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被攔在主堡的台階下時,博雷納依舊沒有失去風度。


    “那麽我想你們應該不會介意我站在這裏,等國王陛下處理完他的‘急事’?”


    他問道,臉上甚至還掛著微笑。


    套在全身鎧甲裏的衛兵尷尬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什麽也沒說。這畢竟是國王的兒子,而他們得到的命令隻是阻止他進入,不是趕走他。


    於是他們隻能恢複了原本的姿勢,幹脆對博雷納視而不見。


    此時還是清晨,一層薄薄的,灰白色的霧靄彌漫在空氣裏,在微風中如輕紗般抖動。但那完全無法遮蔽來來往往的人們好奇的目光。很快,國王陛下野心勃勃的大兒子就站在主堡門前的消息就會傳遍黑堡的每個角落,這正是博雷納想要的。


    他筆直地站在那裏。這一次他不會再轉身離開,背負那些莫須有的罪名,像從前一樣灰溜溜地逃走,


    他的確不懂得這裏的遊戲規則,但他懂得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懂得血脈相連的羈絆。他可以什麽都不要,可以再一次消失——徹徹底底地消失。在那之前,他一定得再見父親一麵,把一切都說個清楚。他相信喬金不會被那些謠言所蒙蔽……至少不會完全相信他的大兒子來這裏的目的就是奪走他的一切。


    他以為他可以無視那些投向他的目光,但當時間一點點過去。所有的目光——哪怕是同情的目光,都仿佛變成了武器,一個接一個地刺在他身上。讓他從內到外鮮血淋漓。


    博雷納覺得他的笑容有點掛不住了。


    也許拔出劍衝進去也是個好辦法,他應該會被直接扭送到國王的麵前——但今天他壓根兒就沒有帶劍。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高高的台階上,終於有一個清冷的聲音飄了下來。


    “讓他上來。”


    凱茲亞王後站在那裏,居高臨下地望著博雷納,繚繞的霧氣讓他無法看清那個女人的眼神,這絕對是件好事。


    “這樣未免也太難看了。你們覺得最近黑堡還不夠熱鬧嗎?”


    凱茲亞冷笑著。


    在博雷納舉步走上台階時。兩邊的守衛隻是不安地掃了他一眼,沒有再阻止。


    “您今天真是光彩照人。”


    博雷納對著王後陛下恭敬地行禮。他的恭維半是真心半是諷刺。


    凱茲亞今天穿了一條式樣簡單的白裙,細細的金質腰帶是首尾相扣的忍冬花,在腰間鬆鬆地繞過一圈之後優雅地下垂,末端幾個小小的金鈴想必會隨著她的每一步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她帶了一頂小王冠。中間是一顆與她的眼睛同色的藍綠色寶石,金色長發隻是隨意垂下,那讓她顯得分外年輕。


    王後陛下的心情顯然比前幾天要好得多,博雷納當然知道其中的原因。他隻是不知道,如今的情況,有多少是這位美麗的王後做的手腳……但那似乎又不像是凱茲亞?隆弗的風格,這個從小在權勢、財富和寵愛中長大的女人,做起事來要簡單粗暴得多。某種意義上,她其實也不擅長這樣的遊戲。她隻是生來就握了一手好牌。


    “我會帶你去見你的父親。”凱茲亞瞥了他一眼,毫不掩飾她的輕蔑,“以免你又被攔在哪裏。”


    “您真是好心。”博雷納沒辦法收斂語氣中的諷刺。


    凱茲亞冷笑了一聲。沒再說什麽廢話,徑自走在了他前麵。


    她腰帶上的金鈴的確清脆悅耳——但這段有鈴聲相伴的路,大概是博雷納這輩子走過的最艱難最漫長的路。


    沒有經過任何通報,凱茲亞揮開迎上來的衛兵和侍者,帶著博雷納直接闖進了南廳。房間裏所有人的目光在短暫的驚愕之後,全都落在了博雷納的身上。


    微笑。繼續微笑。這種時候除了微笑還能怎樣?


    “我把你的兒子給你帶來了。”即使麵對國王,王後陛下也依然傲慢地抬著下巴。“你們最好還是好好談談。我受夠了你每天對著我和賽爾西奧,對著我們女兒擺出那張陰沉的臉,好像一切都是我們的錯!”


    她扔下這一句就轉身離開,像是一刻也不願多待。


    房間裏的人麵麵相覷,臉上都帶著尷尬——除了喬金。


    國王陛下,如王後所說,擺著一張陰沉的臉,沉默地瞪著博雷納。


    博雷納擔心他要是再不說點什麽,這裏所有人都會窒息而亡。他幾乎沒聽見任何一個人的呼吸聲。


    “我來向您辭行,父親。”他開口道。


    “出去,所有人。”喬金低吼著,依舊瞪著博雷納。


    隻有白發蒼蒼的老首相吉爾伯特在出門時溫和地對博雷納點了點頭,而博雷納甚至失去了回禮的心情。


    房間裏隻剩下父子倆時,空氣變得更為壓抑。


    “你就不該來這裏。”長久的對視之後,喬金突兀地開口。


    這話沒說錯——但博雷納的怒氣卻油然而生。


    “沒錯,我就該無聲無息地死在某個角落裏,像母親和艾絲特一樣,讓你隻需要在沒有什麽急事需要處理的時候偶爾想起來,稍稍悲傷那麽一小會兒是嗎?”


    帶著真正的怨恨的話語脫口而出。


    想起母親和年幼就逝去的妹妹讓他一陣心痛。艾絲特比他小兩歲,病死時還不到十歲,一隻小手被母親緊握在手中,另一隻手裏還緊緊抓著她的小馬——一個木頭雕的,憨態可掬的小矮馬,是喬金買給她的,也是她唯一的玩具。


    但願她能在安都赫的聖山之上騎著她的小馬四處奔跑。無憂無慮。


    喬金的臉一瞬間變得蒼白。


    博雷納等著他勃然大怒,咆哮著讓他滾出去,或者叫來衛兵把他送到他該去的地方。但喬金卻始終沉默著。一言不發。


    博雷納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您不會真的相信那些見鬼的傳言吧?”


    再次開口時,他的語氣平和而懇切。


    喬金搖了搖頭,臉上帶著厭倦:“你不懂,孩子。有些時候,重要的不是我相信什麽,而是人們相信什麽。或者大多數人願意相信什麽。”


    “而他們願意相信我是個滿懷怨恨的混蛋,甚至會跟死靈法師和野蠻人做交易。隻為了讓自己的父親——和弟妹們全部下地獄?”博雷納苦笑著,“我到底是哪裏得罪了他們?”


    “因為這樣會讓一切都變得更加簡單。博雷納,這個國家的人受夠了戰爭和動亂,他們中的一些人隻想讓一切都安定下來。並且永遠安定下去,另一些人……”喬金沒有把話說完。


    “而我就是那顆該死的,自己跳進了湖裏的石頭,既不討人喜歡,結局也隻有一沉到底,永不翻身。”博雷納無力地攤開雙手,“我明白了。那麽您想要我怎麽辦?死著離開,還是活著離開?”


    喬金皺了皺眉:“誰跟你說了什麽?我從來沒想讓你死。”


    這大概算是個安慰。


    博雷納放下手,隨意地拖了一張椅子。沒什麽形象地坐倒。


    “那麽,這就算是真的辭行了。”他說,“我會盡快離開。”


    他抬頭看了一眼父親如釋重負的臉。嘴裏泛起一絲苦澀的味道。


    他想起了那些死去的人……他不會永遠欠他們一個理由,該付出代價的人總有一天要付出代價。就算伊森不肯再理他,他也不是沒有別的朋友,一些冒險者應該會幫他,他總能查出真相的。


    “別被人發現。”喬金揉著額頭提醒他,“有些人的確想要你的命。他們覺得你活著就是一種威脅……我可以給你一筆錢,你能帶走多少就可以帶走多少。”


    趁著黑夜卷上錢財偷偷溜走——跟上一次還真是相似到諷刺的地步。


    博雷納差點就笑出來。但跟上一次一樣,他才不會拒絕送到他手上的金幣,他的兒子——或者女兒就要出生了,他會讓他的孩子快快樂樂地長大。


    眼角飄過一縷灰白色的霧氣時,他還以為是窗外的霧飄了進來。


    但他很快意識到有什麽不對勁。那一片灰霧像是擁有生命般扭動著,掃過他腳麵時,帶來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甚至直透到靈魂深處的寒意。


    “……那是什麽鬼東西?”喬金顯然也發現了那縷霧氣。


    “快躲開!”眼睜睜地看著灰霧撲向喬金時,博雷納本能地跳起來大吼,“離開那兒!”


    喬金的動作並不慢。但他的一個反應不是避開,而是站起身拔出了長劍。


    劍對一片霧能有什麽用處!


    博雷納幾乎想要對著他怒吼。


    灰霧被從中間幹淨地一分為二,像是一張被劃破的灰色的毯子。


    但這破裂的毯子並沒有落向地麵,而是以一種近乎優雅的姿態纏上了喬金的身體。國王甚至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隻是僵硬地,像一座被霧氣環繞的雕像般呆立了片刻,才緩緩地倒向地麵。


    那幾乎是一瞬間發生的事。博雷納衝到父親麵前時,已隻能抱著他冰冷的屍體發呆。


    死去的國王臉色青白,還難以置信地瞪著雙眼。


    他的身體異常地冷。


    博雷納不知道自己呆呆地抱著他跪了多久,腦子裏一片冰冷的迷茫,像是那縷灰霧直接鑽進了他的身體,代替了他的靈魂。


    然後無盡的悲傷和絕望漫過了一切。


    門再一次被打開時,他隻是茫然地掃了一眼,視線中是他的“弟弟”——那位金發的小王子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慘白著臉說不出一個字。


    在他身後,貝林?格瑞安拔出長劍,向他衝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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