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韓覘舉掌在傅長亭眼前一晃,細細長長的手指間赫然又是一粒黑色藥丸。


    眼見他昂首就要將藥丸吞下,秦蘭溪慌忙勸阻:「公子不必如此!」


    韓覘收手,挑著眉看傅長亭。


    僵持許久,道者終是垂下了長劍,斜跨一步,側身讓他離去。


    「哼!」低哼一聲,韓覘撩起衣擺,從容跨出房門。像是在教訓山楂,又像是在說予旁人聽,犀利的言辭聲聲敲打著道者的心,「生而非人,便是你我洗脫不去的惡骨。莫怪道長抓你,誰叫你是非人!可知世間哪樣事最難忍耐?一個『冤』字足以壓得你生生世世不得翻身,十八層地獄下剝皮去骨也消不了你的汙名!嗬,凡夫俗子猶且知曉名節二字,又有誰知,縱然是妖,也是要清白的。」


    夜幕下的海棠開得張揚,漫天飄飛。輕薄而細小的花瓣自韓覘的衣袖間飛過,被風吹拂著,沾上了傅長亭的衣襟。


    鬼氣,跟著花香一起縈繞在他的鼻間。芬芳甜美的是花。那苦澀悲涼的呢?是誰的心曲?


    「即便是人,也難有如此激狂偏執的。」秦蘭溪搖頭感歎。


    傅長亭倏然回過神,將衣襟上的花瓣拂去。再抬頭,依舊是那玉樹臨風卻又冷麵無心的道者。


    若不偏執,又怎會不願輪回轉世,反而徘徊輾轉,苦苦堅守人間呢?鬼,總有一番執著。


    兩天後,一身是血的豆子出現在東城門下。


    睡夢裏的孩子一個勁地說胡話,「阿莫、阿莫」地哭喊著玩伴的名字。問遍了左鄰右舍,可誰家都不曾有名叫「阿莫」的孩子。


    夜間,豆子醒來,不停地大哭大喊:「救他,救他!阿莫,阿莫還在那兒!」


    人們半信半疑,提著燈籠,舉著火把,摸到了距城門三裏開外的一個蘆葦叢裏。除了一大灘血跡與血泊中一隻被咬破了肚皮的小蛤蟆,根本找不見孩子的蹤跡。


    「怎麽回事?」秦蘭溪問道。


    「妖。」瞟了一眼那隻肢體破碎的蛤蟆,傅長亭語氣平淡,「尋常小妖,剛修得人形。遇上道行高深的同類,便與手無寸鐵的孩童無異。」


    秦蘭溪的表情瞬間變得沉重。


    同類相殘,不單是人,妖也相同。世情冷漠,一句口角,半個銅板尚能引出一場紛爭,更何況偌大天下,寸寸山河。


    人們循著血跡往深山嶺深處走,墨黑色的血滴蜿蜒著,延伸進一個散發著陣陣腥臭的洞口。


    傅長亭手擎長劍,當先舉步進洞。幾個膽大的青年猶豫了一會兒,連同秦蘭溪和赫連鋒一起壯著膽子摸索著跟在他身後。方進得洞中,頓時大驚失色。但見內中正盤著一條粗壯大蛇。遍身鱗甲,身軀粗長,堅硬如鐵的黑色鱗片下正汩汩冒著血流,惹得它怒氣勃發,一雙暗黃色的眼睛燈籠般懸在上方,凶光畢露。


    這哪裏是蛇,分明是修得異形的小龍!同行的青年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向外飛逃。


    青霜劍寒光點點,引動九霄雷火。傅長亭眉峰微挑,眸間凝霜。風雲怒,天雷動,地撼山搖。他立於一片湛藍火海內,蓮冠高聳,衣袖翻飛,冷眼看著麵相醜陋的妖孽在雷火中翻騰哭嚎,從高聲怒罵到哀聲討饒,及至寂滅無聲。


    「天師、天師不會放過你!」它猶有不甘,怒吼著嘔出最後一口怨氣。


    火光耀目,綴著蒼藍色滾邊的雪白道袍因熊熊雷火而染上青藍色的微光,傅長亭長身而立,喃喃將法訣低誦,眼底一派默然。


    後來,人們從洞內的灰燼裏挑揀出了孩童衣衫的碎片和玩具的殘骸。原來那些不見的孩子都被蛇妖吃了。人們說。


    「這可真是咱們城從沒有過的怪事。」


    「怎麽沒有?聽我爺爺的爺爺說,咱這地方,從前就不幹淨。鬧鬼的事多著呢!」


    「吹吧,你就可勁吹牛吧。誰信呀?」


    茶館內比往日熱鬧許多,或許是因為除了妖孽,路邊的行人也比以往多出不少。


    秦蘭溪放下茶盅,悵然感歎:「看來,當真冤枉了那隻狸貓。」


    碗中茶湯清澈,碧透如玉,就像那鬼望向他時的眼睛。傅長亭蓋上蓋碗,那鬼的眼睛消失了,那鬼的身影卻飄蕩在腦中,揮之不去。


    第三章


    終南山顛常年雲遮霧繞,飄渺的白色薄霧悠悠漫過三清大殿鎏金色的飛簷翹角。香爐裏終年不散的嫋嫋香煙帶著淡淡的甘甜香味。少時偶爾會在早課時走神,愣愣地望著前方詭秘微笑著的天尊金像神遊天外。煙朦朧,霧朦朧,人也朦朧。朦朦朧朧,人生一場大夢。


    山門外有一棵老鬆,枝幹挺拔,虯枝遒勁,已有百年樹齡。它日日聞著觀中的香煙,聽著掌門的妙言,年深日久便有了靈識。漸漸地,便時常會在山門前的小道上遇見它,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翁,穿深綠色的衣衫,最愛逗弄剛入門的小道童。或用婉轉的哨音召來幾隻毛色豔麗的異鳥,或懷抱兩隻憨態可掬的鬆鼠,遞給它一個鬆果,它就能沿著臂膀攀上你的肩頭,毛絨絨的大尾掃過臉頰,舒服好似三月的春風。小道童們被他逗得樂不可支,每每早課結束就爭先恐後往山門跑。他總樂嗬嗬站在樹下等候,一笑便將一張老邁垂暮的臉笑出千橫萬縱的溝壑。


    後來,趁著某天掌門出外雲遊,幾位師兄把他團團圍住。朱砂黃符蓋頂,桃木長釘嵌骨。外加一碗天尊金像前供奉了七七四十九日的聖水靈泉。輕而易舉將他的人形打散、修為毀去。那般健碩的一棵老鬆,一夜間枝椏盡枯,元氣大傷。連綿不絕的鬆針落雪般無休無止自枝頭抖落,厚度足足蓋過了蹬著皂靴的腳麵。


    「妖便是妖。蠱惑人心,為禍蒼生。仙家修行之地,豈容妖孽逞凶?」斬釘截鐵地,師兄如是說道。


    之後,就再未見過老鬆化成的老翁。它似病入膏肓的凡人一般,日趨枯萎。又過了些年,某夜一場大雨,電閃雷鳴。翌日早起,清掃山門的道童打開大門,發現門前一片焦黑,老鬆已經被夜裏的天雷擊中,徹底死了。


    「然後呢?」秦蘭溪身體前傾,伸長脖子好奇追問。


    傅長亭慢慢啜一口茶,淡淡作答:「沒有了。」


    「……」長長的靜默。忍耐再三,年輕的王侯還是止不住搖頭歎氣,「你這人……人無趣便罷了,說的故事也是如此、如此……唉……」


    一把拉起赫連鋒,他扭頭往內院的臥房走:「走、走、走!陪我回房喝酒。早知道聽你們倆講故事會如此苦悶,還不如把本王一個人關在屋裏睡覺!」


    赫連鋒無奈,被他拉著跌跌撞撞離去。臨走前,不忘遞給傅長亭一個苦笑。道者捧著茶盅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你非要貧道說故事,不說你生氣,怎麽說了你還生氣?


    賬台後的老掌櫃夫婦從頭至尾聽得完整,捂著嘴偷偷地笑。豆子掀開門簾,一蹦一跳從門後跑出來。他的身體已經痊愈,隻是對走失那些天的事記得不甚分明。


    「我和阿莫一起玩……阿莫說,城裏不好,要出事……就跟著阿莫走……突然來了個叔叔……叔叔變成了蛇。阿莫擋在我前頭,讓我趕緊跑……然後,然後……我就不記得了……」小孩子的童言童語沒有大人會認真地去追查明白。這城裏不多不少這些人家,哪裏來的叫阿莫的孩子?


    「阿莫好些天沒來找我玩了,他是不是生氣了?我丟下他……」拉拉道者長長的衣袖,孩子高高仰著臉,期許的眼神。


    「……」向來有一說一的道者沈默了。對著這雙亮如星辰的眼睛,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就像當年,同樣不知道該如何對落寞的小師弟們解釋,為什麽門前那個老翁再也不來了,「他搬家了。」


    修行人不做妄語。天真的孩子歪著腦袋認真思索何謂搬家,絲毫覺察不到道者話語間的遲疑。


    夜深了,傅長亭一人在街頭徘徊。心氣浮躁,往日易如反掌的呼吸吐納艱澀得毫無進展。索性出門散步,月上中天,整個曲江城都陷進了睡夢裏,連日間綻放枝頭的紅花也疲倦地躲在了重重綠葉之後,嬌羞地露出一半芳容。


    「傅長亭,你斬妖誅邪收盡天下鬼眾,果真不曾錯殺過?」鬼魅質問的話語這些天一直在耳邊回響。


    「阿莫會再來找我嗎?」孩子天真的眼眸時時浮現眼前。


    錯殺過嗎?當真妖邪也有良善?毫無頭緒。


    隻是這些天來,一直縈繞在城中的那縷邪氣已蕩然無存。好似真的因為蛇妖的伏誅,令得天下太平。若是如此,卻又未免太過輕易,叫人難以心安。


    妖便是妖,蛇蠍心腸,詭計多端。斬妖除魔方是人間正道,不是嗎?


    寧靜的夜空中傳來隱約的樂聲,斷斷續續,時有時無。傅長亭不自覺追著樂聲而去。幾番轉折過後,眼前豁然開朗。一方清池寂寂無聲,粼粼呈現於月光之下。碧波蕩漾,水麵波瀾迭起,金光閃爍,仿佛水下遍布黃金。不知不覺,他已行至城北的霖湖邊。


    臨湖有一座八角石亭,亭下有人吹簫,簫聲嗚咽,傅長亭所聽到的樂聲正是來自於此。


    察覺有人靠近,吹簫人敏銳地回頭。雋秀的麵容,上挑的眉梢,還有嘴邊那抹挑釁的笑意,不是那隻大膽妄為的鬼又是誰?


    他罩著一件煙灰色的紗衣,頭戴銀冠,眉目素淨。一杆竹簫信手握在指間,披著一身溶溶的月光,出塵脫俗恍如世外的隱者。可惜,言辭鋒利如劍:「聽說那孩子尋回來了,可喜可賀。身體四肢還周全嗎?有沒有少了一根手指頭?道長可要再剖開我家奴兒的肚子查驗一番?」


    不喜不悲不生氣,傅長亭雙眼一眨不眨,繃起臉,抿緊嘴,長袖一擺,調頭往回走。


    「等等……」身後的人卻喚他,語氣中幾分躊躇,又有幾分不甘,「我想找人說話,剛好你來了。那就說給你聽吧。」


    道者不理不睬,背著手繼續要走。


    韓覘道:「那孩子……按你們人間的說法,今晚是那孩子的頭七。」


    猛然止住腳步,傅長亭愣了一下。匆忙回首,那鬼坐在石亭裏,側著身,月光照見他半邊臉龐,瑩瑩暈染出幾分光輝。他並不看他,雙目低低垂下,星光、月光、水光,盈盈將一雙眼瞳映得迷離:「那孩子是隻蟾蜍,長得不好看。旁人家的孩子不願跟他說話。」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妖精也是好美惡醜的。要不那麽許許多多的精怪誌異,怎麽偏偏隻寫狐狸、白兔、長蛇們幻作美貌女子自薦枕席,為俊俏書生紅袖添香的佳話,卻從未聽說老母豬嫁得莊稼漢的傳奇?蟾蜍一族自來相貌不佳,凸眼大嘴,天生一臉紅腫的膿包。再醜的精怪見了都要笑話他們的難看。


    「隻有客棧掌櫃家的孩子肯同他玩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妖也好,鬼也罷,心思並無差別。」他徑自低低自語,伸手把石桌上的酒盞拿過,一飲而盡。


    傅長亭站在亭外的石階下看他,韓覘偏過臉,臉上多了一分酡紅。這鬼不會喝酒,酒量小得出奇。


    「你沒有見過他。自從你們進了城,那孩子就不敢去了。」他毫不留情地瞪視著他,話裏話外俱是責怪。


    打小習慣了師兄弟們豔羨仰慕的視線,木訥的道者不自覺轉開了眼,惶惶然生出一種錯覺,好似自己當真犯了窮凶極惡的大錯。


    「後來,他忍耐不住,就趁你出門的時候溜進去偷偷玩一陣。他還小,紫陽真君四個大字足夠嚇破他的膽。」即便如此,卻還是不管不顧地一頭闖了進去。小孩子之間的交往,無非一個風箏,無非幾個鬼畫符般的大字,無非一場莫名其妙的遊戲。曆經世事的大人們看不懂,他們卻一絲不苟地將之奉為玉皇大帝的聖旨。


    被拋向半空的竹簫緩緩轉了幾匝,在傅長亭的麵前,慢慢變成一個穿著黑衣的孩童。高高鼓起的雙眼,比常人大出許多的闊嘴,還有頰上星星點點的斑點,實在稱不上漂亮。他怯怯地望著傅長亭,埋下頭,迅速躲向韓覘的身邊。手指拘謹地絞在一起,表情緊張而不安。實在難以想象,這樣一隻膽小畏怯的小妖精卻有勇氣擋在夥伴麵前,獨自麵對凶殘的天敵。


    「好孩子。」韓覘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頭,手指仿佛插入水中一般筆直穿過了他的身體,帶起縷縷白煙。青煙散去,簫依然是簫,「啪──」一聲,摔落在地。


    韓覘彎下眼,笑容苦澀:「凡人有三魂六魄。**雖逝,但魂魄不散。故而七七四十九天內,仍可駐留人間陪伴親人。妖是沒有的,死即是死,灰飛煙滅,不複再生。」


    看他彎腰將竹簫拾起,傅長亭發現,他的右手是缺了一指的,無名指處空空蕩蕩,好似被人齊根斬去。難怪他的簫聲時斷時續,曲不成調。


    夜風將霖湖邊的綠柳溫柔拂過,長長的柳枝綴滿新葉,婀娜如舞姬,在夜空下舒展搖曳。


    「你怎麽知道這些?」目光炯炯,不為妖孽的義舉動容,不被鬼魅的煽情迷惑,傅長亭出聲質問。


    「這城中沒有我不知道的事。」韓覘迅捷答道,臉上泛起一絲嘲諷,他眸光深沈,「就如我知道,琅琊王與道長為何會來曲江城一樣。」


    傅長亭周身一緊。無視他眼中的寒意,笑容奸猾的鬼魅慢悠悠舉起酒壺,把空杯斟滿:「也如同那晚,西城門下,我知道你就在樹下一樣。」


    水紅色的唇得意地翹起,彎彎的弧度與天上的月牙無異。韓覘衝傅長亭眨了眨眼,言語間掩飾不住的興味:「因為我看見了。那天一早,在下就在城門下恭候大駕。」


    看見心不甘情不願地道士黑著臉被友人一步三回頭地硬拽過來;看見你左顧右盼最後一步一挪站到樹下;看見你施法隱身前還不忘小心翼翼四下張望一番;看見無人留意時,你冰凍住的唇邊春風化雨般掛起一點點無法察覺的笑。原來,這木頭道士不是木頭一根。


    「你!」傅長亭氣急,端正儼然的麵孔瞬間漲成紫紅,「妖孽!」


    韓覘氣定神閑喝著酒,煞有介事地搖頭。金雲子當真不會教徒弟。做事一板一眼便罷,說話也是笨拙,翻來覆去不是妖孽就是孽障,聽得叫人耳朵起繭子。好端端的真君托世,卻叫他整天關在山上,都關傻了。


    「可惡!」那頭氣得就要去拔背後的長劍,手掌一翻,雷火躍動。


    韓覘慌忙暗自戒備,幾次三番與他動手,著實傷得不輕。意料中的雷電交加卻遲遲未現。道者陰著臉,胸膛起伏,眼眸中冰雪飄飛,緊緊握著劍柄卻終究未將長劍拔出。什麽都沒說,他隻深深地望了韓覘一眼,扭過頭,默默拂袖而去。


    這人……韓覘訝異,僵在原地呆呆目送他離去的背影。終南一派自上而下推崇備至的得意門徒,背影挺直仿佛山前的青鬆,在碎石鋪就的小徑上,被月光拖出一道淩厲又不失莊重的剪影。


    「傅、長、亭……」現下他是傳聞中紫陽真君轉世,降妖邪,濟蒼生的道者。未來,他會成終南一派甚至天下道家一脈的掌教,輔佐君王庇佑黎民的國師。這一生,傅長亭三字注定和魑魅魍魎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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