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字將這個名字念在口中反複咀嚼,韓覘昂首將杯中殘酒飲盡。酒如愁腸,品出無限滋味。


    走出幾步,忍不住再回頭,傅長亭停下腳步,轉身遙望。石亭裏出言不遜的鬼喝罷酒,正俯身將腳邊的事物拾起。幾張拙劣的畫,幾根長短不一的竹片,半個未完成的風箏,一套用泥土捏成的杯盤碗碟……都是小孩子的玩物。不日之前,傅長亭曾在客棧內院見過。


    他動作緩慢而輕柔,一件一件握在手中細細撫過,方才拋入湖裏。潮起潮落,頃刻間,湖水就將一切吞噬覆蓋。傅長亭的視線穿過垂柳,凝在了韓覘臉上。


    鬼,可以是凶殘無情的,也可以是幽怨哀婉的,亦能是妖媚惡俗的,千變萬化,眾生有千般念,鬼眾便有萬般化。可唯獨有一樣不該,鬼不該是悲天憫人的。那樣悲憫憐愛的表情不該是鬼,傅長亭隻在一處見過,那年早課,偶爾抬頭,香煙繚繞間,三清殿上的天尊便是如此麵容。


    距離霖湖不遠,是一片蛛網般交錯縱橫的小巷。巷子曲折,有的僅走出幾步就到了盡頭,有的摸著牆根迂回往前,無窮無盡,山窮水盡之時總有柳暗花明。


    小到沒有名字的巷陌盡頭有一家不起眼的舊貨鋪。鋪麵僅有一扇門板那麽大,店招被門前屋後密密麻麻的酒簾遮住了,店內終年隻見得一寸光照。這家鋪子的主人看來對生意並不盡心,黑洞洞的店鋪裏橫七豎八堆滿各色雜物,也不清到底有些什麽名堂,黑泱泱的物件自老舊的木櫃頂上一直傾瀉到了地上,叫想要進店的客人們連個落腳之處都找不見。


    此時恰是正午,豔陽當空,暑氣四散。小店安安靜靜地縮在旁人家的陰影裏,無聲無息,從裏至外透著一股冷清。傅長亭頂著頭頂的炎炎夏日在對街站了半天,始終未見店中有過一位客人。


    倒是店裏的夥計十分勤快,一手抹布,一手雞毛撣子,從清早開張起就一刻不停地在雜亂無序的貨品間來回穿梭,擦擦這個,撣撣那個,忙活了大半天,還兢兢業業地抱著一套鍍金的波斯酒氣賣力哈氣。那是一個十分瘦削的中年人,個子高高,瘦得一身土黃長衫掛在身上好似大麻袋一樣。最打眼的還是那兩顆豁在唇外的大門牙,是金的,與光潔!亮的酒杯交相輝映。火眼金睛的道者一眼看穿了他的本形,這是一隻兔子精。傅長亭記得,韓覘叫他杏仁。


    「又讓我一個人幹活……哼哼……盡知道欺負我。告訴你們,被逼急了,兔子也是會咬人的……」一邊幹活,一邊不滿地哼哼唧唧嘮叨,杏仁看了看手中已然纖塵不染的酒壺,手指頭貼著微涼的壺身小心摸了摸,再哈一口氣,用布頭擦擦。年代古舊的器具新得好似剛從金匠手裏刻完最後一道花紋。杏仁很滿意,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這酒壺都能當鏡子使了,照出兔子的大金牙,照出背後搖搖欲墜的大木櫃,照出門邊腰懸收妖囊的冷臉道士。


    「媽呀──」一聲尖叫,一個顫抖,酒壺往地上跌,裝上一隻翡翠玉碟,碟子豎起小半個身,碰上邊上歪斜的銅瓶。


    「叮當!!啷!鏗鏘!」雞飛狗跳。


    「吵什麽?沒看見我正睡覺嗎?再吵,我就去告訴主人,掰了你那兩顆寶貝門牙!」賬台後慢吞吞冒出一個毛茸茸的大腦袋,頭頂中央禿了一大片,肉滾滾的肚子卡在賬台與牆壁之間出不來。沒好氣地訓斥一聲,狸貓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發現,門前還有人,「好哇!杏仁,我要去告訴主人,你居然不招呼客人!這位客官,想要什麽……媽呀!」


    又一聲尖叫。


    「怎麽了?山楂你鬧什麽?又皮癢了嗎?」擋在厚厚門簾後的內室裏傳來不耐煩的數落聲。


    傅長亭朝裏看了一眼,撩袍跨進店內。極瘦的兔子僵在原地,兩眼翻著翻著,眼看就要翻過去。「咕嚕──」渾身發抖的狸貓小心地咽下一口口水,背脊緊緊貼著牆麵,好似這樣就能讓長滿肥肉的肚子看起來能小一些。


    「怎麽不說話?杏仁、杏仁!你們兩個搞什麽鬼?」許久不聞回答,內室中的韓覘有些急切。


    「主……人……」山楂口氣虛弱。那個可怕的道士,他、他、他,他走過來了、走過來了啊!


    傅長亭站到賬台邊,還是那張看不見表情的刻板麵孔,發冠端正,飛眉入鬢,周身上下仿佛刀削斧裁,棱角分明,難見一絲圓潤之氣。


    他徐徐抬手,手掌心裏是一個圓圓的小瓷瓶。輕輕在賬台上放下,傅長亭雙唇緊閉,轉身離去。


    瓷瓶上溫溫的,應該被他握了很久,以至於如今把玩還能感受到幾許殘留的溫度。拔開瓶塞,濃鬱的藥香在光線暗淡的鬥室之中彌漫,清涼的回味讓人想起終南山巔經年不散的霧氣,甚至還能聞見三清殿上上好香燭點燃後散發的淡淡檀香。終南一脈慣用的上藥,有化瘀血,續斷骨,生肌肉之奇效。甚至,能醫雷火之創。


    韓覘失笑:「這個木道士……」


    「你在打什麽鬼主意?」一陣陰風,韓覘眼前一暗,嘶啞蒼老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師兄。」雖然早已不是第一次麵對這般麵目的他,韓覘卻仍舊止不住心中發慌。手指一撥,迅速地將瓷瓶藏入袖中。


    「哼!」從頭到腳都用重重黑紗嚴密包裹的人影,依稀隻能從高大的輪廓與暗沈的嗓音中辨別出這是一個男子,「幾日不見,小師弟你的膽子似乎大了不少。」


    慌忙垂首,韓覘屏息答道:「韓覘不敢。」


    「最好是不敢……」話尾被刻意拉長,重重黑紗後,一雙赤紅的眼睛隱約可見。


    韓覘趕忙再度將頭低下。黑紗「窸窣」滑動,每一次輕響都叫人毛骨悚然:「血陣如何了?」


    「一切如常。」


    「那就好。帝星現世?紫陽真君?哈哈哈哈哈……那又能如何?謀事在人,一旦血陣功成,天又能奈我何?」仿佛可以預見不久的將來,三界俱都匍匐腳下的情景,黑影尖聲大笑。


    韓覘望著他扭曲的身形,隻覺苦澀不堪:「師兄……」


    「做好我讓你做的事!」還未出口的勸說換來對方毫不留情的叱責。黑影猛地逼近,刻意放柔的語氣將一雙如血的眼瞳映襯得更為恐怖,「小師弟,從小你最聽話。乖乖守著這裏,別妄想那些不可能的東西,那隻會害了你自己。」


    「我沒有。」睜大眼,韓覘坦然對上他的逼視。


    「嗬嗬嗬嗬……」一陣粗嘎的笑聲,如來時的突然,眼前驀然一亮,那挾滿死氣的黑影已無影無蹤。


    仿佛曆經一場鏖戰,韓覘無力地扶著椅背坐下,四肢幾近虛脫。袖間的瓷瓶順著手腕,再度滑落到他的掌中,觸手堅硬冰涼,已不複方才的暖意。


    夏日炎炎,正午驕陽似火。毒辣的陽光迫得枝頭的知了奮力嘶吼。路邊行人寥寥,酷熱下的曲江城滿眼盡是慘白日光。


    這時節,天不惜人,人如草芥。吳楚兩國交戰,欽天城下一役,死傷數萬。魯靖王又發兵壩東;嘉南王之子蘭洵襲了位,臥薪嚐膽休養了數載,而今兵強馬壯,蠢蠢欲動;前方戰事激烈,琅琊軍急報頻頻,催促著秦蘭溪早回封地。


    茶館裏的人們在議論,一連數日,不曾見得那個走街竄巷的賣貨郎,定是被抓壯丁的帶走了。烽火狼煙之地,總聽得一將功成萬骨枯,古來征戰卻又有幾人能凱旋而歸?


    酒樓之上的賣唱藝人敲著牙板,斂眉低訴:「興,也是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


    秦蘭溪被說動了心事,收起扇子,連連搖頭:「甘做驛邊草,莫為亂世人。」眉間眼下,萬般的不忍。


    赫連鋒輕輕握住他的手:「等我們取下營州,太平盛世指日可待。」


    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心頭猛然跳出韓覘激昂的話語,當今這烽火亂世是因誰而起,是誰鑄就?鬼耶?妖耶?魔耶?還是……人?


    傅長亭默默不語,手捧茶盅,麵容沈靜,端重肅穆的麵孔看不見半點出家人慈悲為懷的模樣。眼角餘光不經意掃過,恰好瞥見樓下急急奔過的高瘦身影。這不是……


    霍然起身,道者恍若被冰封住般的漠然麵容上,不自覺透出一分玩味。


    年邁的掌櫃坐在賬台後昏昏欲睡。店門外門可羅雀,店堂內空無一人。老舊的桌椅板凳靜默地擺在原地,感受著光陰的緩緩流逝。


    門邊悄悄探出一張尖瘦的臉。土黃色的身影趴在客棧外,身體緊緊貼著牆,正竭盡全力想要把自己藏進牆根下那細細一線的陰影裏:「這可讓我怎麽找?」


    杏仁很苦惱:「這大熱的天……唉唉,主人盡知道為難人。」


    一心窺視店內情形的妖怪不曾察覺,地上的影子不知不覺添了一個。傅長亭一言不發站在他身後。生性古板的道士,即使下了山也不曾起過一絲一毫離經叛道的念頭,酷熱之下,依舊將一身密不透風的道袍穿得一絲不苟,袖長過膝,道冠高聳,扣子一路扣到下巴尖。他不嫌熱,直挺挺站在大太陽底下,頗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焦慮的兔子精又是搓手又是跺腳,急得滿頭熱汗。


    「誰知道那道士住哪間房?他若要收我,我可怎麽辦……唉唉,都怪山楂!好好的,想吃什麽白糖糕。噎死算了!」拉起袖子,仔仔細細地把兩顆金色的大門牙再擦一遍。隱隱覺得有些不對,背脊上陰嗖嗖的,涼得滲人。杏仁不安地回頭,「媽呀……」


    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倒在門檻便。枯瘦如柴的兔子精舉起手,緊緊護衛著自己的寶貝門牙:「你、你、你……」


    「你家主人找我?」聽到了他方才的自言自語,傅長亭問道。但凡妖魔鬼怪見了他,都是這般反應。傅長亭已經習以為常。除了那個人……韓覘,好像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畏懼,哪怕雷動九天,哪怕劍抵喉頭。或是放肆大笑,或是冷冷瞪視,或慷慨陳詞,或兀自低語,斯文的,偏激的,愁腸百結的,那人有截然不同的無數表情,卻從未顯露過害怕。


    「我、我、我……」麵如土色的妖精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卻怎麽也無法如願。哆哆嗦嗦地從袖子裏拽出一根用絲繩編結的墜飾,顫顫舉到傅長亭眼前,「我家主人讓我來轉交這個。」


    是一個玉墜,碧玉雕刻的荷葉栩栩如生,粉荷半開,葉上蹲一隻小小的蟾蜍。做工細致,雕琢靜美,不似普通凡間之物。


    「是一對的。這家的小公子有一個,這個是、是那孩子的。」見傅長亭出神凝視,杏仁略鬆了一口氣,「主人說,好歹留個掛念。」


    長舒一口氣,終於把主人交代的做完了。杏仁狼狽起身,不等傅長亭開口,撒開腳丫子,連蹦帶跳,立時跑得無影無蹤。


    道者怔怔站在原地,思索良久,低下頭,鄭重將它係於腰間。荷葉模樣的墜子在陽光下熠熠閃著微光,微小卻直入心底,像極了那孩子的眼神,那夜韓覘手中由竹簫幻化而成的小蟾蜍精的眼神。


    對誰都笑臉相迎的賣貨郎果然許久不見蹤影,鄰家細心的嬸娘拉著秦蘭溪絮絮念叨,那個來回於京城與營州之間的年輕步販也有些日子不見了:「外頭太亂,大家都不敢出門了。」


    好脾氣的王侯有的是耐心與她閑話家常。快人快語的女子利索地磕著瓜子,聲調響亮:「哎呀,別看賣了這麽多年布,才十九呢!什麽都好,就是臉上有顆大黑痣,破了麵相。得虧是個男的,若是女子,嫁人就難了。嗬嗬嗬嗬,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呐。這樣的年景,大家都一樣,能過得去就好,湊和著過吧。哪天老天爺開眼了,不打仗了,就過得舒坦了。隻是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福氣等到那天了。」


    秦蘭溪笑著起身為她沏茶:「嬸娘年輕著呢。」


    趁她不留神,回頭往這瞟一眼,一擠眉,一弄眼,頑皮一笑。


    客棧的生意還是不好,偌大的店堂裏稀疏坐了幾個歇腳的客人。夕陽西下,籠罩了一整天的悶熱暑氣終於被風吹散,習習涼風從門前吹過,為店內帶來一絲清涼。


    赫連鋒笑著對他扮個鬼臉,一來一去的眼神中有傅長亭看不明白的默契。百戰百勝的大將軍與琅琊王是自小的青梅竹馬。從九歲那年,秦蘭溪在街邊撿回餓得奄奄一息的赫連鋒起,赫連鋒就成了秦蘭溪的影子。朝夕相處,同食同寢,名為主仆,實為知交。即便戰場之上,百步之內,有秦蘭溪便必有赫連鋒。好事之徒甚至一度流傳,他們是共用一頂大帳的。


    流言蜚語裏,他們卻聽而不聞。拉手,扶肩,種種親昵舉動一概旁若無人。


    「他們說,本王是要為天下人而活的。其實,比起天下,本王更想做一做自己。」臨行前,秦蘭溪如此對傅長亭說道,語調輕快,笑意盈盈,「或許不出三五年,神州一統,天下歸心。天下人都不必再受離亂之苦愜意生活。隻是,秦蘭溪卻再不是秦蘭溪。」


    素來明亮的眼眸有那麽一瞬間變得黯淡,一刹之後,卻又盛滿笑意:「但是,無論如何,赫連會在我身邊,對嗎?道長你能掐會算,為本王起一卦如何?」


    傅長亭匆匆避開了他的眼:「天機不可泄露。」


    「道長?長亭?」


    倏然回神,傅長亭身形一頓,茫茫然抬眼:「嗯?」


    赫連鋒按著腰中長刀,話語遲疑:「怎麽了?從來不見你恍神。」


    「沒事。」


    馳名天下的百勝將軍有一張與魁梧身材相襯的剛毅臉龐,經年習武加之多年征戰,眉心一緊便不怒自威,同秦蘭溪的親切圓潤相比,更顯威儀:「月色正好。道長,你我二人切磋一番如何?」


    傅長亭舉頭望窗外,日已西沈,明月當空:「不了。貧道要出門一趟。」


    赫連鋒神色疑惑,傅長亭不再多言,抬手將杯中茶水飲盡,整頓衣冠,飄然而去。


    霖湖兩岸垂柳依依,柳堤外群山巍峨,連綿起伏。湖光山色掩映,一輪明月皎皎。


    煙柳旁,石亭下,不聞鶯啼,不聞蟲鳴,不聞那夜嗚咽如泣的簫聲。傅長亭站在亭中,麵朝湖水,背手而立。韓覘並未出現,孤身而來的道者神色端靜,負著長劍一心一意地等。下意識間,他總覺得,他會來。


    來的卻不是他。


    「長夜漫漫,寂寞無邊。莫要辜負這良辰美景,就讓奴家為道長獻舞一曲,共度今宵。」嬌脆悅耳的聲音來自湖底。


    漣漪一圈圈蕩開,平靜的水麵波瀾迭起。水花翻濺,身著玫紅紗裙的女子輕風一般嫋嫋從水中行來,裙裾如波,踏水無痕。


    「好俊俏的道長。」走到近處,她掩嘴嬌笑,黛眉紅唇,頰泛朝霞,一雙桃花眼媚眼如絲,額中央的鮮紅花鈿妖異如許,「奴家離姬,見過真君。」


    飄飄然下拜,似弱柳扶風,似雨潤荷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鬼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公子歡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公子歡喜並收藏鬼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