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銀杏樹被連根拔去,雜貨鋪和院牆都被燒毀,石桌不知所蹤,唯有一片焦土。


    站在空蕩蕩的月光下,傅長亭叩著空蕩蕩的胸膛,問著自己空蕩蕩的心──難道,錯了?


    耳邊有人一字一字喚他的名,厲聲發問:「傅長亭,你斬妖誅邪收盡天下鬼眾,果真不曾錯殺過?」


    依稀仿佛,他似乎又見到了他,身形飄搖,唇角淌血。隻一雙眼眸被怒火燒得發亮,毫無畏懼地瞪著他。


    那時,他回答他,乾坤朗朗,天理昭昭。以正治邪,何錯之有?


    新魏永豐元年初冬,天機子亡於營州曲江城,魯靖王黨羽至此徹底銷聲匿跡。


    傅長亭在給赫連鋒的奏折中寫道:「妖人沈屙發作,七竅流血而亡。」


    赫連鋒寥寥批複了幾句,皆是官麵文字,未再仔細查究。天下初定,百廢待興,從他虛浮的筆鋒中可以看出,天子疲敝甚深,而且酗酒的症狀更嚴重了。


    過後,國師傅長亭再次上表,奏請暫留曲江,緣由是清查血陣後續事宜。


    毀陣之後,樹陣下的屍心很快就被挖掘而出,院中大樹也被九天雷火焚盡。倒是霖湖下的清理進程一直緩慢,至今未完。一則湖麵遼闊,水流詭異,下水搜索危險異常。二則血陣一事本就神秘,當朝恐流言誇大驚擾本城百姓,因此隻在暗中悄然進行,不宜興師動眾。所以,幾年來,終南派也隻是派出少量弟子在此秘密清理陣中的機括與邪穢。本城官員對於血陣之事更是知之甚少。


    傅長亭盤桓曲江一事來得突然,朝中很快準奏,可是在終南派內仍是掀起了一陣不小的議論。


    都已是蓋棺論定的陳年舊事了,何況是他親自動手,還有什麽值得再查?疑惑的、不解的、驚訝的……遠在曲江城內的傅長亭一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道法旨傳下,終南派內曆任營州地界觀主,凡統管曲江事務者,不論身處何處,肩負何等要務,一律限期赴營州敘職,不得有誤。違者以《終南律》論罪。


    方上任不久的掌教,為人處事剛直得幾乎沒有一絲人情可言。此旨一出,又是一片嘩然。


    到了月中,那年大火後,所有參與清理血陣的觀主已全部當著傅長亭的麵,將事發後的一切詳細盡述。


    迥異於樹陣下用來裝載屍心的漆黑木盒,從湖裏撈起的是一隻隻圓形陶罐,燒製時摻雜朱砂等物,通體呈赤紅之色,以黃紙封蓋,形體較小,分量極輕,罐身刻滿符咒。雖經湖水浸泡,但無一掉色,無一缺口,無一破損。觸手撫摸,陰寒之氣直竄入骨,可謂至邪之物。


    「失蹤者亡故後,魂魄被封入陶罐中,以收取怨氣。貧道去年年末接手此事,當時,湖內所有陶罐都已出水。到任後,又先後派出三名弟子下水查驗,未曾發現遺漏。陶罐的數量也正合樹陣中的木盒之數。」


    年輕的掌教負手而立,站在門前,麵朝庭院,不知在想些什麽。胡子一大把的老道士是現任曲江城外青雲觀的觀主,總管血陣後續之事。連日來,這已是他第三次被傅長亭叫來問詢。


    麵對風塵仆仆趕來的道眾,寡言罕語的掌教隻問了三個問題──發現了什麽?除了陶罐還有什麽?可曾找到其他異物?


    這三個問題目下已經成了老道士每夜的噩夢。


    側過身,偷偷覷一眼傅長亭默然的背影,老道士無奈地垂下嘴角,抬手擦了擦額上的冷汗。


    按年紀,他做眼前這位國師的爹還綽綽有餘。按輩分,人家可是比他師父還長了一輩。早在當年他還未出師下山時,這位小師祖在終南派內就是出了名的鐵麵無私雷厲風行。不過幾年,除了聲名日盛,連這副看不出喜怒,瞧不見人味的悶脾氣也跟著長了不少。聽京城中的同門說,這位掌教麵聖時,也是端著一張冰冷木然的閻王臉。


    想到此處,老道士的臉又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原以為年少成名又一步登天,這位掌教大人應該開懷些才是,沒想到,天機子死後,他的性情反而更難以捉摸。皺著眉頭,繃著臉,比從前更不愛說話。辦事也是偏執,就拿眼下這件來講,他力排眾議得都有些一意孤行的味道了。


    聽巡夜弟子說,有時夜半,常見他一人站在院中低頭沈思。偶爾看他舉步要出門的樣子,但是還未走到門前,卻又折回了。


    在傅長亭的身上,猶豫兩字壓根就不該有。


    「還發現什麽?」


    「呃……」猶自沈浸在腹誹中的老道士被突如其來的質問驚回了神,「什麽……」


    「湖裏,有什麽發現?」


    又來了,暗歎一口氣。老道士重複了從前的說辭:「啟稟掌教,除了陶罐,就隻有些骸骨了。那些骸骨一出水就碎,實在難以辨認。」這都是第三回了。


    冬日的庭院一片禿木殘枝,毫無生氣。北風急掠而過,漫天的沙塵遮住了陽光,天地之間灰蒙蒙一片混沌。要下雪了……傅長亭記得,那鬼說喜歡下雪。雪天天陰,可以白天上街。


    不知趣的道士接口說,難怪一年中,冬季妖孽出沒最盛。


    「你呀……」他就無可奈何地看他。手指隔空點向他,先是歎氣,而後忍俊不禁。


    他不解。


    他笑得更歡。


    他喜歡笑他的遲鈍與呆板。


    那些骸骨應該是受離姬引誘葬身水底的男子們的。收回思緒,傅長亭低聲問:「還有呢?」


    「沒有了。」無力地低下頭,老道士有氣無力地勸告,「湖陣雖然至今沒有收拾完畢,可是湖底的一切都已反複確認過了。裏頭的東西,真的隻有這些。再有,就是水草和石頭了。」


    眼前挺拔的身影巋然不動,冬日暗沈的天光透過一側的格窗打上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忽而一陣風聲,夾帶幾粒碎雪。今冬第一場雪毫無征兆地落下。


    老道士覺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因為,就在雪花落下的那一刹,他分明瞧見,傅長亭的背影晃了一下,如山般沈穩鎮靜的表情頃刻碎裂,綻露出內中滿溢而出的失落與哀傷。


    「真的,什麽都沒有?」他的聲調更低了,低得更像是從喉間擠出的一聲哽咽。


    老道士第無數次將自己來到曲江城後的一切回想了一遍,花白的胡子快要被揪落:「其他的……就都是些雜物了。」


    「雜物?」


    「嗯。也都泡得不成樣子。為了方便清理,有時也撈一些上來,堆在邊上。」


    破碗、碎碟、桌腿……各種腐爛不堪的樹枝,都是旁人不要了,隨手扔進湖裏的。再有就是絲帕、耳墜、腰佩……爛得一碰就碎的藤蘿,這些應該都是不當心掉進湖裏的。人呐,就是不知足,有的時候想著還有沒有的,等連原先有的都變成了沒有,卻又哭天搶地抹淚。唉……這俗世……


    兜兜轉轉,老道士又神遊去了。等回過神才發覺,這位不愛說話的掌教又是許久沒有開口。


    「掌教,有何示下?」戰戰兢兢靠前一步,小心問道。老道士渴望地瞅著不遠處的門檻,一道黑影恰好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晃而過。


    「下去吧。」過了好一會兒,傅長亭平聲說道。語氣飄忽得仿佛一身歎息。


    老道士趕緊行禮告退。但願明天別再把他找來了。翻來覆去問這些,掌教不累,他可累壞了。話又說回來,這掌教才多大,說話的口氣怎麽就這麽老成?


    轉念又是疑竇叢生,堂堂終南掌教的居所,怎麽也有妖物膽敢出入?


    罷了罷了,速速離開才是上策。大冷的天,又跟個冰塊似的掌教站在一處,可凍壞他這身老骨頭了。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老道士睡得很沈,夢見掌教終於走了,不會再揪著他追問了。而後,就被徒兒叫醒了:「掌教去湖邊,要看從湖裏撈起來的東西。」


    迷迷瞪瞪的老道士立時就被撲麵的寒風吹醒了:「我的老君喲……」慌慌張張穿上鞋往霖湖跑。


    趕到時,傅長亭卻已經走了。留下一群狐疑的終南弟子正聚在一起議論,說掌教繞著雜物堆看了看,挑了不少東西回客棧。


    這位小道爺在終南山時,看著還是挺守禮聽話的孩子,怎麽一到大了就想起一出是一出呢?老道士哭喪著臉,急急忙忙又往客棧奔。剛進後院,迎麵撲來一股衝天的酸氣。老道士不顧得捏住鼻子,跌跌撞撞站到一顆海棠樹下。


    酸味正是由院中那些從水底打撈起的雜物散發而出的,經年泡在水下,不少東西都已腐爛發臭,即便眼下是寒冬,氣味也好不到哪裏。


    置身其中的傅長亭卻好似渾然不覺,正拿著一隻撥浪鼓仔細觀看。老道士不敢靠得太近,眯起眼,遠遠看著,這隻撥浪鼓被浸得發軟了。傅長亭剛將它轉了個身,酥軟如紙的鼓麵就破了,從中流出一股黑水,正灑在他寬大的衣袖上。


    順著黑水落下的,還有一個泥團。也被染得烏黑,原先或許是紙箋一類的東西,可惜粘在一塊,別說辨認字跡,就是將它平展打開也不可能了。


    傅長亭的失望溢於言表。


    老道士心想,原來他真的是在找東西。可是這麽找,是找不著的。水這東西,至清卻也至濁。滌洗萬物,同時也淹沒所有。禁錮得了魂魄,掩蓋得了怨氣,同時也將所有秘密一並抹去。無聲無息,不露聲色。


    那天,傅長亭沒有發問。老道士陪著他,在客棧中從天亮待到了天黑。庭院中的所有雜物都被傅長亭一一翻過。老道士差遣弟子,從湖邊又搬來許多。客棧裏的掌櫃夫婦心地好,搬來把竹椅讓老道士歇歇腳。不知怎麽的,傅長亭看見了,幽邃深沈的目光就此盯著他久久不見移動。老道士被他看得心驚肉跳,急忙起身退出三丈遠。弓著背,抱著樹幹看了半天才發現,原來傅長亭看的不是他,而是那張竹椅。


    日頭偏西,年輕掌教眼中的熾烈也隨之逐漸黯淡、泯滅。這一回,他再不是那麽高深莫測而遙不可及,老道士借著蒙昧的暮色輕易就能看到他臉上的絕望與傷心。


    最後一件物品被他拿起,也是一隻撥浪鼓。比起先前的,更顯得嶄新一些。濕漉漉的鼓麵繃得很緊,傅長亭用氣勁把它劃開,汙濁的湖水順著腕根淌下,露出內中一張還未化去的紙箋。


    老道士發現傅長亭的指尖在顫抖,忍不住再度湊上前去窺探。


    紙上的字跡被水洇得模糊,依稀還能看出幾分筆畫。寥寥四行,一首打油詩,: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哭夜郎,君子路過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嘖……」一聲喟歎。連老道士自己都覺得想哭。這紙條,街頭巷尾時常見的。何苦這般千辛萬苦非要從汙泥裏挖出來?


    傅長亭捏著濕透的短箋,一張俊朗英挺的麵孔全數被漸暗的天色蓋住了。他在這院中站了足足一天,雪白的道袍被四溢的髒水淋得斑斑點點滿是汙漬。


    「掌教,還要不要……」老道士見他遲遲沒有反應,忍不住鼓起勇氣再近一步問道。


    湖邊還有好幾堆呢,是不是再找找別的?


    傅長亭搖搖頭,轉身一步步往屋裏走:「不必了。都收拾了吧。」


    老道士忙不迭應下,心想,這回總該鬧完了吧?


    卻聽傅長亭道:「這都是他扔進湖裏的。」


    「誰?」一時沒聽明白,老道士順嘴發問。


    傅長亭不答話,惆悵地站在房簷下,看著院中如山的廢棄雜物:「我自以為將他的底細一一查盡。到頭來,還是什麽都不知道。」


    他總看見鬼魅往湖中丟東西,一把短木劍,一個泥娃娃,一方絲帕……都是小東西。鬼魅每每狀似瀟灑地往湖裏投著,眼底一抹掩飾不住的悲憫。彼時,他想,這鬼怕是在故作慈悲。後來又覺得,這或許是他戲弄他的又一個手段。最後,他不屑去猜了。與破陣無關的事,如何都不與他相幹,何必自尋煩惱。如今,他想知道,費盡心力去猜,卻連猜都無從猜起了。


    「他殺不了人的。」這是天機子說的。


    昔日雜貨鋪的後院已成為大火後的荒土。遣退了所有隨行弟子,院中隻留下傅長亭與天機子兩人。


    掙紮於本性與魔性之間,天機子的語氣忽然高亢,忽而暗啞:「他殺了金嶺子,一直耿耿於懷。我們一起四處躲藏,卻還是被追來的終南弟子發現。他讓我先走,自己留下。嗬嗬……以命抵命,隻有他會把這話當真。我那個小師弟……嗬嗬……」


    「後來,他連劍都不碰了。」


    傅長亭緊緊攥著自己的道袍:「他親口告訴我,人是他殺的。」


    就在腳下的這片焦土上,一個個木盒自地底翻湧而出。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一筆筆刺目的血債。他親口承認,這就是那些失蹤的人,他殺了他們。


    「你信他嗎?」天機子突然插口。


    傅長亭頓然失語。


    天機子笑了,鬼爪般的手指緊緊摳住自己的喉頭,伴著陣陣咳嗽,黑血順著嘴角源源不絕淌下:「你從未信他,卻信了他這一句?」


    「嗬嗬嗬嗬嗬嗬……」赤紅的眼裏滿是譏諷的光芒,扭曲得已全然看不出人類痕跡的醜陋麵孔在月光下一覽無遺,天機子咧開嘴,滿意地望見傅長亭瞬間變作鐵青的麵孔,「你不信他,你信你自己。」


    「回溯之術,辨的是血氣,不是殺氣。」


    「殺人並非一定見血,反之亦然。這個道理,金雲子不會沒有教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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