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豆子不見了。女掌櫃隻是去前點端了一碗湯,再回頭,獨自在內院的孩子就憑空不見了。


    左鄰右舍紛紛幫忙四處尋找。至掌燈時分,卻還是連一根頭發絲都搜尋不到。豆子就這麽不見了,連同那隻還未完成的風箏和玉墜子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長亭?」安慰過傷心欲絕的掌櫃夫婦,秦蘭溪表情凝重。


    他不是沙場上出生入死的鐵血猛將,也非化外無欲無求的修道上仙。見過太多人間慘事,他已不願再聽任何哭聲。


    七情六欲全無的道者站在石階旁的海棠樹下,一身滾著藍邊的雪白道袍潔淨如霜。夜風吹送,將枝上粉紅的花瓣帶上他的肩頭。傅長亭靜默佇立,目光始終凝望著虛無的前方,既不留意肩上的落花,也不關心隱約的哭聲:「妖孽。」


    客棧中有妖氣,時濃時淡,三天兩頭來得頻繁。


    「有妖怪?」長刀在手,赫連鋒瞬間緊張起來。


    妖,當今世上能役妖奴鬼的唯有一人。


    「有線報,天機子已經多日未現身。」秦蘭溪皺眉沉吟,再度望向傅長亭道,「道長有何高見?」


    月色皎皎,在不苟言笑的男子臉上暈出一層如水的銀色光華。傅長亭收回視線,已然成竹在胸:「它會再來。」


    清淺的笑隻停留在嘴角,眼底依舊無波無緒。


    客棧裏有兩處所在妖氣最為濃烈,一是內院石階旁的海棠樹下,這是豆子平素玩耍的地方。另一處則是店後的廚房。


    夜晚,烏雲蔽月。空無一人的院落裏,刮來一陣古怪的風。草葉沙沙,一股腥氣自葉尖劃過。仔細看去,便會發覺風中有一團黑影正推開門板,迅捷地鑽進了店後的廚房。


    廚房裏收拾得井井有條,灶上擦得油光鍇亮的大鐵鍋兀自無言地散發出微光。


    黑影有備而來,逕自躥到壁櫥前,熟稔地打開籠著碧紗的櫃門,一碟碼得整整齊齊的白米糕正靜靜擱在中央,細白幹淨,米香撲鼻。


    「好……真好……」竊笑聲起,它滿意地看著眼前景象。


    正待伸手時——


    「鏗鏘——」金鐵交錯,寒氣撲麵。房內陡然燈光大亮,聲名遠播的赫連將軍猛然出現在眼前,怒目圓睜恍如廟堂裏濃眉倒豎的金剛羅漢。


    「糟!」暗叫一聲不好,黑影就地團身一滾躲開迎麵劈來的長刀,拔腿往門外遁去。


    「妖孽!」嗬斥聲起,麵色冷厲的道者如降妖真君下凡,手擎雷火正攔在身前。掌間藍光四射,天邊悶雷陣陣。


    「道長饒命!」黑影慌忙抱頭求饒。


    不由他分辯,驚雷轟鳴,電光大作。傅長亭俊朗的麵孔比森羅殿上的閻羅更可怖。


    「這就是帶走豆子的妖怪?」秦蘭溪蹲下身,驚奇地打量著被傅長亭用結界鎖在角落裏的怪物,「看起來怎麽……」


    這是一隻碩大無比的狸貓。圓滾滾的身子,圓滾滾的臉。頭頂不知被誰壞心拔去了一整片毛發,露出青光光的頭皮。它有模有樣地穿著凡人衣裳,可惜衣裳都被雷火打壞了,剩下幾根破布條纏在肥嘟嘟的爪子上。最顯眼的還是要數它那隻高高鼓起的肚子。妖怪學著人的樣子,背靠牆壁癱坐著。渾小山似的肚子堆在地上,不但遮住了肥肥短短的下肢,連毛茸茸的臉也被擋得幾乎看不見。


    「豆子呢?」秦蘭溪心急問道。


    赫連鋒猶豫,傅長亭的臉色比冰塊還冷。


    「餓……」微弱的呻吟從腳邊傳來。那隻肥大的禿頭狸貓睜著水汪汪的眼睛,前爪合攏,可憐兮兮地把爪子上的布條塞進嘴裏,「好餓……」


    道士臉色又是一暗,繪滿朱砂的杏黃道符脫手而出,正中妖怪額頭。狸貓渾身一顫,一聲哀鳴過後,便如被定身一般,一動不動地縮在牆角裏,眸光閃閃,流下兩行委屈的淚水。


    秦蘭溪不忍:「若不是它,那就放了吧。」


    傅長亭背手而立,望著房前紛紛揚揚的落花,口氣不敢執拗:「若非主犯,亦是同黨。」


    一連兩天,無風無浪。


    被術法困住的狸貓日日捂著眼睛抽泣不止。


    鐵石心腸的道士視若不見,手握青霜寶劍冷聲逼問:「城中的孩子去哪兒了?」


    「嗚嗚……不知道……」


    冷冽如刀的目光森森盯上它碩大的肚子,道士沒什麽耐心,掌心一翻便是電閃雷鳴:「真不知道?」


    「嗚……不、不知道……」狸貓怕極了,低頭把臉埋進白花花的肚皮裏,語帶哭腔,「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想吃塊白米糕……嗚嗚嗚……主人,主人……」


    房外無風,緊閉的格窗卻「嘩啦」一下被吹開。漫天漫地的淡粉花瓣雪一般團團灌進屋內,罩得一天一地的迷離。


    客棧內院栽了幾樹海棠。眼下早已過了花期,卻詭異地開得繁盛。重重疊疊的花朵沉甸甸綴滿一樹。


    跟隨肆意飛舞的花瓣,一紙雪白的名帖穩穩飄落桌上。秦蘭溪拿起查看,紙上空無一字,隻在落款處畫著一隻惟妙惟肖的知了。


    眉心一跳,傅長亭揮手彈出一道劍氣。長袖過處,房門洞開,三尺青鋒劈山倒海將夜空刺破。


    劍光所指之處,一名青年男子拱手而立:「在下韓覘,來尋我家走丟的奴兒。」


    他徐徐抬頭,青霜劍下,不見一絲畏怯。抬腳向前一步,似無心,似挑釁,胸口正對上傅長亭的劍尖。鬼魅麵帶笑容,嗓音動聽悅耳:「世間皆道,琅琊王尊師重道禮賢下士,全無貴戚子弟驕橫刁蠻之風。原來,刀劍相向才是王爺的待客之道。」


    「放肆!」道者怒喝。


    「無妨。」秦蘭溪緩步而出,命傅長亭與赫連鋒雙雙收起兵刃,對著院中的鬼魅抱拳道,「下屬無禮,怠慢來客。望請公子見諒。」


    「好說。」他又是那般斯文麵目,一顰一笑俱是人間佳客,隻是不經意地,瞟向傅長亭的眼神中隱隱綽綽摻雜一絲心機,「我家奴兒走失已有兩日,聽聞流落此地,為王爺好心相救。在下唐突求見,一為道謝,二為將那貪吃孽畜帶回去。山野精怪麵目醜陋,但願不曾驚嚇了王爺。」


    「不會。公子家的奴兒憨態可掬,甚是討喜。」隻是哭聲太過讓人頭疼。笑容間,秦蘭溪慢慢垮下臉,表情頗是為難,「可是目下正有一事,想要問詢於它。恐怕還不能令其歸家。」


    「哦?何事?」像是全然不知內情,韓覘關切問道。


    「本王一路行來,聽聞營州境內屢有人口失蹤。如此駭人聽聞之事,量來恐非凡人所為,故而……」


    「王爺是說,那些人都被我家奴兒吃了?」不待秦蘭溪說完,鬼魅直截了當開口。他眼中波光流轉,將赫連鋒與笑容不減的秦蘭溪默默看過,最後,視線停在了傅長亭臉上,「道長可有憑證?」


    「院中妖氣。」


    「哦。除此之外呢?可有物證?可有人證?可曾自它肚中剖出一條胳膊或是半根手指?抑或,道長親眼瞧見了?」


    「……」被他一通搶白,傅長亭眼中寒意更甚。


    二者相對而立,四目相視,彼此盡是不忿。


    見狀,秦蘭溪慌忙勸解:「這……公子莫生氣。本王隻是問詢而已,並非懷疑……」


    「在道長眼裏,生而為妖即是死罪。何況擄掠凡人敲骨吸髓,更該五雷轟頂,萬劫不複了。」緊緊盯著傅長亭的眼,他一字一字說得緩慢,「既然物證人證皆無,道長依舊一口咬定我家奴兒。那就讓在下出手,為道長搜羅些如山鐵證吧。」


    說話間,他身形暴起,趁三人不備,疾風般卷進房內。傅長亭大驚,急急回身奔進廂房。


    「嗚嗚嗚嗚嗚……主人……」房內,那隻禿頂大狸貓抱著韓覘的腿哭得淒切,「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嗚嗚……」


    瞥眼看向地麵,傅長亭麵色一沉,這鬼術法高深。電光火石之間,就將他施在地上的結界與狸貓身上的禁錮之術破解。


    「道長既指我家奴兒有嫌,身為主人,我更不能徇私護短。現在我就拿此事問他一問,也請王爺做個見證。」韓覘神情淡漠,任憑腳邊的狸貓哭喊討饒,「山楂,你無緣無故為何跑來這裏?」


    「嗚嗚……我……」肥頭大耳的狸貓哭得傷心,「這家的白米糕做得好吃……我常過來……嗯,拿一塊。主人說過不許……可、可這味兒太香了,我……我實在忍不住……就……嗚嗚嗚嗚……我再也不敢了。」


    「此話當真?」


    「真!比針尖兒還真!」山楂跪在地上不住磕頭。


    衣衫飄然的鬼隻用眼角的餘光看他,雙眸一瞬不瞬,望著神情不屑的傅長亭:「那擄掠孩童之事呢?說!是不是都被你吃了?」


    「沒有!瞎說!胡說八道!」


    「你這貪吃的畜生,除了你還能是我不成?」迥異於初見時的溫文與城門下嫁妹時的慧黠,他麵布寒霜,聲色俱厲。


    「真的,真的不是我。」眼見主人不信,狸貓抱著韓覘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此事事關重大。豈是你說沒有就能沒有?何況,我信了又能怎樣?道長不信,你依然難逃雷火焚身。」口氣不容置啄,韓覘彎腰,揪起它頸間的毛發,手心翻轉,硬是將一粒黑色藥碗塞進它口中,「空口無憑。先將你的肚子倒出來給王爺與道長看看,是不是當真不曾吃過人。」


    「此藥外裹糖衣,內中有蟲,名曰饜蟲。一經入肚,任憑內裏藏物萬千,一並傾倒而出,若無解藥,至死方休。」彷佛說著於己無關的傳說,姿容清朗的鬼魅對著秦蘭溪等淡淡解釋。


    「這未免……」望著疼得滿地打滾的狸貓,秦蘭溪臉色發白。


    「嘔——」臭氣熏天,無數辨不清本來麵目的穢物沾著黏液從狸貓口中傾倒而出。


    抓著赫連鋒的胳膊,秦蘭溪止不住掩鼻後退。


    「如何?內中可有證物?」熏天的惡臭裏,唯有一鬼一道不動不搖。韓覘直視傅長亭,冷冷問道。


    死心眼的道士微微蹙眉,看向韓覘的目光裏說不清是厭惡還是鄙棄。


    「唔……」饜蟲鑽腸穿肚的威力之下,狸貓幾乎將肚中之物全數倒盡。半晌之後,再無物可吐。饜蟲卻還連連在肚中作惡,狸貓癱軟在地,苦得連膽汁都再嘔吐不出,一個勁地哀求,「主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道長……嗚嗚嗚嗚……」


    「忍著!」滿麵陰霾的鬼森森盯著傅長亭,「道長可說你清白了?道長還未開口,我如何饒你?」


    話鋒一轉,他忽地一笑,喃喃道:「怕是道長猶有疑心吧?我將他開膛剖腹給你看,如何?」


    話音未落,袖間白光一閃。不顧滿地狼藉,韓覘半跪於地,匕首入肉三分,狸貓的頸間立時沁出血花。


    「主人!」狸貓嚇得魂飛魄散,尖叫一聲昏厥過去。


    「住手!」兩頰青白,秦蘭溪挪開眼,不忍再看,「誤會一場,是本王輕妄了。」


    韓覘身形不動,勾起嘴角,慢騰騰將道者的臉一寸寸掃過:「道長以為如何?」


    「……」被赫連鋒緊緊抓住了手腕,傅長亭無奈地抿緊雙唇,怒視著這大膽放肆的鬼。


    「杏仁。」好整以暇地起身,韓覘慢慢收回匕首,「把這貪吃鬼帶回去。」


    「好咧!」一隻黃毛兔子應聲從門邊跳出。比起狸貓的肥碩,這隻兔子瘦得離奇,兩顆露在嘴外的金牙煞是惹眼,金光燦燦,奇大無比。


    兔子蹦到狸貓身前,左瞧瞧右看看,歎了一口氣,嘴裏喃喃不知說了句什麽,扛起狸貓一步三搖地向韓覘走去。


    「慢著!」見他要走,傅長亭不假思索,拔劍就攔。


    「道長是要疑心我了?」他回眸,琉璃般透淨的一雙眼,湖水般粼粼閃光,波光蕩漾,暗藏無數詭譎,「那我也自證清白一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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