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醉了,懷著抱著酒壇,闔著眼似乎馬上就要睡去。


    傅長亭悄聲領命。踏出殿門時,不經意回頭。玉階上的天子正扶著龍椅掙紮站起,空蕩蕩的大殿燭光飄搖,燦金色的龍椅散發著耀眼而冰冷的光芒。赫連鋒背對著殿門,站在宮殿深處。武將出身的男子身形魁偉,此時竟佝僂著背,臂膀顫抖,隱隱透出幾分蕭瑟無望的意味。


    後宮東南一隅有一處偏僻的院落。據說前朝時,那裏就十分冷清,先後住過幾位不受寵的妃嬪,都是不出幾年就暴病而終。宮裏的老人都說,那兒鬧鬼。於是越發沒有人願意來。


    現在,秦蘭溪就住在這兒。


    史書上記載,琅琊王秦蘭溪死於鈺城之戰後。具體年月細節皆是語焉不詳。隻說是進軍途中為流矢射中,是夜毒發而亡。秦蘭溪膝下並無子嗣。翌日,大將赫連鋒不堪眾將跪請,自立為王。


    於是翻過頭來再往前看,寧佑四年七月上,琅琊王秦蘭溪兵臨煙山城下。一日間,連破煙、焌、焠三城。將東南三州二十城盡攬懷間。又恰逢欽天監報,東南有彗星衝日。天下大嘩,雲是帝星現世。


    這場戰役正是赫連鋒的手筆。


    帝星雲雲,從來撲朔迷離。


    「他讓你來的。」進門時,秦蘭溪正坐在廊下看落日。見了傅長亭,他出口問道,語氣卻是篤定。


    秋末了,他手中仍執著一柄紙扇,虛虛掩在胸前。眉清目秀,神色散淡,仿佛依舊是從前那個端坐茶樓之上喟歎黎民的濁世佳公子。


    陛下十分掛念殿下之類的言語,傅長亭說不出口。隻得默默站到秦蘭溪身邊,陪著他一同看西牆邊的絢爛落霞。秦蘭溪看得專注,視線絲毫不曾轉動,也不再問話。直到天盡頭的最後一線餘暉也漸漸變得黯淡,方才斂下眼瞼,望著廊前的紅楓出神。


    自從被赫連鋒軟禁後,他就逐漸變得不愛說話。過往熱絡和藹的王侯見了人仍會笑臉相迎,隻是寒暄過後就一人傻傻坐著,神情空洞仿佛失了心魂。


    另外,秦蘭溪的腿殘廢了。據說是因為箭矢上有毒。他雙腿都不再有知覺,也無法再站立行走。對此,秦蘭溪也表現得平靜,伸手沿著膝蓋往下摸了摸,說了句:「難怪不疼。」


    就此再無其他,不怨不恨不在意。什麽都不在意。天下的歸屬,舊臣的叛離,赫連鋒的登基。以及,陸陸續續以各種名目被送入宮中的各家閨秀、異族公主、絕代佳麗……秦蘭溪不聞不問,或許壓根就沒有聽進耳朵裏。


    「等你回來,過來給我講經吧。」聽傅長亭說,他即將動身去曲江城。秦蘭溪也是木木的。過了很久,才聽他緩緩說道,「最近我自己看了些,不過終究還是找個老師來教的好。傅掌教可願屈尊指點?」


    傅長亭鄭重地點頭答應了。他的臉上才些微有了點生色,話也多了起來:「數十年戰亂,皆由我秦氏子孫一己貪念所致。卻使九州崩離,蒼生受苦。我想為他們祈求冥福,不管是戰死沙場的將士還是無辜枉死的百姓。也包括,他的族人。」


    說這些的時候,秦蘭溪的表情仍舊是平靜的,語調平直,沒有絲毫起伏。


    傅長亭由衷彎腰施禮:「殿下仁慈,乃天下之福。」


    秦蘭溪淡笑頷首。雙眼一瞬不瞬望著麵前那株漸紅褪綠的楓樹。濃豔的色彩映入他沈靜黝黑的瞳中,刹那之間激起一絲生氣,轉瞬又湮滅不見。


    「我不恨他奪位。帝王之位,向來能者居之。」臨走前,傅長亭聽他這般說道。坐在特製的木椅上,秦蘭溪緊緊抓著膝上蓋住雙腿的薄毯,「我隻恨他欺騙。」半開的折扇「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石徑曲折,青苔濕滑。腳下莫名一個踉蹌,傅長亭急忙提氣穩住身形,伸手牢牢扶住一旁的欄杆方才不致摔倒。不知為何,道者心下一空,仿佛驟然墜落深淵。


    第九章


    當初離開曲江城時,正是夏末秋初的季節。就在城北大火的第二天,傅長亭立即馬不停蹄地去往了激戰正酣的鈺城。所有一應後續全數交給了隨後趕到的終南道人。同門們好奇,一貫盡職盡責的他為何如此一反常態。天下人皆稱讚說,他是憂心戰事,不辭辛勞。唯有傅長亭自己心中明白,牽掛雲雲都是借口。真相是,他落荒而逃了。作為破除血陣的首要功臣,他幾乎是以潰逃的心態離開了曲江。


    彼時,城內的海棠還是那麽反常的絢爛,淡粉的花瓣紛揚如雪,簌簌落落,仿佛無窮無盡。傅長亭覺得,今生今世,他都不會再回曲江。


    而今,二度入城,已是寒冷冬季。曲江少雪,滿城風聲。客棧內的海棠樹下不見一片落花,綠葉被風刮盡,隻餘下光禿禿的樹幹,橫七豎八的枝椏細長不禁攀折。


    老掌櫃見傅長亭站在院中發呆,便絮絮叨叨地告訴他,那年的海棠一直開到冬後的第一場大雪方才止住。自那以後,直到如今,足足三年,無一開花。放眼全城,所有海棠樹皆是如此。非但春季時新葉長得少,樹幹本身也日漸萎靡,一株接一株地相繼枯死。


    「從前開得太過,傷了元氣。」老掌櫃歎息著說道。


    傅長亭讚同:「確實如此。」


    血陣以黃土深埋屍心,又用霖湖湖水封鎖怨魂。怨氣自地下長成,又無處消散,自然會經由土係及水係暗地影響本地地氣,導致植被異變。


    這也是當時他認定銀杏樹下有異的原有。


    凡為惡者,必有蛛絲馬跡可循。


    半月後,有終南弟子在城北的一處空宅裏找到了天機子。


    連日的東躲西藏以及與追捕者的纏鬥已耗去了他太多精力。昔時名震天下的役鬼天師匍匐在地,失去了每日一碗人血的壓製,撕破的黑巾下露出扭曲歪斜的麵容,七分似鬼,三分像人,望之可怖。他口中「嘶嘶」有聲,雙眼圓睜,殷紅如血。


    「這到底是人是鬼?」有膽小的弟子忍不住悄聲驚呼。


    傅長亭手執長劍,緩步站到他麵前:「孽賊金機子,竊取本門珍典,偷練禁術,欺師滅祖,叛出師門,依終南律,殺無赦。後又更名天機子,自甘墮落,遊走世間,蠱惑王侯,役使妖孽,挑唆鬼魅,犯殺生之罪。布血陣,逆天道,荼毒萬民,天理難容。你可知罪?」


    他長身而立,朗聲喝問。天罡正氣繞周身遊走,手中寶劍光華奪目,淩然如仙。


    「區區一個小輩,也敢來教訓我,真是笑話。」嘶啞的聲音出自天機子之口。咳嗽聲中,他嘴邊綻出了幾許血沫。天機子全然不顧,仰頭放聲大笑。


    「放肆!」身後的終南道子們紛紛拔劍出鞘,高聲嗬斥,「休得對掌教無禮!」


    天機子笑得更猖狂,捂著心口咳嗽不斷,下巴上不一刻便沾滿血漬:「掌教?他是掌教?那金雲子又是什麽?金雲子在哪兒?去把他找來!」


    隨著沙啞的笑聲,黑血自他的雙眼、鼻孔甚至耳朵中噴湧而出。烏黑色的血流仿佛蚯蚓,蜿蜒在那張紫黑色的臉上。一聲聲的咳嗽聲中,黑布裹纏下的幹瘦身軀不停顫動,搖搖欲墜。


    禁術之說,不僅是由於其威力巨大,對旁人危害甚深。同時也是因為修習此術有太大風險,會對修行者自身造成傷害。輕則經脈受損,手腳俱廢。重則走火入魔,迷失神智。


    他這半人半鬼的模樣正是強行修煉造成,本就內裏受創嚴重。加之血陣被破,怨氣反噬。眼前的天機子早已不複昔時威名。功力盡失,奄奄一息,不過靠僅剩的幾分淒厲苟延殘喘罷了。


    傅長亭不禁有幾分失望。那人念念不忘的師兄,到頭來,不過落得這般田地。揚手還劍歸鞘,傅長亭吩咐周遭眾人:「用繩索把他縛起來,帶回終南問罪。」


    眾人領命,紛紛持劍上前。


    天機子渾然不察,依舊趴伏在地,口中不住叫嚷:「金雲子呢?去把他找來!我隻和他動手。我要同他比劍!我不信我會再輸給他!」


    而今的他,休說提劍比武,連自行站起的氣力都沒有。


    有年輕氣盛的弟子克製不住,衝他喊道:「呸!師祖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豈會和你這醜妖物動手?」


    天機子便不再說話了,「嘶嘶」喘著粗氣,雙手插入土中,抓出一道又一道深痕。


    傅長亭搖搖頭,轉身不願再看。起步離去時,卻聽天機子低聲問道:「離姬呢?」


    「死了。」傅長亭答道。


    身後許久沒有聲響,傅長亭挺直腰杆屏氣等待。


    天機子問:「那……我的小師弟呢?」


    閉上眼,傅長亭緊緊抿住了唇:「也死了。」


    隻有殺了守陣人,才能破除血陣。離姬守湖陣,韓覘守樹陣。必須同時將兩名守陣人殺死,才不致怨氣四溢,危及百姓。


    天機子又陷入了沈默,傅長亭可以聽見繩索在他身上繞過的窸窣聲響。


    「這是第二次,他因我而死。」這是一道年輕而清亮的聲音,卻帶著濃濃的悲戚與自責。


    「他不是因為你!」傅長亭猛然調轉回身,素來淡定無波的麵孔被勃發的怒氣撕得粉碎,眼中殺氣騰騰,聲色俱厲,「助紂為虐,其罪當誅。」


    一旁的道眾都被他明顯的怒意所驚嚇,紛紛停下手麵麵相覷。


    天機子的聲調又恢複成了原先的蒼老暗啞:「你殺了他?」


    衣袖下的雙手緊握成拳,傅長亭死咬住牙關,不願開口。


    「嗬嗬嗬嗬……」又是一陣笑,天機子被兩個終南弟子挾製著,奮力伸長脖頸,咳出的血珠沿著下巴顫顫滴落,鬼魅般的麵容一再向著傅長亭的方向靠近,「死得好!哈哈哈哈哈……死得真好!否則,我就要他生不如死!」


    轉而話音卻又變得年輕,血紅的眼中寫滿痛苦:「是我害了他……小師弟……陣眼中原先放的是……」


    「是什麽?」傅長亭心中一震,直覺其中另有隱情,急忙迫近一步,沈聲問道。


    「小師弟……」他卻不說了,眼中淚光湧現,悲傷不已。


    「說!」再進一步,傅長亭逼到他麵前,不顧髒汙,揪起他的衣領,「他做了什麽?」


    暗啞老邁的笑聲嘲弄著他的失態,天機子咧開嘴,滿嘴的汙血飛濺上傅長亭的臉:「你察覺得到地底的異樣,難道就沒有發現,在他給你的那個香爐上也有土腥味嗎?」


    手指倏然一抖,傅長亭隻覺心間一陣惶恐,那夜逃離曲江城時的寒冷陰霾再度在胸中蔓延:「為什麽說這個?」


    「原本,那個香爐才是樹陣的祭物。卻被他偷偷換成了自己的指骨。」低咳兩聲,歪曲的麵孔猙獰地皺起,血眼中凶光畢露,「他告訴我,陣在,人在。陣毀,人亡。他以命為注,誓死效忠。哼,一派胡言!他分明早有預謀要毀我的大事!」


    清亮的聲音哀傷而懊悔:「我頂替我做了樹陣的守陣人。他是因我而死……」


    「胡說!」嘶啞的聲調立時又搶過了話頭,「他分明是有意借此削弱血陣!倘若由我守陣,豈會容你這小兒輕易破陣?去告訴金雲子,告訴他!我沒有輸!我是遭小人陷害!如果由我親自守陣,魯靖王必能登臨大寶。我天機子,能逆天而行!」


    清亮的聲音與蒼老的嗓音爭奪著黑布下孱弱不堪的軀體,命數將近,曾經迷失的本性又漸漸蘇醒,與內心的陰暗交替爭鬥。


    傅長亭鬆開了手,麻木地聽著他們的爭辯。韓覘用自己的指骨偷換了天機子的香爐,目的是為了成為樹陣的守陣人。他這麽做的目的……


    周圍的終南弟子們聽得莫名,更驚訝於掌教頹唐的神色。傅長亭揮手,命他們暫時退出院外。現在,他忽然有些明了赫連鋒的疲憊。


    失去了支撐,天機子頓時又軟倒在地。


    「原先的守陣人是誰?」傅長亭木然問道。


    「我。」


    「不是……他?」


    「不是。」


    「為什麽?」


    天機子「桀桀」笑著,卻反問道:「你又為什麽沒有注意那隻香爐?」


    「因為……」因為從一開始,他就認定他有罪。


    鬼,即惡徒。善鬼之說,聞所未聞。


    刺骨的寒意從手指尖彌漫到四肢百骸,喉間堵得發悶,卻吐不出一個字。傅長亭直覺伸手要扶,他記得,那邊曾經長著一顆高大銀杏樹,濃密的葉片能夠將月光遮蔽。樹下有一張石桌,桌旁擺了四個石凳。有人曾邀他在圓月下坐在桌邊喝酒,聽著頭頂的葉聲,隔著細細的樹枝間隙望見一線銀亮月光。


    這裏就是當年那個院子,韓覘的雜貨鋪,韓覘的後院,韓覘的石桌,韓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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