中帶諷:「任誰配了你都是糟蹋。」咬牙切齒的模樣。


    空華便笑著將他攬在懷裏:「要糟蹋,我也隻想糟蹋你一個。」原來這張臉也可以笑得這麽無賴,放到戲本裏的勾欄院裏,頭一個要被花娘潑酒。


    桑陌還想說什麽,門外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卻是新娘的花轎到了,「呼啦啦」湧進一群群烏泱泱的人,轉瞬便將個寬闊的大廳擠得滿滿當當。桑陌隔著人群探頭去看,南風正領著新娘進門。紅頭帶,紅衫子,胸口配著紅色的綢花,手裏牽著紅色的同心結。


    人群「嗡嗡」地議論著,卻聽不清是在說什麽。臉上帶著怯色的新郎不停偷偷向四周張望,像是在找誰。桑陌躲在靠著門邊的角落裏,遠遠對他笑。


    「他在找你。」空華說,卻伸過手來,強自要把桑陌的手攥在掌心裏握著。


    豔鬼掙不脫,便抿著嘴遂了他的意,另一手牽過小貓,怕把他弄丟了:「我又不是他父母,拜什麽?」


    小貓的手裏帶著汗,眼前花花綠綠的全是人,一個個麵目模糊,連身上穿的衣裳也是朦朦朧朧的,像是一幅被潑了水的畫,七彩斑斕的都混到了一起。小娃兒緊緊靠著桑陌,要躲到他背後去,扁著小嘴,淚花在眼眶裏打轉。


    桑陌隻得蹲下身把他抱在懷裏:「別怕,一會兒就好了。你是男孩子呢,哭這種事,多難看。」


    聽話的小孩帶著一臉鼻涕撲在他懷裏,勾著他的脖子不肯放手。大廳裏,有誰吊著嗓子將一室的喧鬧毫不留情地穿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南風帶著他的新娘拜倒在地。三跪九叩首,那新娘裹著盈盈一身紅妝,隻露出指甲上點點的微光。人群交頭接耳地猜測著紅蓋頭下是如何的傾國傾城雲鬢花顏。


    豔鬼靜靜地笑著聽,嘴角微微彎了三分。


    空華握著他的手說:「跟我回冥府吧。」聲音混在了快震翻屋頂的雜聲了,又像緊貼著桑陌的耳朵。


    桑陌不答話,目光向上落到了掛著紅綢的房梁上。難怪覺得這綢子紅得異樣,想了半天又想不起是在哪兒見過,原來……


    「你知道,後來天子的使臣是怎麽死的嗎?」他忽然回首扯開了話題。那個故事,關於不死的老神仙和忽然得病的天子以及翻山越嶺的使臣。


    空華不解地看著他,豔鬼的笑容驀然擴大了,帶著一點小小的奸詐和心滿意足:「他是自盡的。」


    空華神色一變,不待他追問,鬧聲四起。人群中央,眾人的起哄聲裏,南風緩緩將新娘的蓋頭挑起。烏發挽作飛天髻,麵上一雙逐煙眉。額間一點桃花鈿,一抹濃紅伴臉斜,她抬起頭來,目光流轉,紅唇勾起萬千風情,塗著鮮紅蔻丹的素白玉手徐徐抬起,衣袖滑落,露出腕子上孤零零的一隻細金鐲:「三郎……」


    妝妃。


    「你還認得我?」她撫著南風的臉喃喃問,像是怕口氣再重些,眼前的人就要被吹走了。


    小書生愣愣地點頭,體貼地執著她的手要將她扶起。她卻一意昂著頭,不肯將目光從他臉上挪走分毫:「你要娶我?」


    這話問得奇怪,一室嘈雜陡然寂靜,南風一時不知所措,呐呐答道:「是啊……這不都拜堂了嗎?」


    妝妃的眼睛濕了,滿頭珠翠光華灼灼,映著一張神色複雜的臉,再三重複:「你當真娶的是我?」


    「當真。」他道,卻是滿臉鄭重。


    「從前,你看的總不是我。」她紅著眼睛將一張紅唇勾起,嘴角卻在顫抖,一時,悲喜交加,唯有飛身撲進南風懷裏:「我終於找到你了。」兩行清淚劃下,滴落在南風肩頭。


    小書生驚愕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是誰先喝了聲彩,叫好聲轟然而起。大庭廣眾之下,一貫羞怯的南風抱著他的新娘,一手拍著她的背,百般溫柔安撫:「好了,別哭了,把妝哭花了就不好看了。」兩情依依。


    「真好。」角落裏的桑陌喟然感歎。


    空華笑而不語。


    桑陌續道:「你圓了她一個夢。」


    他伸手拍了拍前麵那位陌生來客的肩,那人應聲回頭,豔鬼一言不發,一雙尖尖利爪迅即刺進他的雙眼。出手不過轉瞬之間,卻不見血花飛濺。空華沉默地看著,桑陌手裏正抓著個紙人,真人般高矮,頭上寥寥抹了幾筆濃墨算作是頭發,穿著綠色的紙衣,臉部已經被撕破。


    「我從不信你有好心。」揮手甩開紙人,豔鬼盯著他墨色的眼瞳冷聲道:「你從未忘記過刑天。」


    楚則昀也好,空華也好,叫什麽名字並沒有差別,為人行事始終都是那麽陰狠:「在街上,你不是為了等我,而是在看他,又怕被她察覺,所以隻得遠遠等在巷口。」


    空華不見慍怒,隻平聲道:「她把刑天藏得很好,我幾番派了夜鴉去找,隻聞見刑天的氣息,卻探不到實物。不過你每次見完她,身上的殺氣就會更濃一些。」


    「後來,我帶著小貓一起去的時候,想必你和她都談妥了?小貓的作用不過是為你再確定一次,你做事總是謹慎得很。」桑陌挑眉道。


    空華點頭:「鬼眾中,童鬼的感知最敏銳。見過她以後,小貓很害怕。看來,刑天一直在她身上。」


    「經由我找到她,她不肯屈服。你便打探她的過往,尋找她的命門。而剛好,她最想要的東西也近在眼前。一物換一物,也算是樁公平的買賣。」


    豔鬼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甲,像是在說一樁與己無關的事。日日纏在身邊,以噬心相脅,又逼他將過往一一敘述,靳家的長槍、小貓、甚至是一碟碟核桃,這般軟磨硬泡,看似是團團圍著他轉。目的不過是為了卸下他的心房,蒙上他的眼,從他的過往裏探查旁人的故去:「你還是一樣精明得可怕。」


    「你也不差。」空華鬆開了握著桑陌的手,後退半步,隔著人群看著堂中相擁的兩人,「這綢子的顏色果然太紅了。」


    自以為天衣無縫,可惜在細微處大意了。


    「更早。」豔鬼吊起眉梢,洋洋得意地笑著,青白的臉色在滿堂喜紅的掩映下居然看起來也有了幾分紅潤。


    空華回過頭,看到的恰是他閃爍的灰眸,像是要笑,卻又似要落淚,不由怔住。


    堂上,新娘哭得梨花帶雨,南風用紅帕為她輕輕拭去。她執著他的手腕追問:「你為何會喜歡我?」


    南風說:「喜歡就是喜歡了……還有什麽為什麽的道理?」


    她不依,苦苦追著一個答案。


    小書生撓著頭說:「我……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熟悉。」有人笑開,真是一句被真真假假說了千遍萬遍的句子。


    她卻哭得更凶,淚珠滾下,牽著丈夫的手在臉上狠狠地擦。紅帕掉落,南風愣住了,隻見得她一張絕色傾城的臉被淚水洗得泛白:「那現在呢?沒了眼角下這顆痣,你還覺得熟悉嗎?」


    曾幾何時,裹了一身狐裘的女子笑吟吟地點著自己的右眼下方:「我也有個妹妹,和我是一母同胞呢。看,我這兒有顆痣,她沒有。」


    其實,她說謊。


    「眼角下有痣的才是妹妹妝妃,沒有痣的是姐姐華妃。」桑陌斂下眼淡淡道,「妝妃得懷帝恩寵,華妃……處境怕是同冷宮無異吧。」


    這是如何身世哀涼的一個女子呢?生就一副傾國傾城貌,卻並非無雙,還有一個更多才多藝乖巧秀好的妹妹。不過差得那出世時的一刹那光陰,妹妹就更得父母憐愛,做姐姐的就得讓著哄著。父親不過是個小吏,供不得她們這一雙連城壁,隻得一個著舊衣,一個穿新裙。其實她們是同樣的年歲啊,妹妹想要的,她也想。屈指算一算,讓了無數次,她不過隻討得將那隻細金鐲多戴一天,真是……這委屈隻能往肚子咽。


    「先遇上你的明明是我,你不過在下山時才瞥了她一眼……」再退再讓,平生總會有不能退不能讓的東西。誰曾想,情愛本不是講究先來後到的。終是乖巧可人的妹妹會討人喜歡,也更配得上蟬衫竹架的他。往後的日子啊,一次次隔著窗戶看到那龍輦晃悠悠地行來,走到近前,卻是一拐彎抬進了對麵的宮門裏。就這樣看著、看著,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看著對麵宮門裏的恩愛情濃生死相許,看著那個自己喜歡的人對著那張幾乎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說喜歡。


    不過是少了那一顆痣,一顆痣而已……真是怨恨……所以,就自己把這顆痣點上。這下,該能尋到他了吧?哪怕是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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