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覘不信他。


    從他堅持把杏仁與山楂留在山下的村子裏起,傅長亭就發現,他不再信他了。之所以答應回終南養傷,是因為他不希望杏仁再受苦。這些年裏,為了給韓覘治傷,兔子精把積攢下來的餘錢都拿去買藥了,雖然那些藥根本不見效。更何況,後來韓覘知道,山楂在傅長亭手裏。


    「它們吃不慣素齋。」韓覘解釋說。


    傅長亭默然。


    鬼魅對他有了防備之心。即使驚訝地看完重修後的《終南錄》,他仍是半信半疑,時時刻刻準備著,被押上三清殿當堂問罪的那天。


    「人鬼殊途,至清至正的地方,怎容妖孽猖獗?」他不願從正門入終南,也刻意回避所有終南弟子。回到終南山的第一個夜晚,他去了思過崖。


    傅長亭不想打擾他,遠遠站在崖邊看他麵壁靜坐。蒼藍色的夜幕下,重傷的鬼魅形體飄搖,時隱時浮,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凜冽的山風絞碎。刹那之間,汗濕重衣,遍體驚惶。


    隨著傷勢一天天好轉,鬼魅試探著提出離開,「我想去蕪州看看初雨。」


    傅長亭強自鎮定地回答,「等你痊愈。」


    他點頭,眼中浮現些許失望,隨即快速抹去,乖順得絲毫不像當日那個敢於同他鬥嘴,拿他說笑取樂的韓覘。


    他怕了他,再也不信他了。溫一壺月光下酒,暢所欲言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每夜每夜,當鬼魅扭頭回避的時候,低頭認真上藥的道者心中滿是惶恐。因為當指下的傷口結痂脫落的時候,就是韓覘離開的日子,那時,他再沒有理由留下他。


    淩華公主還要在山上住一陣。大小道士們私底下隱隱約約地議論,公主殿下是打定主意要在終南住下了。門外的小道童嘻嘻哈哈地打趣,「聖上的聖旨隻說她要來,可沒說她什麽時候走。」


    「你說,如果掌教進京了,她會不會走?」


    「那當然……咦?做道士可以娶媳婦嗎?」


    「這個……還俗不就好了。」


    小孩子家家,都被他那群沒正形的師兄們帶壞了。


    鬼魅坐在角落裏漫不經心地翻書。傅長亭留下的冊子越寫越厚。日理萬機的掌教大人忙得連好好坐下吃頓飯的功夫都沒有,卻總要抽空為他將早課與晚課的內容寫下,一天不曾懈怠。


    有始有終,從不半途而廢。這也是傅長亭的為人準則之一。鬼魅搖搖頭,暗想,木道士終是木道士,半點不知圓滑變通。順手抓個徒子徒孫聽錄抄寫不就好了。


    院外忽然一陣喧嘩,聚在一起嬉笑的小道童立時像被驚飛的小麻雀一般四散逃開。


    隻聽一道嬌脆的女聲遠遠傳來,「傅掌教是化外人,自當不在意俗世的繁文縟節。請本宮進去喝杯茶,想來不算驚世駭俗吧?」


    不愧是自戰火硝煙裏逃出生天的女子,果然大膽直接。


    「這是貧道日常起居之地,寒酸簡陋,恐汙了殿下慧眼。」掌教大人直板嚴正的聲調響起。


    屋裏的鬼魅連連歎息,如此不解風情,哪怕還了俗也娶不上媳婦。


    「既然是長亭的仙居之處,淩華更要進去沾染幾分靈氣了。」


    「公主殿下,貧道以為不妥。」


    「為何?」


    「男女有防。」他說得義正言辭。


    那頭的公主氣結,聲調不自覺高了幾分,「那都是俗人亂嚼口舌罷了。你我遠在紅塵外,理那些陳規舊俗作甚?再者說了,你我彼此心中無邪,又何須理會他人眼光?何況,何況就算是又如何?這是我與長亭之間的事,皇兄也是知道的。我看哪個不要命的敢來多管閑事?」


    「公主殿下!」她還要再說,傅長亭斷然打斷,聲調低沉,已是不容置疑的口氣,「眾口鑠金,還望公主自重。」


    再然後,任憑那公主反複糾纏,性子剛硬如頑石的掌教大人絕口不再退讓,一句斬釘截鐵的「男女授受不親」氣得淩華跺腳離去。


    掌教的臥房內,韓覘坐在屋角的椅子上靜靜聆聽,忽而勾起嘴角無聲嘲笑。清高孤傲的傅掌教,抵死不讓公主踏入你的院門,卻在自己的臥房裏藏一隻形容醜陋的惡鬼。傳出去,誰信?


    那天晚上,有道童在房外敲門,「公主殿下請掌教去一趟。」


    傅長亭的動作頓了一頓,而後繼續站在桌前整理韓覘用剩的膏藥,「夜晚不便,明日一早我就去。」


    道童應了一聲,匆匆跑去複命。鬼魅坐在傅長亭身後情不自禁笑開。


    傅長亭轉過身問,「你笑什麽?」


    韓覘饒有興趣地打量他那張刻板正經的麵孔,「你真不知道?」


    那位公主的名聲好像不太好。這是門外的小道童說的。文人才子,少帥英豪,都曾是公主的入幕之賓。


    「……」


    「你呀……」看他那莫名其妙的表情,鬼魅就忍不住歎氣,「真是個木道士。」


    傅長亭放下手中的藥瓶,上前一步,自上而下俯視著他,「你笑什麽?」


    「我笑你。」韓覘彎下眼,右頰上新結起的厚痂還是鮮紅的色澤,橫七豎八地盤踞在那張曾經秀麗白皙的麵孔上,「天下間,風流瀟灑的少年英雄有的是,年輕又俊俏的終南掌教卻隻有一個,真真是個稀罕物……」


    話音未落,他忽然彎腰,鬼魅臉上的笑意還沒散去,眼如彎月,眸如星光。韓覘措手不及,傻傻看著道者越來越近的臉。


    傅長亭的吻落在他的唇上,一如他的行事作風,直接幹脆,迅猛果斷,「終南掌教沒什麽稀罕。」


    那什麽才是稀罕的?韓覘怔忡,半張開嘴,任由他的舌徑直探入。


    平素舉止斯文的道士,此刻的吻卻強硬得近乎霸道。他俯身擁著他,唇舌不依不饒地苦苦糾纏,仿佛訴說無盡渴求。


    喘息間隙,他亦攬著他的肩緊緊不放,眉目深深,直直望進韓覘的眼,「你留下。」


    三日後,公主起駕回宮。


    傅長亭率眾弟子於山門外相送。臨行前一刻,淩華悵然回首,揚言要在終南相伴一世的女子,終究抵不過山間的孤寂清寒。


    蜷坐在窗下的陰影裏,韓覘漫不經心地聽外頭的道童談論當日的情形。公主戀戀不舍的淚眼,掌教端方無情的麵容。


    「心如止水,毫無雜念。這是神仙境界了。」不諳世事的小童咂巴著嘴讚歎。


    鬼魅連連搖頭,不知變通的道士,公主下嫁這等天大的榮寵也敢推卻,這是要拉著滿山的大小道士同他一起誅九族呐!


    夜間換藥時,如此這般說給傅長亭聽。鬼魅的話語間帶著幾分譏笑,幾分調侃,語重心長,一派前輩師叔的口吻,「赫連峰沒有姐妹,淩華便是貨真價實的金枝玉葉。即使做不成夫妻,留幾分情麵在,將來也好說話。何必撇清得這麽幹淨?你終南派以後當真就沒有求她的時候?」


    傅長亭停了手,直起身,愣愣看他。燭火下,一雙墨瞳明滅不定,錯綜複雜。


    韓覘被他看得莫名一怔,隨後,嗤笑一聲,道,「你終南派自始至終打的不就是這個主意嗎?當初金雲子派你下山,名為誅殺天機子,其實是為結識新帝,助新帝登基,好叫他欠終南一個人情,不是嗎?」


    帝星雲雲,在凡人口裏是個傳說。到了修道人眼中,便是天機。窺得三分天機,足以將天下置於股掌。紅塵外的修道人,身在世外,卻割舍不了一顆沾滿凡塵的心。


    身而為人,柴米油鹽,哪樣不須計較?經卷法器,哪樣不費錢財?每天一睜眼,就連後山廚房裏的那窩耗子都張嘴等著吃。終南道觀如雲,這份龐大家業,若非皇家,天下間又有誰供養得起?當真讓滿山的徒子徒孫喝西北風嗎?


    鬼魅鄙薄的眼神下,道者久久不語。


    緩緩抬起手,他皺著眉頭,用掌心摩挲著他傷痕遍布的臉頰。終南秘製的膏藥醫治得了雷火之創,可是,消除不了傷愈後留下的疤痕。凹凸不平的厚痂蜿蜒交錯,自額頭右側至下巴,牢牢盤踞在昔日清麗俊秀的臉上。即使傷口結痂脫落後,大片因撕扯而皺起的皮膚與赤褐色的疤痕也會徹底毀了他的臉。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沉默許久,傅長亭慢慢靠近,鼻尖相抵,鬼魅幾乎能覺察到他的呼吸。


    他這是承認了。難得,口口聲聲歎著為國為民的傅掌教,居然肯對他坦承終南派這點不光彩的小心思。


    倏然別開臉,韓覘不想分心去探究此刻道者眼中的疼惜究竟因何而起,「這種事,當時不覺得,過後想一想,就全明白了。」


    為什麽傅長亭下山的時機會選在赫連峰一夜連奪三城之後?為什麽選擇秦蘭溪而非魯靖王?為什麽是木訥寡言的傅長亭而非其他更世故圓滑的弟子?


    終南山上這群道骨仙風的老道士才是真正洞察一切的人精。


    世事如棋,諸侯君王以江山為棋秤,文臣武將為子,你來我往,不亦樂乎。而他,還有那些他們口中的黎民,連棋子都不是,隻是一層淺淺的塵埃。舉手落子之間,被衣袖無情拂去。


    魯靖王輸了,一敗塗地。天機子死了,天理昭彰。赫連峰贏了,坐擁天下。傅長亭成了國師,終南一派名利雙收。而韓覘呢?眼前的鬼魅又得到了什麽?重傷的身體,破碎的麵孔,以及一句「罪有應得」。


    朔風浩大,嗚嗚的風聲回蕩在窗外,淒厲仿佛哭泣。房內的燭火隨著風聲的起伏而顫顫跳躍。傅長亭半跪於地,仰起頭,雙手緊抓著圈椅兩側的扶手。韓覘始終不肯回頭。落進傅長亭眼中的,隻有一張支離破碎的側臉,傷痕密布,怵目驚心。


    「對不起。」傅長亭說。


    韓覘眨眨眼,道,「都過去了。」風輕雲淡的口氣,無謂的口吻,已然把一切都放下。


    隻是即便此刻,他仍不願看他。


    抵不住滿腔頹唐,傅長亭垂下臉,隻有雙手依舊死死緊握不願鬆開,「你想去蕪州看初雨?」


    不明白他為什麽會突然問這個,鬼魅措手不及。


    傅長亭不再說話,起身時,高大的身影幾乎將椅上的韓覘完全籠罩。


    「你說過,要等我養好傷……」養傷雲雲隻怕都是借口。誰知道,養完傷後去的是蕪州還是終南派的問罪堂?鬼魅隨口答道。


    話音戛然而止,他瞪大眼看著道者的沉重表情。素日不怒自威的男人,背著燭光站在那兒,蓮冠半低,雙唇抿作一線。縱然百般隱忍,可是,悲傷依舊從眼底蔓延而出,頃刻間占據了整張臉龐。


    「我帶你去看初雨好嗎?」


    這一次,他問得很輕。語調虛弱得仿佛隨時就會熄滅的火苗。


    「別說笑。」呐呐地張了張嘴,韓覘回過神,再度扭開了臉,語氣肅穆,「妖鬼聚集之處,不是終南掌教該去的地方。」


    還是不信,韓覘不信他。刹那之間,滿眼俱是失望。傅長亭跨前一步,一意要他聽得明白,「終南掌教沒什麽稀罕!」


    「我知道。」鬼魅懶洋洋地合攏衣襟,起身背對他道,「不早了,掌教大人還不睡嗎?」不願再談的口吻。


    傅長亭失語。


    臨走時,他立在門前,低低開口,「先把傷治好。」


    韓覘點頭。


    許久之後,傅長亭的歎息依然縈繞在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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