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抓得他的臂膀好疼,他們輕鄙的目光如刀刃般銳利,他們的話語、他們的不屑、他們的不分青紅皂白……氣血奔湧,青筋暴起,他憤然抓起地上師兄的佩劍……


    然後,韓覘就什麽都不知道了。最後的記憶,停留在那片不見盡頭的火海……


    傅長亭趕到時,韓覘已經在石亭下睡著了。今夜的簫聲格外悲戚,停停頓頓,斷斷續續,幽幽地喚醒靜思中的他。他追著簫聲一路飛奔,遊絲般纖細的曲調卻在半路就戛然而止。


    道者放低足音,輕輕走到他身邊。桌上的酒壺已經空了,竹簫被漫不經心地仍在一旁,鬼魅的手裏還戀戀不舍地抓著一隻白瓷酒杯,杯中空無一物。


    他壓根就不能喝酒,傅長亭記得,他光喝一杯就會臉紅。


    「師兄……」一聲低歎,幽幽出自醉鬼的口中。


    搖一搖頭,道者伸手,想要從他的指間把酒杯抽走。蒼白的手指倏然一動,鬆開了瓷杯,卻如藤蔓般纏上了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勾住了他食指的第一節。


    「你來了。」韓覘睜開眼,頰上被酒氣染上了幾許嫣紅的色彩。


    「嗯。」木訥的道士點點頭。


    韓覘的視線停留在他們交纏的手指上,喝醉了的他像個好奇的孩子,用麽指和食指小心地捏了捏道者的指腹,過後,又用自己的指貼在其上緩緩廝磨。


    鬼魅的手是冰冷的,毫無溫度可言。他饒有興致地挨個在傅長亭的手指上彈撥著。冰冰涼涼的觸覺偶爾劃過道者的掌心,就像終南山間的雪花。


    他是真的醉了。傅長亭暗想。否則,這鬼早詭笑著把他的手指拗斷。撩袍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他放鬆右手,任由韓覘翻來覆去在他的手心和手背上畫著圈。醉鬼的臉上浮現著一絲恍惚的笑,臉上笑吟吟的,卻始終不再說話。


    傅長亭看到,傾倒的酒壺邊有一把用木頭削製的小刀,這是孩子的玩具,用料雖簡單,做工卻異常仔細精湛,從刀尖至刀柄,不見一根木刺:「你做的?」


    道者大膽猜測,心頭幾分訝異。


    「嗯。」韓覘漫不經心地答道。撥弄著道者細長的手指,他似乎對道者溫熱的手掌入了迷,晃悠悠抬起頭,隨口道,「我還做了很多。」


    不知是因他難見的歡愉笑容,還是驚訝於他靈巧的手工,傅長亭看著手中的精巧玩具,心間不禁連連讚許。見他伸直臂膀,伏在桌上又要抓酒杯,趕忙右手使勁,一把攥著他的手,又將他拉了回來:「別喝了。」


    醉鬼聽話地收回手,扭過頭,對著他的眼睛定定地看。彼此俱是無言。韓覘緩緩勾起唇,眼一眨,眸光一閃,出手如電,出其不意從傅長亭的手中把木刀搶過,隨手一擲,「咚」一聲拋入湖中。


    「你……」傅長亭大是意外,待要再出手去奪,卻早已來不及。隻能不解地回頭看向一臉無辜的醉鬼。


    「生氣了?」爛醉的鬼魅渾然不在意他臉上的憤懣,糾纏在他指間的手指反而越加大膽地攀上他棱角分明的臉,「木道士,你心疼了?」


    指尖刮過剛毅的下巴,貼著緊緊合攏的衣領慢慢下滑,最後,點上了傅長亭的胸膛。劇烈的頭痛逼得韓覘不得不閉上眼,透過他的衣衫,薄薄的皮肉底下汩汩流淌的血脈與用力的心跳無不撼動著他的手指:「木道士,這裏,會疼嗎?」


    手指再進一寸,灼熱的溫度順著指尖傳遞到他空無一物的胸腔裏。手指倏然一緊,傅長亭握住了他的手,也阻止了他想要再刺入半分的渴望。


    「會。」抓著韓覘的手,道者沈聲答道。


    眯起眼,韓覘仰著頭,努力許久才將飄忽的視線對上他深沈的眼。天邊皎潔的月光倒映在傅長亭的眼瞳裏,粼粼如同腳邊的霖湖。韓覘依稀從那裏頭看到了一個神色迷惘的自己:「可我不會了。」


    歎惜著,他用左手指向自己的胸膛:「這裏,什麽都沒有了,所以,也不會疼了。」


    月是新月如鉤,柳是綠柳成行,湖光山色在蒼藍的夜幕下被塗抹成重疊的暗影,風裏帶著花香,馥鬱芬芳,縈縈繞繞盤踞在鼻間,蜿蜿蜒蜒潛入他的心頭。傅長亭同樣一瞬不瞬看著他,這隻周身死氣纏繞卻眉眼澄淨的鬼,望進他的眼,看進他的心,看他忽而又是莫名一笑,身軀左右晃動。


    「小心。」


    不等他出聲提醒,韓覘腦中一陣暈眩,扶著桌沿想要起身,卻腳下一軟,撲倒在了傅長亭懷裏。


    酒氣濃烈,好幹淨的道士登時皺眉。不善飲酒的醉鬼徹底人事不知了,趴在傅長亭懷裏稍稍掙紮了一陣,蹭著他的肩頭,愜意地把臉埋入了他的頸間:「真暖和。」


    仿佛回到那夜,經閣之內,火爐之旁,懵懂年少的道子解開道冠,披散一頭長發,擁著棉被沈沈睡去,夢裏夢外,俱是花落無聲。


    真是……生怕他滑坐到地上去,傅長亭無可奈何地收攏臂膀。微微地,微微地,從來不曾勾起的唇邊淺淺地劃出一道近乎於無的弧度。


    醉倒的鬼魅睡得安靜,不聲不響,一動不動。他的呼吸中也帶著幾分森森的陰寒,灑落在道者的頸間,撩起一陣酥麻。


    傅長亭側過頭,鬼魅寧靜的睡臉近在咫尺。他的氣息微微吹動起他零碎的額發,皎皎的月光下,鬼魅長長的睫毛在眼下透出一圈淡淡的黑影。剝離了白日裏的疏離防備,睡夢中的韓覘仿佛仍舊是終南山上那個捧著經卷看著看著就會睡著的少年。


    師父在信上說,終南棄徒韓覘伏誅時年僅二十三,比現在的傅長亭還小了兩歲。


    「寡言罕語,寂寂無名。」金雲子如是寫道。


    這個撿來的小師弟性情乖僻,既不會撒嬌扮癡取悅師父,也不會蜜語甜言討好眾位師兄。加上年紀最小,修為最低,自然成了眾人欺壓的對象。久而久之,便越發孤僻,陰沈沈的,總是瞪圓了一雙眼看人。除了他家那個師兄,他從不對人笑。


    凝視著眼前的他,傅長亭在腦海中想象著當年的那個他。瘦弱的、因為裹了一身寬大道袍而更顯渺小的小道童,遠遠站在人群外,睜大一雙眼,靜靜地看著他人嬉戲打鬧,聽著他們玩樂說笑。一年複一年,直到被逐出師門,直至被一劍穿心。二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一筆筆在壁上刻過,亦足以劃出一牆觸目驚心的痕跡。


    忍不住抬手撫上他的臉,肌膚冰涼的鬼好似畏寒的貓,乖順地轉過頭,把臉貼進傅長亭的掌心。嘴角輕舒,綻出一朵滿足的笑。


    指腹上的薄繭輕柔地觸碰著他的臉頰,傅長亭小心翼翼地移動著手掌,食指點過淺淺的酒窩,麽指輕輕按上他上揚的唇角。


    水聲陣陣,浪頭一波壓著一波在湖麵上升起又回落,亭外柳林裏飛舞著漫天的柳絮,細長的柳枝隨風揚起,仿佛要勾下天邊的明月。蒙昧的暗夜裏,借著月光可以看見鬼魅唇上殘留的酒液,亮晶晶地,泛著濕潤的水光。


    呼吸相聞,他偎在他的懷間,他環抱沈睡的他,身軀相疊,手足相抵。麽指緩緩在他的嘴角和下巴間移動著,輕柔細膩,徘徊不去。傅長亭貼著韓覘的臉,視線膠著在他微張的唇。眸光閃動,時而憐惜,時而不解,時而茫然,時而堅決……百轉千回。


    低一低頭,隻要再低一低頭,他就能吻上他。握住他的雙手,抵上他的眉心,貼近他的心,隻要低一低頭。


    可是,傅長亭平生從不低頭。


    雜貨鋪的內室還是當日道者匆匆一瞥時的模樣,簡單狹小,說得婉轉是古樸,說得直白就是破落。輕柔地把醉鬼平放在床榻上,再為他拭去額上的薄汗。鬼魅是不會著涼生病的,傅長亭看了看韓覘蒼白的臉和榻上的竹枕,頓了一頓,直起身解下外袍蓋在了他身上。


    雖然是盛夏之夜,曲江城的夜晚仍是涼氣逼人。


    「有醒酒茶嗎?」傅長亭低聲問道。


    門邊的兔子和狸貓冷不丁嚇了一大跳。自從道者扶著韓覘敲響雜貨鋪的木門起,杏仁和山楂就一直戰戰兢兢地立在一邊,抓著內室的門簾偷偷摸摸往裏看。


    「那個……是給人喝的。對鬼……這個……反正主人他總這樣,睡一覺,到明天夜裏就沒事了……哎喲!你又揪我頭發!」


    狸貓還沒說完,腦袋上所剩無幾的毛發就被兔子狠狠揪了一下。杏仁拽著山楂的衣領,咧著兩顆大門牙費盡力氣往外拖:「有!有效!家裏沒有,隔壁夏嬸有。我們這就去要……」他一邊後退,一邊不忘討好地頻頻衝傅長亭鞠躬。


    兩隻妖怪你拉我,我拽你,吵吵嚷嚷地往外走:「你這肥貓,就知道吃。腦袋都被白米糕糊住了吧!笨!」


    「誰笨了?你才不知好歹呢!主人,主人他還……哎喲!你怎麽又拔?都叫你禿了……」


    「禿了才好。你這笨狸貓,把你渾身上下的毛都拔了,你也聰明不起來。不是有道長嗎?」


    「可是那道士……」


    「噓……別亂說話?記得主人跟咱們說過什麽?」


    吵鬧聲漸趨漸遠,而後再聽不見。榻上的韓覘翻了個身,靜謐的臉龐一半沐浴在燭光下,一半卻仍隱在黑暗裏。


    傅長亭取過燭台,榻邊的光線陡然一暗,鬼魅的身影霎時整個都融入了牆邊巨大的陰影中。


    環顧四周,小小的內室是呈四方的格局,除了幾件簡單的家具,其他幾乎一無所有。對著床榻的牆上開了一扇格窗,透過格窗,可以望見後院中央高大的銀杏樹。


    原先設在窗下的方桌被挪到了臥榻右側的牆邊,擺了兩張圈椅,桌上還有白天韓覘用過的茶盅。格窗另一側放著一隻落了漆的大木櫃。櫃上落了鎖。傅長亭走近細瞧,右手食指虛空一撇,大鎖無聲打開。裏頭是一些折疊整齊的衣衫,一邊是穿舊的,一邊是麵料挺括從未穿過的。而在櫃子深處,傅長亭找到了一個被埋在衣物下的包裹。稍許打開上頭的活結,一片衣角立時漏了出來。潔白的底色,鑲著蒼藍的滾邊,借著燭光隱約能瞧見勾連的暗紋。這是他送他的道袍。鬼魅一次都未穿過,折疊整齊,重重包裹,深深藏進櫃子裏。


    傅長亭好似被燙到了手,無心再翻,匆匆將包裹重又係緊,迅速放回原位。關上櫃門,手指再虛空一劃,一切重回原樣,連鎖上的纏繞的暗黃絲線都是原先模樣。


    榻上的韓覘無知無覺,枕著窗外的蟲鳴,睡得安然。


    推開內室的後門,傅長亭走入屋後的小院。院內同樣簡陋,樹影婆娑,高大的銀杏在夜空中肆意伸展著枝幹。


    傅長亭沿著院牆慢慢走了一圈。神色冷峻的道者目光銳利,將牆邊的一草一木一一看過,而後站到樹下,仰頭對著那遮蔽了月光的濃密樹葉看了一陣。蹲下身,又用手指沾起一點泥土,放在指間細細撚搓。結束這一切後,傅長亭撣了撣衣擺,站起身,再度回到屋內。


    韓覘仍是方才的姿勢,臉向格窗,側臥在榻上,沒有絲毫醒轉的跡象。


    傅長亭吹熄了燭台,默然站在榻邊看了一會兒,烏黑鎏金的眼瞳一瞬不瞬,若一泓深不見底的幽湖,沈沈看著熟睡的鬼魅。須臾,表情一凜,眼中一切思緒盡斂,複又是一派冷硬如冰的漠然。傅長亭驀然轉身,向門外走去。


    韓覘微微動了一動,一手順著榻邊垂落下來。他的指尖觸到了道者翩然的衣擺,隨著他的離去,一劃而過。


    傅長亭的步伐從容沈穩,走過房外擠擠挨挨的貨架,越過門前懸掛的銅鈴,打開半闔的木門,帶起一陣微風。銅鈴「叮叮」地響了兩下,粗啞的關門聲後,黑暗中的一切俱都回歸沈寂。韓覘翻過身,麵朝被黑暗籠罩的房頂,睜開雙眼。


    奉天朝寧佑六年七月末,琅琊王秦蘭溪率兵東進,取銳城,過洞庭,勢不可擋。魯靖王軍於鈺城屯兵百萬,重裝相迎。周旋迂回數載,叔侄二人終於兵戎相見。當年奉天朝開國太祖正是在錦州大地血戰七日,殺得白骨堆山風雲變色,方定下一片大好河山。鬥轉星移,三百年後,又是在錦州境內,眼看一位霸主即將橫空出世。天下皆雲,要變天了。數十年亂世終究熬到落幕的一刻。


    硝煙滾滾,流言四起。遠來的商人一提及錦州就拍著心口直呼可怕。他說那兒滿目狼煙,鈺城城門外已是一片焦土。大道兩旁寸草不生,殘肢遺骸散落一地,或身首異處,或手足缺失,甚至攔腰砍斷,方圓二十裏內,竟看不一件一具全屍。更有人信誓旦旦,說親眼瞧見鈺城的護城河已被鮮血染成赤紅,就連城內的水井也散發出陣陣屍臭。


    在世人的竊竊私語裏,錦州的一切俱是地獄慘象。曲江城茶樓上賣唱的盲人老頭「錚錚」彈著琵琶,幽幽歎一句:「興,也是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古來多少功與名,盡是離人眼中淚。」


    茶樓中閑談的茶客卻所剩無幾。營州境內,人口失蹤的陰霾依舊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甚至,隨著錦州戰況的膠著而愈演愈烈。不僅是營州,周邊各地都傳出青年男女莫名不見的怪事。尤其是孩子,不過一回頭的瞬間,好好牽在手中的孩子便沒了。不說人,就連一隻鞋、一片衣角、一根手指頭都找不來。


    盛世之初,往往更是末世之末。


    距赫連鋒與傅長亭約定的十日之期,眨眼就過了一半。五天裏,做事一絲不苟的道士日日埋首在雜貨鋪的貨架前,不急不躁,鎮定淡然。


    韓覘不再站在門簾後偷窺。新換的竹簾擋去了刺目的陽光,也把店內的一切切割成了無數碎影。房內的鬼魅遙遙坐在圈椅上,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麽。有時,一整天也聽不見一絲聲響。詭異的安靜壓抑得杏仁和山楂也不敢多話,兩隻修為淺薄的妖怪探頭探腦地站在賬台後,看看道者筆挺的背影,再看看竹簾後影影綽綽的鬼魅,最後互看一眼,識趣地閉上了嘴。


    日落後,沈寂許久的內室中飄出一句問話:「道長可否賞臉,留下喝一杯?」


    韓覘問得客套,傅長亭同樣答得也生疏:「叨擾了。」


    喝酒的地點不是在院中的大樹下,就是湖旁的石亭裏。不知是恰好還是鬼魅的刻意,這兩處的布置是一樣,就連石凳擺放的角度都是相同。望見傅長亭眼中的沈思,韓覘不以為意地解釋:「終南山思過崖後也有一個石亭。」


    傅長亭臉上顯出幾分茫然。韓覘失笑:「也是,你怎麽會去思過崖?」


    那是讓犯了錯的弟子靜坐思過的地方。高高的懸崖上,除了嶙峋的山石就再無其他,凜冽的山風吹在臉上,仿佛能刮開一道道血口。在一塊巨大的山壁後,有人修了一個石亭,緊靠著崖邊,一低頭就是萬劫不複的深穀。


    傅長亭問:「你有什麽錯處,為何思過?」


    韓覘不急於開口,擎著酒壺,將壺嘴微傾,精確地將酒注到與杯口齊平:「我若告訴你,道長可否也告訴在下,為何如此喜歡我家的樹?」


    每次踏入院中,道者必定會抬眼看石桌邊的銀杏。雖隻是一掃而過,沈思的神態卻還是逃不過鬼魅的眼。


    「公子多心了。」傅長亭斷然否認,眉梢眼角不起一絲波瀾。


    韓覘飲一口酒,同樣淡淡地回道:「那道長也多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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