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長亭雙眉微蹙,視線昂然揚起,無視牡丹般鮮豔的她:「退下!」


    修煉五百載的鯉魚精,縱生得一副傾國傾城的貌,亦難保有一肚子奸如蛇蠍的狠毒心腸。


    「真是個無情的人。」她霎時變得委屈,美目中淚水盈盈。大著膽子再走一步,月光直白,照出抹胸下半露的酥胸,柔若無骨的玉手水草般攀來,牽住他的袖擺,「好人,你為何都不看我一眼?」


    媚聲入骨,馥鬱的香氣隨著她的貼近撲鼻而來,似蘭非蘭,似麝非麝,鑽進心底,燎起無垠欲火。傅長亭目光更冷,神色一凜,揮袖怒喝:「放肆!」


    聲如洪鍾,震破她的魔音貫耳,袖風激蕩,一股勁氣直往她麵上打去。


    「啊呀──」離姬慘呼一聲,急急朝臉上捂去,頰上已是血如泉湧。顧不得疼痛,她隻心痛自己的如花容顏,「你這狠心的道士!」


    天罡正氣環身遊走,傅長亭臉色森冷,掌間一團殺氣,毫無半分憐香惜玉之情:「妖孽,你害過多少人命?」


    「怕是你數也數不清。」離姬尚未作答,柳林中忽來一陣輕笑,韓覘緩步而出。看了許久的熱鬧,鬼魅笑得促狹,「好一位清心寡欲的修道人,美色當前,巋然不動。」


    不理會他的調笑,傅長亭輕哼一聲,偏過臉,又是下巴高抬的冷淡模樣。


    韓覘搖一搖頭,走至湖邊,腳步微抬,竟也是踏浪無痕:「可惜了我們的離姬姐姐,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輪不上你來插嘴!」揮手打開他伸來的手,離姬咬牙切齒。


    「是嗎?」湖水翻滾,他緩緩俯下身,有一副溫潤嗓音的鬼魅狀似溫柔地將她受傷的臉龐捧起,愛憐地觀瞧。貼在離姬耳邊,韓覘字字句句說得清晰,「他不是你招惹得起的人。你該感謝貧道今夜對你的救命之恩,離、姬、姐、姐。」


    「你!」生生咬碎一口銀牙,豔麗的女子氣得眼角泛紅,「憑你也敢對我如此說話!」


    「為何不敢?」轉頭示意她去看亭中的道者,傅長亭麵無表情,淡然地看著水麵上的一鬼一妖。體貼地替她擦去頰邊的血跡,韓覘直起腰,掏出絹帕,擦拭自己的手指,「死心吧。在他眼裏,縱你貌若嬋娟,也與白骨無異。或許,白骨比你更討喜,至少不會香得這般衝鼻。」


    看似關懷的話語,實則句句暗藏譏諷。離姬怒然瞪視:「你居然對此對我?」


    「道長,我說得可有道理?」不屑與氣急敗壞的女子計較,韓覘徐徐回頭,笑問著傅長亭。


    如許純粹的一張笑臉,奪了月光,蓋了星芒,隻唇邊一絲淡笑,隻眼中一縷慧黠,就把千般媚色比作了塵土。


    傅長亭失了言語,口中唇舌都被他含笑的眼縛住了,腦海中空茫茫一片,失措的視線怔怔停留在湖麵。及至多年之後,已身為終南掌教的傅長亭在望著京城臨安殿後的太平湖時,依然會不由自主想起今時今日的此時此景,湖麵上眼如彎月的鬼魅,湖麵下淡淡淺笑的韓覘,清波如許,他挑著眼角,一派歡愉地衝他笑。


    雜貨鋪的後邊有個小院子。院子裏沒有花草,不設山石,更不見幽冥鬼氣,血跡斑駁。這鬼住得簡陋,店後狹小無光的內室,推開內室僅有的一扇格窗,就能望見院中高大的銀杏。銀杏樹下擺了一張四方石桌,桌邊幾個圓石矮墩。除卻腳下沒有湖水湛藍,活脫脫就是霖湖邊的石亭內的布置。


    他喜歡霖湖。傅長亭暗暗猜測。


    「山楂喜歡吃這樹結的白果。」韓覘不以為意地向傅長亭解釋。


    對坐的道士天生不會笑,略略點一點頭就算是答話。


    韓覘不在意他的回應,自顧自為自己斟上酒。傅長亭的臉瞬間就有些陰沈。


    「道長去湖邊是為了等我?」


    「是。」


    「為何?」


    雙唇不自覺抿作一線,傅長亭從腰間摘下墜飾遞到他眼前。韓覘了然,眸中隱隱顯出一絲得意,喃喃道:「想不到道長當真會收下。」


    「為什麽?」他緊緊盯著他,不願放過他眼中一絲一毫的心緒。


    韓覘淡淡回望他:「於我是個牽掛,於你是個告誡。告誡你莫要錯殺無辜。」


    別有心機的鬼,時時不忘敲打他冷硬如鐵的心。


    「告誡……」垂首低低自語,傅長亭心中說不出是惱怒還是迷惘,五味雜陳。突然出手,劈手從韓覘手中把酒壺搶過,滿滿一杯直入喉頭,激起一陣辛辣快意。


    韓覘笑道:「道長,你破戒了。」


    相較於他頰邊的酡紅,道者眼中卻連一絲迷離都不曾有:「方才聽你自稱貧道。道長,你也破戒了。」


    怪道初見時他作道士打扮。不知為何,隻問作孽不問過往的伏魔道者有些好奇他的來曆,為了什麽身故為鬼,又為了什麽執著人間?


    「嗬……」學著他的樣子把酒壺奪過,韓覘昂頭,酒做一線,一線入喉,立時麵泛桃花。他的唇齒卻還清楚,「那麽道長可願聽從我的告誡?」


    傅長亭坐得端正,雙目炯炯,一瞬不瞬直視他的臉。俊朗出眾的麵孔,上得金殿是龍章鳳質的棟梁才,出得朝堂是顛倒眾生的風流子。哪怕窮途潦倒,走投無路,一襲布衣依舊蓋不住通身的翩翩風采。偏生他固執,不願逢迎,不甘屈從,非要把「正經儼然」四個大字清清楚楚寫在臉上才罷休。說話也是刻板,一五一十,坦蕩直白:「降妖伏魔乃是正道之基,如你所言,妖或有善。可是,若有惡行,貧道絕不姑息。」


    他說得太嚴肅,一字一字,如金造鐵鑄,擲地有聲。韓覘舉止酒壺,直愣愣呆呆看他。傅長亭不見半分回避,腰杆筆直,端坐如鍾。這是他思慮許久的答案,妖要收,鬼要捉,但凡作惡,絕不容情。


    韓覘閉眼,又是一飲而盡:「善做何解?惡又作何解?」


    傅長亭接過酒杯,同樣一杯而盡:「善惡相生,有善即有惡。」


    「行百年善,為一日惡,何如?」


    「殺。」


    「積千年德,行一步錯,何如?」


    「殺。」


    「修萬年道,起一時念,何如?」


    「殺。」


    如此實誠的道士,該說他憨直還是偏執?韓覘有些醉了,顫顫伸出手指,隔空點他的眉心:「你、你這木道士……」幾分嗤笑,幾分喟歎,幾分悵然。


    傅長亭任由他笑,酒液入口,再辛辣的刺激亦化不開他臉上一分冰寒。酒量淺薄的鬼魅勾著嘴角,眯著雙眼,晃著一張通紅的麵孔,隻有一雙眼明亮如昔,仿佛落進了天上的星子,亮晃晃的,裏頭除了一個木訥的傅長亭就再無其他


    「如果……如果我為惡了呢?道長會否法外開恩?」半趴在桌上的醉鬼揚起臉,天真發問。


    顫抖的手已然握不住酒杯,雨過天青色的杯盞帶著殘餘的酒液,自指間慢慢滑落至桌麵上。傅長亭凝望著他右手無名指處空蕩蕩的殘缺,深紅色的疤痕因為酒醉越發顯得刺目:「不會。」


    一語落地,斬釘截鐵。


    第四章


    盛夏多雨,氣候陰晴不定。早起晴空朗朗萬裏無雲。剛過晌午,遠遠一聲悶雷打得日光陡然暗了三分。頃刻,閃電交加,黑雲壓城。潑天大雨說下就下,任性如同天下間兵權在握的諸侯。


    不一會兒,積水成河。頑皮的孩童在娘親的催促聲裏一溜煙跑過,踩出水花朵朵。牆根下,今夏剛長成的新綠小草猝不及防被吹得東倒西歪。後院裏的銀杏挺拔高大,一陣狂風掠過,掃落一地落葉。


    雜貨鋪裏,精瘦的兔子精熟稔地在滿地雜物間蹦跳來回,一手捧著厚厚的賬冊,舉頭一一在各色奇形怪狀的貨品間點閱:「一五,一十,一十五,二十……咦?那隻青銅百雀瓶哪兒去了。山楂,你又亂放東西。」


    「不是我,別冤枉好人。」好逸惡勞地狸貓精討好地偎在韓覘腳下,兩爪高舉,殷勤地把手中的大碗托到韓覘麵前,「主人,吃櫻桃,我剛摘的。城東豆腐巷右拐第三家,他家的櫻桃樹今年長得最好,半年前,我就開始留心了。」


    邊說邊偷偷把爪子伸進碗裏抓兩個,一股腦塞進嘴裏,連梗帶核全數吞進肚子裏。杏仁蔑視的眼神下,山楂心滿意足地摸摸肚皮:「再過兩天,後街李老頭院子裏的葡萄該熟了。」


    「再敢偷吃,我就把你吃了。」賬台前特意收拾出了一方空地,搬一把竹椅,韓覘心平氣和地看著外頭的風雨人間。


    鬼魅畏光,平素隻能在夜間現身。拜這場大雨所賜,他難得能走出內室,好好看一眼這久違的凡間煙火。


    屋外的雷雨下得浩大,雷聲震耳,暴雨瓢潑。貪嘴的狸貓戀戀不舍地嚼著手裏的櫻桃梗,眼望門外:「咦,這不是那位道長嗎?」


    他手指巷口,韓覘放眼瞧去,道道雨簾裏,打著傘緩步而來的道者在狼狽奔竄的行人中分外醒目。古舊的油紙傘,握著傘柄的修長手指,被風撩起衣角的道袍上鑲著蒼藍色的滾邊。風雨交加,他從滾滾濁世裏緩緩而來,杏黃的油紙傘下,一張無風無浪無喜怒的英挺麵孔,眉間眼下不起一絲波瀾。


    「嘖嘖……都說妖怪是沒人味兒的。比起咱們來,這位道長瞧著更不像人。」手中的櫻桃梗掉落在地,山楂毫不在意,一徑搖頭感歎。


    他原本就不是人。韓覘聽了,嗤笑不已:「他是真君下凡,立誌蕩濁除穢,掃盡天下妖邪的。背上寶劍名曰幽明,乃終南至寶。相傳當年為伏虎真人所鑄,斬得魔君,殺得鬼王,甚至,可以誅仙。終南上下奉為鎮派秘寶,非掌教諭令不得輕取妄動。這樣的人,豈是俗世裏那些口稱慈悲的尋常出家人可以相提並論?」


    冒雨而來的道者不緊不慢在雜貨鋪正對麵的窄簷下站定,鬼魅明讚暗諷的話語剛好聽得明白。傅長亭神色不動,舉著傘,隔著雨幕,靜靜聽他議論。


    韓覘毫不顧忌,勾唇衝他一笑:「我說得可有錯?」


    木道士端著臉,不動怒,不發笑,聲調不高不低,語氣不鹹不淡:「公子謬讚。」話語是謙虛的,卻偏偏聽不到半分謙恭。


    雨水嘩嘩,蓋住了前後四鄰關門閉戶的雜聲,掩住了街邊牆下匯流成河的潺潺水聲,將店內店外一坐一立的兩人隔絕在了一個水汽氤氳的世界,耳邊除了雨聲,再無其他。


    店裏的鬼魅目光泠泠,直視著店外白衣的道者。傅長亭在風裏站得挺拔,如同終南山顛積雪滿枝卻不改傲骨的青鬆。垂及膝蓋的寬大衣袖時不時被風吹起。衣袂飄搖,韓覘瞥見,他腰間還係著他送他的墜飾。一絲不苟的木道士。鬼魅心說。


    雨水順著房簷接連落下,打在傘上,落在鞋邊,卻半分不曾沾染他如墨的發。仿佛周身上下都被結界嚴密守護,一路逆風而來,道者的衣袍上卻不見半點濕痕。


    「好一身天罡正氣,刀槍如入,百毒不侵。」韓覘由衷讚歎,清亮透徹的眼中隱隱綽綽泛起一線思緒,「你師父金雲子在你這個年紀時,隻怕也不曾有這般修為。」


    天罡正氣講求氣韻平穩,沈如山嶽,靜如止水。修道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五髒六腑俱清,七情六欲全消。至情至性,至真至純,方成大道。


    「尋常弟子修煉十數年,能略悟一二者,已是翹楚。聽說,你師父下山後雲遊四方,曆經人世悲喜離合跌宕坎坷,四十歲重返終南,閉關十載,終成大道。在終南派中,實屬百年不遇的奇才。嗬……他從來就是奇才,終南上下,誰不知他天資過人。」


    雨水叮咚,敲著屋頂的黛瓦,打著院中的芭蕉。急促處峰聚山湧,天地激蕩。舒緩處細細咽咽,潤物無聲。恰似他自以為早已忘卻的前塵過往。


    終南山顛渺如雲海的白霧,三清殿上終年不散的香煙,嚴冬清早棲霞峰上忘我練劍的少年。騰躍翻轉,如蛟龍,如翩鴻,他挽劍如花,團團劍花盛開在漫天飛舞的大雪裏,綻放在靜默無聲的群山前,倒映在他偷偷窺視的雙眸裏。


    同樣是少年子弟,他是眾星捧月的天之驕子,振臂一呼,得萬千寵愛。他卻隻是尋常,天資尋常,悟性尋常,際遇尋常,尋尋常常做一個世外的修道人,終極一生就這般尋常下去。一如他們早已被注定的結局,金雲子會是羽化飛升,而他隻能是壽終正寢。


    可是師兄不這麽想。


    「總有一日,我也會如他一般立於眾生之巔。」握拳起誓的師兄眼中異光閃爍,完全不見了平日裏的寬厚溫和。


    他怔怔地看,目光失措,忽然間不知該看向哪一方。


    彼時,你我皆年少,不知凡世流離,不知天地險惡,不知人心易變。


    種種變故後,如今,雪中練劍的少年成了一代宗師,握拳立誓的師兄果真名震天下,唯有他,依然還是怔怔的,失措的目光不知該看向誰。


    「閣下是終南故人?」久久不說話的道士開口發問。


    陷入回憶裏的鬼魅側耳聆聽著雨聲,詭笑著把問題又拋還給他:「你猜。」


    傅長亭的臉色立時又陰了。這個道士太較真,不容許心頭有半點疑惑。


    天色卻放晴了,屋外又響起孩童呼朋結伴的嬉鬧聲。門下的古舊銅鈴被風吹送著,發出低沈的鈴音。


    施施然起身,從賬台上取過早已涼透的茶,韓覘轉身向內,掀開門簾,再度邁步走入那間昏暗不清的暗室:「若是將來重回終南,可以去問問你師父,那隻紫金香爐可追回來了?」


    粗瓷的茶盞被緊緊捂在手心裏,世情再冷也冷不過無心無影的鬼。在鬼魅手中,無論什麽都是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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