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小船滑向湖心的小島。雲影搖晃著,漣漪自船側如魚尾般散開,輕柔的水聲若有若無,細碎之中有一種沉靜的力量,讓埃德的心情逐漸平和下來。


    他站在船頭,眺望島上那千年前便已存在,不知何人建起的古老神殿。簡樸的灰白石牆掩映在綠樹之間,寧靜而不見傾頹。


    幾十年之後,若能安息於此處,倒也不錯——這念頭一閃而過。


    隨即埃德意識到,他仍未能真正接受自己如今的身份。


    他仍當自己是一個普通人,百年終老,安眠於黑暗的墓穴,隨時光一點點歸於塵土……但聖者的軀體根本不會留在這世間,當生命消失,*也會隨之而逝。


    自古以來,人們都認為這是神明賦予聖者的特權——諸生之中,唯有聖者的靈與肉,得以完整地存在於另一個世界,一如神祗自己。


    所以聖者沒有葬禮……他們並不曾真的死去。


    埃德總覺得這其中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卻找不到任何更明確的記錄。伊卡伯德永遠不會直接給他答案,肖恩對類似的問題從來聽而不聞,而伊斯……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聽到他的回答。


    沉思之中,小船微微搖晃一下,停了下來。


    埃德抬起頭,驚訝地發現那位安守在此處的老牧師已經靜靜地站在湖岸邊。


    他們還是初次見麵……如果不是提姆的死,似乎沒人想得起要告訴他,島上還有這樣一位與世隔絕的聖職者。


    老牧師的目光掠過埃德手中緊握的永恒之杖,微微躬身,幹枯如紙的皮膚上。每一條皺紋都紋絲不動,看起來猶如一張麵具。


    ——他老得幾乎像是在墳墓裏躺了幾百年又爬出來的。


    埃德被自己不敬的念頭嚇了一跳,趕緊點頭回禮,慌亂地從船上跳了下來,不顧艾瑞克無聲的反對,幫著他一起把小船拖上湖岸。


    另一條小船也在不遠處靠岸——布勞德謹慎地另外多派出了兩個聖騎士,顯然是為了保證埃德的安全。但似乎沒人覺得在這曾是真正的“聖地”的小島上。會有什麽危險。


    他們抬起了提姆的屍體,艾瑞克則緊跟在埃德的身後,跟隨老牧師走上碎石鋪就的小路。


    “……我該怎麽稱呼他?”埃德放慢腳步。低聲問艾瑞克,這才想起來他甚至都還不知道這位老牧師的名字。


    “我們都隻叫他‘牧師’……”艾瑞克帶著敬意回答:“他已經放棄了他的名字,親人……放棄了凡人擁有的一切,隻作為女神的仆人而存在。”


    埃德點了點頭。心情卻有點複雜——他知道對這樣的虔誠與奉獻表現出疑問是不敬的,尤其是作為一個聖者……但是。這真的有必要嗎?


    放棄了自己……就真的能更接近神嗎?


    小路極窄,僅容兩人並肩而行。不知在這裏生長了多少年巨大的橡樹,舒展的枝葉在他們頭頂交錯如蓋,綠蔭之下。路邊叢生的白色繁縷花猶如積雪未消,讓埃德不由自主地微微感覺到一絲涼意。


    路的盡頭是一片草地,明黃色的冬烏頭點綴其中。草地上沒有柯林斯神殿裏處處可見的噴泉。隻有一個圓形的水池,像一麵鏡子一樣嵌在草地中央。聳立在草地另一邊的灰岩建築不高。但一如千年前的城堡般厚重方正,雖沒有用於防禦的城牆,卻同樣帶著一種拒人千裏的封閉……甚至冷漠。


    走進舊神殿的大門,光線驟然昏暗。正殿比埃德想象中要大得多,也高得多,卻幽深如地底,唯一的光明來自正殿深處,一尊高大的雕像頭頂落下微弱的天光。


    那應該是尼娥——那當然是尼娥。但埃德從未見過這樣的尼娥雕像,用粗糙的灰岩雕刻而成的女神筆直地站立在那裏,看起來強壯有力,一手下垂,一手平舉至胸前,攤開的手心空空如也,漠無表情的麵孔五官深邃,嚴厲得近乎冷酷。


    埃德垂下目光,女神裙邊的波浪裏,隱約可見的人類的麵孔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他們茫然大睜著雙眼,同時張大了嘴,仿佛在即將滅頂的浪濤之中絕望地呼喊……


    埃德移開了視線,微微有些不安地想起那些更古老的傳說——如今被人們視為慈母般溫柔的水神,在遠古之時,更因她的狂暴與無情而為人們所畏懼。維因茲河曾經數次改道,被洪水淹沒的舊維薩城至今仍深藏在河底的泥沙之下,人們卻似乎已經在數百年的安寧裏漸漸遺忘了舊日的恐懼。


    神像左側有一閃緊閉的木門,不需要誰來指引,埃德也知道那通向墓地。他能隱隱感覺到死亡的氣息,黑暗而寧靜……


    腳步自然而然地向右而去,卻又被一聲帶著驚訝的呼喚拉了回來。


    “聖者?”艾瑞克叫道,“是這邊。”


    埃德有些尷尬地回頭,正迎上老牧師若有所思的目光,黯淡的光線中,老人鐵灰色的雙眼顯得異常清亮。


    神像右側的木門是打開的,狹窄的石階同時向上下延伸。埃德緊跟在老牧師身後,看著他依次點亮牆壁上的火把,溫暖的火焰驅走了黑暗和他心底那一絲不安,卻又讓他不禁有一點好奇——柯林斯神殿裏隨處可見魔法製造的光焰,這裏的一切卻似乎更加……淳樸和自然?還是說,這裏有什麽他不知道的,“不可使用魔法”的忌諱?


    墓穴並不深。一扇石門之後,長長的走廊兩側,灰白石棺安靜而整齊地排列著,沒有逝者的雕像,也沒有墓碑或墓誌銘,更沒有親人獻上的花束……隻有棺蓋上熟悉的標誌,和標誌下簡單的姓名。


    “如果有人想來這裏憑吊他們死去的親人……他們可以來這裏嗎?”埃德終於忍不住問道。


    “……我們通常會建議他們把花放進湖斯塔內斯特爾湖,湖水自然會傳達他們的思念。”艾瑞克含糊地回答。


    ——意思就是不行。


    埃德微微皺眉。這對逝者來說或許沒有什麽意義,但對生者來說是不一樣的……


    “更早之前,聖職者的屍體會被沉入湖中。”老牧師的聲音幽幽響起,“沒有石棺,沒有墓地,沒有名字……我們誕生自虛無,也歸於虛無。一切都終將被遺忘,思念……並沒有意義。”


    埃德壓下了反駁的衝動,沉默地跟隨他的腳步。向左拐過一個彎之後,老牧師在接近盡頭的位置停了下來。


    “這裏。”他說。


    石棺是備好的,棺蓋斜靠在一邊。埃德看著兩個聖騎士小心地把提姆的遺體安置在石棺裏,仔細地整理好他嶄新的白袍,將他的手杖放在他身邊……隻是,對於身材不高的提姆來說,這具石棺似乎顯得太大了一些。


    而後他們合上棺蓋,靜立在棺前,最後一次低聲祈禱。祈禱聲中,艾瑞克揮起鐵錘和鑿子,認認真真地將提姆的名字刻在了棺蓋上。


    “逝者永恒。”老牧師在埃德身後低語,聲音如塵埃般緩緩飄散在空氣中。


    ——他剛才不是還說一切都是虛無嗎?


    埃德疑惑地想著,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離開時他的目光無意間落在旁邊的一具石棺上,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斯科特……克利瑟斯?”他喃喃地念出了刻在石棺上的名字,隨即意識到自己語氣中的驚訝大概太過明顯。


    這裏的人顯然不知道斯科特還活著……可石棺裏的是誰?


    “裏麵是空的。”


    老牧師似乎看出了他的疑問,“死在那一場戰爭中的人幾乎全都埋在斯頓布奇,但他們一直沒有找到斯科特?克利瑟斯,無論死活……幾年前肖恩?佛雷切在這裏刻下了斯科特的名字,裏麵隻有一柄他曾經用過的劍。”


    埃德隻能胡亂點點頭,匆匆走開。他無法想象肖恩那時的心情……更無法想象肖恩知道斯科特如今的身份又會是什麽心情。


    ——現在連肖恩都不知道在哪兒呢。


    他懊惱地提醒自己,加快了腳步。


    回到女神像前時,他卻又不由主地停了下來,望向左側的木門。


    他的感覺不會有錯……聖職者的墓穴裏安靜卻並不陰冷,那道門之後……卻有更真實的死亡。


    “那道門通向哪兒?”他回頭問道。


    老牧師的回答不出所料。


    “舊的墓穴。”他說,“不屬於聖職者……以前會有虔誠的信徒希望能被葬在這裏,其中有一些會被接受……包括克利瑟斯王朝的最後一位國王。”


    埃德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傳說奧斯本?克利瑟斯死於亂軍之中,他的頭顱被割下來插在維薩城外的木樁上,以恐嚇那些依舊不肯放棄抵抗的追隨者,而後他腐爛的屍體被焚燒成灰,撒進了維因茲河……至今維薩城裏仍有人會在那一天將一杯紅色的葡萄酒倒進河中,隱諱地紀念那位不幸的王者。他或許不是一個完美的君王,卻依舊是個令人心折的英雄。


    埃德躊躇著,突然很想去看一看那位國王——他的先祖最後的安息之地。但現在可還有大把更緊要的事……


    眼前有白色光芒微微一閃,埃德驚訝地抬起頭,看向永恒之杖的頂端。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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