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道者頓了頓,複又繼續講述,「後來,有人發現,自家在村後的田地被人挖了一個洞。洞口很小,洞邊還留著幾片碎骨。而那裏正是巡夜人發現夜賊的地方。」


    說到此處,傅長亭又停下。韓覘不說話,勾著唇角靜靜等著下文。


    道者回想了一會兒:「貧道有幸,此番回去也在村中見到了。是指骨,可惜中間少了一段。公子可覺其中蹊蹺?」


    他用著慣常說笑時的口吻,嗓音低柔,略帶幾分圓潤。從前,醉了酒的鬼魅時常大起膽子拿他取笑:「你念咒驅邪時,可有女鬼聽得入迷?」


    木道士聽不懂他話中的深意,一臉正色地答:「法咒本就為定身驅邪而設,為咒所困,有甚稀奇?」


    這實心眼的道士喲……韓覘笑得不能自抑:「道長難道不曾聽聞聲色動人之說?嗬嗬,何止動人,怕是驚鬼呐。」


    木道士眨眨眼,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鬼又在那他逗趣,立時麵露怒色,俊朗的麵皮上掩不住一絲狼狽迅捷爬過。


    這頭的鬼魅將他臉上神情變幻俱都看在眼裏,拍著桌子,笑得肆無忌憚。


    現在,韓覘笑不出來了:「確實蹊蹺。或許村民多心,那指骨是被野狗掘出叼走,之前沒有留心罷了。」


    「公子說得有理。」道者頷首,麵上一派從容,仿佛成竹在胸。他握著他的手,麽指輕撫在斷指處,漸漸用力下壓,「那是一根無名指骨,和你一樣。」


    韓覘答道:「湊巧而已。」


    「被盜走的是正中一段,和公子擱在貨架上的剛好位置相同。」


    「天下萬事,最奇就是一個『巧』字。」


    「韓公子,你的指骨呢?」修長有力的手指倏然收緊,傅長亭仍是那般風輕雲淡,手中卻暗暗發力。


    韓覘不退縮不避讓,眼中眸光一閃,旋即又恢複鎮定:「按道長吩咐,妥善保管。」


    「可否讓貧道一觀?」


    「……」韓覘閉口不答,清秀細致的臉蒙了霜。他將全身氣力凝聚於右臂,想要把手收回。


    道者修長的手指硬如金鐵,分毫不曾鬆動。傅長亭拉起他的手,如墨的眼瞳中不見半點起伏:「貨架上的指骨不是你的,你的埋在了銀杏樹下。」


    血陣,以生靈為食,由怨念而生。凡布血陣者,必須以最珍視之物為祭,獻於陣眼內。血陣的怨氣不僅來自於枉死的無辜凡人,更源於布陣者本身的憎怨之心。


    「當年你助天機子逃逸,傷重不治,墜崖而亡,屍骨無存。那根斷指是你唯一的遺骸。」對一無所有的你,那是你的唯一。這世間,還有什麽能珍貴勝於自己?更何況,還有什麽比那根斷指更能令他想起當年的恩怨是非?


    「如此重要的東西,卻隨手丟棄在貨架上,顯然另有隱情。」金雲子把他教得太好,即便此刻,傅長亭的語氣仍是沈著穩健,平平淡淡,好似是在談論明晚的月亮是否會比今晚圓。


    「巡夜人發現夜賊的地方剛好是當年你居住的小院內。」傅長亭補充道。


    「你……連這些都查到了?」韓覘克製不住心中訝異,脫口問道。


    道者微側過臉,眼中帶著幾分思索:「不,不是在院子裏,是在屋後。」


    滄海桑田,曆經百年風雨,當年山下的小小村莊幾經變遷,早已格局盡改,麵目全非。而這較真的道士卻連他當年的居址都費心考證。


    心中一凜,韓覘臉色更緊。架上的指骨確實不是他的,當時看這木道士專心辨認每件貨品的認真神態著實好笑,才心血來潮,想逗他一逗。沒想到,非但不曾捉弄到傅長亭,反而為今日埋下了隱患。


    「我猜對了嗎,小師叔?」麵目冷峻的道者靜等他的回音,墨黑色的眼瞳隱隱灼灼,看得他渾身發寒。


    好一聲「小師叔」,叫得他心頭又是一空,便仿佛昔年終南山下,那幾個粉白稚嫩的道子站在他的小院外,甜甜喚他作師兄。


    「嗬……」一聲冷笑逸出韓覘的薄唇。鬼魅不再後退,仰起頭,無所畏懼地迎向他的質問,「道長的意思是,我將自己的指骨埋在樹下,布成血陣,助魯靖王登位?好大的罪名,這可比謀逆更惡毒。」


    「證據呢?」不待傅長亭開口,韓覘突然反握住他的手向前進逼,生生迫得身形偉岸的道者不得不後撤一步,「道長可有實證?憑一根快要化灰的骨頭可定不下重罪。」


    鬼氣幻化的白霧在周圍急速環繞遊走,升得越來越高,幾乎遮擋住了牆頭的弦月。銀杏樹的枝葉「嘩嘩」大作,粗壯的樹枝無風自動,幅度巨大仿佛正經曆驟雨狂風。韓覘指尖的鬼甲再度破空而出,幽幽的藍光妖豔而詭異。


    「這正是我要請教公子的第二件事。」一觸即發的緊張氛圍裏,傅長亭淡定開口。


    暗如深淵的眼眸頗有深意地向下,示意韓覘注意自己的手。鬼魅的右手始終逃不脫他的束縛,四指向上被他緊緊握在掌中,長長的尖利指甲淬了毒,邊緣處藍光躍動。


    傅長亭雙唇微啟,似在念誦什麽,卻喃喃無聲,不聞一點聲響。慢慢地,藍光下有一線暗紅慢慢溢出,順著手指,緩緩向下流淌,不久就滴落在了慘白色的手掌中央。是血,源源不斷的猩紅色黏稠液體從他的指尖冒出,不停向下流淌,淡淡的血腥味發散而出,融進鬼霧裏,一同在兩人身側縈繞。


    不多久,鬼魅的整隻手都覆蓋上了赤紅色,寬大的衣袖上星星點點沾滿血跡。可是血流還未停止,汩汩從指間湧出。韓覘發現,不僅是手指尖,就連手掌中也不斷有血珠滾落。垂落在一旁的左手被傅長亭抓起,同樣滿手血腥。


    「公子近來沾了不少腥穢。」傅長亭直截了當地說道。反觀他的手,雖緊緊與韓覘相貼,卻幹淨依然,未曾沾到半點血漬。


    「你在我手上下了咒術。」喉嚨有些發緊,韓覘不可置信地睇著他,麵色漸漸變作鐵青。


    「回溯之術。」道者爽快承認,「被施法後,雙手若是沾染血腥,輕則散發異味,重則血如泉湧。更有甚者……」


    他故意按下不表,慢條斯理看他不停滴血的雙手。韓覘忽然一顫,不一會兒,手指蜷曲,額上密密冒出一層冷汗。


    「更有甚者,十指銳痛,苦不堪言。」宛如背誦經文的死板口氣,傅長亭麵無表情,字字句句說得緩慢,「公子自稱良善。敢問閣下,這殺孽從何而來?」


    痛楚,仿佛被無數細針穿刺的疼痛隨著血流的湧出而依附到整個手掌,進而傳遍四肢百骸,火辣辣的灼痛感鑽骨入髓,滲透到了全身每一處縫隙裏。若不是傅長亭牢牢拉著他的手,他痛得幾乎就要跪倒在地。韓覘緊咬牙根卻不能減輕一絲痛苦:「你……什麽時候下的咒?」


    傅長亭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鬼魅倒抽一口涼氣,瞬時醒悟:「你……每次牽我手……的時候……」


    疼痛流竄到了胸膛最深處,空空如也的腔膛間,早已沒有鮮活躍動的心,不停膨脹的刺痛占據了心房的位置,好似全身的痛苦都在刹那間匯集於此。


    他總喜歡握他的手。站在貨架前,透過門簾空隙飛速交握。擦身而過時,借住寬大衣袖的遮掩,手指暖暖劃過他的掌心。一次次把酒言歡,一次次醉眼朦朧感覺到他掌心的熾熱……他總喜歡握他的手,總喜歡……原來,不是喜歡。


    「每一次,都隻是為了下咒和試探。」以為已經痛得沒有知覺,話一出口,韓覘仍覺得喉頭一陣幹澀,「每一次?」


    「你的身上有血腥味。雖然以鬼氣與死氣遮蓋,但是並不能做到全無痕跡。如非身處血陣中心,否則斷不會如此濃烈。」傅長亭平直說道,「而且,這與遊走在城中的怨氣十分相似,應該是相同的手法。小師叔,我說對了嗎?」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是我。」從他出現在霖湖邊的那晚,或許更早,從他在客棧抓住了山楂,甚至,當自己第一次出現在他麵前時,眼前的道者就已看出了端倪。紫陽真君轉世,終南一脈未來的執掌,果真並非浪得虛名。道者鬆開了對他的禁錮,韓覘艱難地揉了揉手腕,挪步站到了銀杏樹下,借住粗大的樹幹支撐著自己:「你還想知道什麽?」


    失蹤的人都死了,所有骸骨衣物盡數焚毀,不留蛛絲一點蛛絲馬跡。


    「人證物證皆無,道長就要治我殺人之罪?」眼前的道士蓮冠巍峨,一身如雪的道袍不染半分俗塵。他離自己不過一步之遙,韓覘吃力地將從自己的視線從不聽滴血的雙手轉向他毫無表情的臉。


    鬼魅忍不住想要發笑,傅長亭何時需要證據定一隻鬼怪的生死?終南門風便是雷厲風行,自來不管三七二十一開場便打。好端端的人,死了就該魂歸地府,塵歸塵,土歸土,一切愛恨是非恩怨全了。執意強留人間,必有怨心,定要害人。非我族類必是奸邪,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漏放一個。讓他費心尋證那是在存心為難他。


    笑未出口,又是一陣劇痛鑽心。韓覘身軀緊繃,背脊向前極力弓起,經絡血脈間仿佛百蟻啃噬,無數小蟲攀爬往來。痛到極處,怒意橫生。憤恨地用充血的雙眼瞪他,道者板著臉,不見一絲憐憫。


    「師侄鬥膽,請教小師叔最後一件事。」冷眼俯視半跪於地的他,鬼魅的身體蜷縮成了一團,緊錯的牙間「格格」有聲。固執的鬼,傅長亭在心中暗道。他曾見過其他師兄弟施展回溯之術,那些凶殘狂暴聲名狼藉的惡鬼,往往堅持不過一刻便滿地打滾哭喊討饒。像他這樣還清醒說話的少之又少。


    眼前忽而金光一閃。韓覘不禁凝神看去,那是一個金製長命鎖,以極細的金鏈吊著,從傅長亭的手中落下,懸在他麵前熠熠閃光。


    「魯靖王府的東西為何會在公子的貨架上?」傅長亭沒有發覺,自己說話的語氣放低了些許。


    這是他在整理貨架時找到的。民間有習俗,幼兒出生時,長輩饋贈長命鎖,寓意平安康泰福澤綿長。手中金鎖以純金打製,內裏中空,造型圓滿,雕繪精致。其下以彩線為飾,懸以魚狀小金鈴數隻,鈴音清脆,悅耳動聽。在背麵正中,清晰地烙著魯靖王府的印章,又於花紋下方以極細字體標有祈寧二年字樣。


    魯靖王膝下而今隻有一個男孫,今年剛好三歲有餘。來到曲江城的第一天,傅長亭聽茶館裏的茶客說,那孩子不見了。


    魯靖王府曾出重金懸賞,如有尋獲小世子者,西北三州,任取其一。賞格之重,堪稱前無古人。一時天下大嘩,應者如雲。卻直至今日,小世子的下落始終撲朔迷離。


    第八章


    「杏仁……」金燦燦的光芒下,韓覘失聲低呼。


    所有東西都處理得一幹二淨,連根頭發絲都沒有遺漏。絕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他跟師兄保證過。但是他忘了杏仁,那隻鑲了一對金門牙的兔子。杏仁天**財,尤好金銀。兔子對亮閃閃的東西總會克製不住占為己有。他竟然偷了小世子的金鎖。


    一思及此,韓覘臉色遽變,奮不顧身,劈手就搶:「不關它的事!」


    手腕一抖,道者仍是那派出塵脫俗的瀟灑,金鎖完好無缺納入袖中,雙眼低垂,無悲無喜望著地上的他。鬼魅撲了空,身軀一軟,頓時整個栽倒在地。院牆外,大火衝天而起,金紅色的烈焰瞬間照亮半邊天空。


    「霖湖……」韓覘勉力抬頭,大火映入眼簾,臉上又是一震。銀杏樹上,葉聲尖利,似怒吼,似尖叫,刮擦著他的耳朵。韓覘兩手撐地,手指深深插入鬆軟的泥土間,感應著來自地底的震動,「你帶了人來。」


    「血陣龐大,攸關萬民,非貧道一己之力可破。」傅長亭點頭,他回頭看了看遠處的火光,語調平直,「血陣有兩個,陣眼也有兩個。一個在湖中,一個在樹下,是謂兩儀陣。其中,湖陣在明,樹陣在暗,看似有主次虛實之分,其實,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兩者虛實互換,兩相映照,互為增補。可說是兩個血陣,又可說兩者合一才是真正的陣局」


    「這是雙生之局,俱榮俱損,俱強俱弱,同進共退。天機子為人謹慎,城府極深。單一個兩儀雙生陣不足以預防萬一。故而,其中必然添加其他手法。貧道揣測,。院中的擺設與湖畔石亭相仿,並非偶然,乃是一鏡雙麵,對稱之法。湖陣與樹陣間有機括相連。若其中有一者被破,則帶動陣勢逆轉,輕則激發怨念,更添威力。重則其中魂魄化身怨靈,脫陣而出。屆時,曲江全城無一幸免,城毀人亡。」


    聽他不緊不慢將布陣手法娓娓道來,韓覘沒來由想起,相識至今,這或許是木道士頭一次一口氣說這麽多話。


    「唯一的破陣之法是同時將兩個陣眼一起毀掉。」寒光凜凜的眼自上而下掠過他陡然間勾起的嘴角,傅長亭麵沈似水,口氣頓然變得嚴厲:「你們是故意的。」


    故意將霖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使人忽視這座隱藏深巷的簡陋小院。目的就是為了誤導破陣之人,一旦湖陣被毀,樹陣尚在,則以曲江全城陪葬。


    或許,布陣者早有屠城之心。


    「傅長亭不愧是傅長亭,金雲子沒有白教你。」被遠處的火光刺得雙目酸澀,韓覘恍恍然生出幾分錯覺,好像一夕間又回到從前那個夜晚。那時,頭頂也是如此暗紅如血的夜空,「你又是什麽時候疑心我的?」


    眸光一閃,侃侃而談的道者停止了說話。劇痛之下,鬼魅覺得自己真的開始神思恍惚了。他竟然從傅長亭的眼中看到了退縮。那個無知無畏勇往直前的木道士,能有什麽讓他猶豫躊躇?


    過了好一會兒,久到韓覘幾乎快要頂不住周身的苦痛。越來越刺耳的葉片摩擦聲中,才傳來他擲地有聲的話語:「人鬼殊途,魔道相侵。世間從未有善鬼之說。」


    他從來都沒信過,從來都沒有。秉心修煉二十餘載的虔誠道子,正邪之念早已刻骨銘心浸入骨髓,堅若磐石的心性怎會一朝一夕之間就動搖?那便太小看他了。


    韓覘嘲笑著自己,因一句話而輕易放棄操守的傅長亭,那還是傅長亭嗎?


    「那你又怎麽篤定貨架裏一定有你想要的東西?」那裏頭有什麽,連身為店主的他有時都會記不清。


    牆外的火焰忽而竄至半空,忽而卻又回落不見。韓覘知道,此刻霖湖邊一定正有一場惡戰。離姬不會如此輕易就將自己的巢穴拱手讓人。索性趁此再跟他聊聊,鬼魅知道,以後再不會有機會同眼前的道士把酒言歡了。


    「惡不容於世,天理昭昭,疏而不漏。凡為惡者必有痕跡可循。」他還是那個一板一眼,沈穩堅定,毫無遲疑。


    「最後一個問題。」韓覘眨眨眼,嘴角帶笑,眼神卻寫滿認真,「為什麽?」


    明明早已洞悉,卻為什麽苦心搜證,為什麽不惜拖延數日窩在他的小店裏甘為雜役,為什麽耐下性子陪著他這個惡鬼虛情假意周旋試探?九天雷火當頭打下不是更幹脆?


    又是許久無言,不知是因為不願見他因疼痛而不停抽搐的臉,或是其他,傅長亭轉開了眼:「我要給公子一個明證。」


    當日,客棧之內,海棠花開,落英簌簌。正是這鬼,站在飛花之間,琉璃般透淨的一雙眼,湖水般粼粼閃光,波光蕩漾,暗藏無數詭譎。他看他將匕首刺入狸貓的頸間,他看他得意洋洋跟他討要罪證,他聽他一字一字說得分明──縱然是妖,也是要清白的。


    好,那麽,他便給他一個「清白」,一個鐵證如山,讓他心服口服。


    「嗬……你真是……真是……」都想不出來形容他什麽詞好。韓覘感覺,全身的疼痛都匯集到了胸膛一處。原來,他早就都打算好了。


    木道士啊,隻有他才有耐心在如山的廢物中一件一件細心查找。大海撈針這種蠢事,原來真的有人會做。


    可也真是這道士,步步為營,算計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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