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靈台寺負責招待香客的僧人,僅僅也隻是普通僧人而已,至於真正的佛修,修的是佛心,明心見性,和光同塵,而並不刻意講究剃發等普通僧人需要嚴格遵守的戒律。


    然而讓周印感到意外的,並不是這人佛修的身份,而是他看上去也不過元嬰初期的修為,比周辰還有所不如,可五感竟然如此敏銳,一下子就能發現他們的窺視。


    此時那兩人鬥法已到了白熱化階段,道修的拂塵與佛修的錫杖在空中纏鬥,一時勝負難分,那佛修瞅準機會,忽然出現在道修背後,一掌便要劈下。


    卻忽然被一隻手抓住。


    佛修又驚又怒,轉頭一看是白衣人,臉色倏而漲紅起來。


    白衣人分開兩人,手又輕輕往左右一撥,如四兩撥千斤一般,半空猶在纏鬥不休的兩件兵器瞬間分開,回到各自的主人手裏。


    他雙手合什,臉上笑容溫雅醇和,令人如沐春風:“常行於慈心,去除怨恨想,既是切磋,當以平常心持之,清塵,你失了平常心,縱是一時占了上風,心境卻已輸了。”


    他雖口吐責備,但言語和藹,如長輩對晚輩的諄諄教誨,並不讓人覺得聽不進去,被他提點的佛修果然一臉羞愧。


    “弟子知錯!”又向與他鬥法的修士歉然道,“在下差點入了魔障,還望道友勿要介懷。”


    道友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稱呼,道有道的道,佛有佛的道,劍亦有道,放在不同的人身上,自然就有了各自不同的道。


    別人打贏了你,卻還跟自己道歉,那道修自然連忙謙遜不已,旁人看在眼裏,雖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但心裏也不由覺得這靈台寺的佛修不僅修為高深,而且處事平和,十分公正。


    白衣人又道:“今日切磋便到此為止,貧僧要往前殿講經,有興趣的道友皆可前來聽一聽,若有不吝指點之處,不勝感激。”


    一個元嬰修士如此謙虛,放眼天下也沒幾個,更何況還身為一寺住持,眾人自然紛紛跟了去,其中還有不少虔誠的信徒。


    看到此處,周印他們自然也已經知道了這個人的身份。


    靈台寺住持,迦葉大師。


    這裏有必要說一下,太初大陸上除了修士,還有千千萬萬的凡人,修士分宗立派,凡人自然也各有各的信仰,有些人供奉女媧娘娘,有些地方供奉水神共工,而有些地方,也將菩提、多羅、金剛、釋迦這些神祗擺上神壇。


    人的意誌是一種念力,許多人的念力加起來,就能形成一種能量,雖然不像靈力那樣是實實在在的存在,但是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能量,卻能讓修真人受益匪淺。


    譬如說一個修士在陰氣濃鬱的墳地裏修行,跟在一間寧靜祥和的寺廟裏修行,效果是截然不同的。


    又譬如說,當年上玄宗要立派,為什麽選了鍾靈毓秀,依山傍水的北鬥山脈,而不隨便選一個平原或荒野,這裏麵除了山水本身的靈氣之外,還因為在這種環境之中,許多人一起修行,能夠造就一種能量的氛圍,讓門派能夠更好地傳承下去。


    所以許多修士在意識到這種念力所產生的能量的好處之後,也開始在凡人之中建立自己的影響。上玄宗、天衍宗周圍,都有一些小城鎮,百姓們受到這些宗門的庇護,自然也就誠心擁戴,希望宗門能夠長久存在下去,甚至將這些宗門裏頭一些祖師的畫像供奉起來,這都能形成一種念力。


    而像靈台寺這樣的寺廟,信奉的人越多,來上香的人越多,自然對它就越有利,所以無論佛修還是道修,每年都會派一些弟子下山,除了斬妖除魔,還要論道講經,為的就是宣傳本身的宗門道法,讓更多的人信奉它們。


    現在迦葉走的是高僧偶像路線,他講經的風格很特別,不像別人那樣引經據典,說些似是而非的佛偈,而是通過一些生動有趣,簡單易懂的故事來說明道理,娓娓道來,引人入勝,聽得不少人如癡如醉,沉迷其中,當下便將迦葉大師奉為偶像,成為信徒。


    就在靈台寺被圍得水泄不通,盛況空前之時,周辰卻無聲冷笑了一下,拉著周印就出來了。


    他問周印:“你看出什麽不妥沒有?”


    周印惜字如金:“眼睛。”


    迦葉縱然掩飾得很好,看上去也讓人覺得很溫和,但周印注意到,他看著那些尋常百姓也好,修士也好,眼底卻有股揮之不去的漠然,如同那寺廟裏供奉著的佛像,高高在上,又與世隔絕。


    周辰捏了捏他的手:“你知道他是誰嗎?”


    見周印望向自己,周辰詭秘地笑了一下:“他是承明的化身。”


    別人也許不知道,但化身與本尊的相貌有七八分相似,身上又有本尊的氣息,周辰承繼了曆代朱雀的記憶,自然一下子就認出來了。


    周印卻是微微一震。


    承明,這個在周辰口中已經出現過不少次,對於周印來說並不陌生的,上界最尊貴的存在,周印前世今生經曆太多,心態早已異於常人,對天帝沒有一般人的敬畏,然而突然聽到這個名字,自然還會有所反應。


    古籍有雲,要修成化身,非得煉神返虛,且有大智慧大神通才可為之。直白了說,就是要修到天界上仙那等境界,才能擁有化身。須知化身作為本體元神的分支,類似於被元神遠程操縱,所需要耗費的精氣神自然不小,更重要的是,如果化身受到傷害,本體同樣也會受損,當然,這種受損程度,要看本尊的修為,以及他在化身上所放的元神有多少。


    天帝為什麽好端端的會放一個化身在靈台寺?


    自然不可能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幹。


    二人此時早已步出靈台寺,遠離了喧鬧。


    周辰剛才一直不作聲,此時忽然道:“他這招極秒。”


    不待周印說話,他又笑道:“既在人間放了耳目,又趁機通過化身直接吸取人間的靈力,增強本身的修為,還可以借佛修的身份來收買人心,一旦靈台寺坐大,周圍的道修肯定要坐不住,還可借此挑起佛修與其它門派的矛盾,讓天下修士互起爭鬥,從而不可能團結起來對抗上界,真是一石三鳥!”


    周印沒有接他這個問題,隻是問道:“他的化身亦有元嬰修為,本尊又該如何?”


    周辰道:“本尊就算比不上盤古女媧,隻怕也想去不遠。”


    周印沉默片刻:“這麽說很難戰勝。”


    周辰搖頭:“連上古諸神都會隕落,這天地之間,本就沒有永遠不可戰勝的存在,端看天時地利人和罷。”


    周印道:“把化身的存在,透露給魔族。”


    周辰一愣,噗嗤笑出聲,豎起大拇指:“阿印,你這招夠毒!”


    他們現在不能去動化身,是因為化身一死,雖然會對本尊造成傷害,但這種傷害並不大,反而會打草驚蛇,讓天帝知道周辰的存在,從而警覺起來。


    而對魔族來說就沒有這種顧慮了,當年仙妖之戰,魔族也曾參與,結果戰後分贓不均,魔族得到的好處最少,他們礙於仙族的實力,不得不隱忍退讓,現在既然知道有承明化身在這裏,魔族不來動手找點麻煩才怪。


    天帝一旦把注意力放在對付魔族身上,又要分神對付人界,難免就會對上界疏於約束,到時候讓寧昌在內部挑點兒事,自然要事半功倍。


    此來靈台寺雖然平靜,所獲卻不小。


    主意一定,周辰便傳了訊息出去,讓人去辦這件事,自己則跟著周印一道繼續上路,前往風陵原。


    風陵原因此處埋著東嶽前朝末代皇帝的陵寢而聞名,陵寢經過戰火,早就被鏟平殆盡,後來不知是誰在這裏種了許多梨樹,每年四五月時節,這裏便是雪白一片,風吹零落,飄飄揚揚,故有人將“風陵原”又喚作“風梨原”。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杆。


    不得不說,山川河流,花草樹木,這些自然景觀之所以為人推崇,不止文人墨客為之陶醉,還因為這裏頭蘊含著無窮的味道。一個修士,如果他足夠體察入微,本身又秉性過人,也可以在日月經天,江河行地這樣的尋常事物中,發現許多意外,從而影響自身的修為。


    周印現在就處於這樣一種狀況之中。


    首先發現他的異狀的是周辰,兩人走著走著,周印忽然便停住腳步,周辰側頭一看,那人雖還在看著眼前的滿枝垂落的梨花,但眼神空明悠遠,明顯已經進入另一個境界。


    這樣突然之間,觸景動心的入定,對修士來說一個很大的機緣,如果有所得,從此便躍上新的台階,若無所得,僅僅也就是跟原來一樣罷了。


    但這樣也是很危險的,因為如果他處在一個不安全的環境,那麽隨時隨地都有人能夠暗算他。


    興許是他潛意識知道周辰在旁邊,所以能夠放鬆身心,周辰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對對方全然的信任,心底自是開心得很,站在一旁不動聲色為他護法,等他慢慢體悟。


    周印確實進入了一個很玄妙的境界。


    眼前是梨花,仿佛又不是梨花。


    一片一片,從花瓣上凋落下來,仿佛還帶著鮮活的生命力。


    從生命伊始,不過是一顆種子。


    種子在雨水的灌溉,陽光的滋潤中破土而出,逐漸長大。


    然而它還要經曆風摧雨折,那風有時候厲害得連樹都能被連根拔起,那雨有時候滂沱到樹也能被淹死。


    就在這樣的考驗之中,生命以其頑強不可摧折的力量,在風雨中長大,直到枝頭開滿繁花,直到變成參天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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