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公摔得結實。


    爬起後沒站穩,接連又摔了兩跤,再站不起身。被抬進醫帳,趴在榻上,顧及麵子,拚命咬牙,才沒痛叫出聲。


    李大夫走進帳篷,仔細淨過手,搓熱掌心,這裏按按,那裏捏捏,力道時輕時重。一邊按一邊問:“敢問公公,這處可疼得厲害?”


    “是,對就那裏,……哎呦!”


    慘叫一聲,劉瑾猛然扭頭,怒視李大夫。


    說疼你還按?


    勁道這麽大,故意的是不是?不怕咱家收拾你?!


    “草民隻想確認一下。”


    確認?


    劉瑾眯眼。


    身為西廠提督,看事觀人,必以懷疑的目光。李大夫的解釋,即便說得通,也不會全盤相信。


    可惜的是,氣惱之下,動作太急,沒掌握好角度和力度,腰上未治,又險些扭到脖子。


    哢嚓一聲,慘叫聲衝破帳頂。


    疼出一身冷汗,劉公公心中酸楚,眼淚橫飛。


    他就知道,姓楊的是他命中煞星!


    奸宦之路被擋,無法重塑前輩輝煌,他認了。老實做個廠公,竟也不能免災。這樣的日子,還有什麽盼頭!


    劉公公叫得委實淒慘,當真是聞者落淚。


    穀大用和丘聚卻袖著手,站在一旁看熱鬧。前者更是咧開嘴,半點沒有身為“傷人者”的自覺。


    天子臨祚之前,兩人就互看不順眼,時常掐架。怒到極點,沒少擼起袖子單挑。


    最凶一次,穀公公火力全開,劉公公被揍得兩眼烏青,躲在屋裏哭了小半個時辰。


    在穀大用眼中,劉瑾不過是閃了腰,輕傷都不算。況且,是姓劉的自己摔倒,和他有一個銅板的關係?


    半個都沒有。


    丘聚連連點頭,立場堅定,站在穀大用一邊。


    楊瓚坐在桌旁,放下茶盞,撓撓下巴。


    劉公公的表情太哀怨,目光太刺人,想忽略都不可能。


    實事求是,他的確給穀大用遞話,想辦法留住劉瑾。隻沒想到,穀公公會二話不說,直接拽人。更沒料到,中途出現岔子,劉公公摔倒冰上,當場閃腰。


    依李大夫診斷,三日不便行動,五日方可啟程。


    過程不算美好,目的到底達成。被剜兩眼又不會少塊肉,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實在過分,取出金尺,拍拍掌心。眉毛一挑,威脅之意昭然。


    效果相當好。


    劉公公倒吸一口涼氣,立刻轉頭。力度又沒找準,哢嚓一聲,脖子再扭。


    這一回,疼得叫都叫不出聲。


    “公公小心!”


    李大夫皺眉,不得不將膏藥分做兩份,一張貼在劉公公腰上,一張貼在頸後。為防止脫落,令徒弟尋來一卷煮過的布條,仔細纏上兩圈。


    最直接的後果,三天內,劉瑾隻能高昂著下巴,低頭都是萬分困難。


    “傷雖不重,仍需注意。還請公公小心,莫要輕動,以防留下病根。不然的話,神醫再世也是無能為力。”


    劉瑾瞪眼。


    扭傷臥榻,沒法上路,讓穀大用和丘聚白看一場笑話。積下一肚子火氣,正無從發泄。李大夫正好撞上槍口。


    幹不過姓楊的,還收拾不了一個大夫?


    剛要叫人,楊瓚忽然起身,走到榻邊,好心提醒道:“劉公公,李大夫醫術高超,用藥極準。然卻更擅製毒。”


    半截話噎在嗓子眼,劉瑾差點雙眼翻白。


    邊鎮大夫,該精通刀槍箭創,專治跌打損傷。


    製毒?


    休要誆他!


    “劉公公莫要不信。”楊瓚搖頭,將聲音壓得更低,“日前,四千韃靼騎兵攻城,鎮虜營隻不到一千邊衛,能夠擊退兩次進攻,支撐到援軍抵達,李大夫居功甚偉。”


    見劉瑾仍是不信,楊瓚好人做到底,將戰時慘烈,城下慘狀,巨細靡遺,一一道來,不漏半句。摻入毒粉的火雷,更是提了又提。


    聽到最後,不隻劉瑾,穀大用和丘聚都是肅然起敬。看著李大夫,活似在看一瓶行走的砒霜,眼角抽動,頭皮發麻。


    “請公公早點歇息,草民明日再為公公換藥。”


    收起空瓶,李大夫背起藥箱,行禮告辭。


    劉瑾再沒噴火,反而客氣點頭。


    未料想,忘記脖頸扭傷,頭點到中途,嗷一聲,又發出慘叫。


    帳簾掀起又落下。


    李大夫返回傷兵營。楊瓚沒急著走,立在榻旁,好心寬慰劉瑾。後者寧願不被安慰,盡快請楊僉憲走人。


    日將西沉,營中燃起篝火。


    夥夫挽起衣袖,架上大鍋。


    寬大的木樁充當菜板,粗壯的胳膊,肌肉隆隆鼓起,揮舞起菜刀,幾下斬開半腔羊,一股腦丟進鍋裏。


    沒有太多香料,但材料新鮮,火力夠旺。待羊骨在水中翻滾,灑入鹽巴胡椒,照樣能熬出一鍋好湯。


    偌大的鐵鍋燒熱,刷上一層新煉的葷油,厚實的麥餅壓平,成圈貼上,一個挨著一個,很快鼓起,溢出麥香。


    二月天,邊塞之地,冷風刺骨,冰凍三尺。


    揮舞大勺的夥夫,隻著單襖,仍滾出滿頭熱汗。


    巡營邊軍走過,抽抽鼻子,拍著刀鞘,大聲道:“王老大,小心點!別用汗珠子給弟兄們加料!”


    “滾犢子!”


    夥夫趕蒼蠅似的揮揮胳膊,抄起一大把粉條,切開三顆大白菜,全都丟進鍋裏。


    滾水飛濺,熱氣騰起,香味更濃。


    “晉地的羊,遼東的菜,龜孫們有口福!”


    不是天子厚德,幾位大人仁義,哪能吃上這樣夥食。


    擱到平時,別說大塊肉,大碗的骨頭,一條油膩的粗布擦擦鍋底,就算見過油腥。


    肉湯?


    刷鍋水還差不多。


    一個個頭稍矮,卻格外敦實的夥夫,抱起一隻大肚壇子,憨厚笑道:“小旗,菜醃好了,您嚐嚐?”


    “好了?”


    王小旗放下菜刀,揭開壇蓋,一股酸香裹著辣味直衝鼻腔。


    “好東西!”


    王小旗大喜,取過一雙筷子,夾起片成指頭長的蘿卜條,嘎吱嘎吱,兩口吃完,抹抹嘴角,道:“不錯,盛出來給幾位大人送去。剩下的弟兄們再分。不夠的話,涮涮壇子水,也能嚐個味。”


    夥夫應諾,放下壇子,取木盤分揀。


    夜風更冷,裹著碎雪,不停搭在帳篷上,發出陣陣悶響。


    篝火越燒越旺。


    麥餅的焦香,夾著胡椒味的肉香,漸漸彌漫整個營地。


    邊塞大營,沒那麽多忌諱。


    湯滾三回,王小旗擦擦汗,拎起鍋蓋鍋鏟,當銅鑼敲了起來。


    “開夥!”


    聽到動靜,不當值的邊軍營衛迅速聚攏,每人手裏兩隻大碗,一碗先給傷兵,餘下才是自己。


    張銘顧卿不在營中,顧鼎楊瓚等人的飯食,都有長隨送去。


    劉慶被楊瓚餓過三天,頓感食物珍貴。


    能自由行動後,每到飯點,必走出帳篷,不假他人,親自取餅舀湯。


    起初,軍漢們很不習慣。


    雙眼望天,鼻孔看人的劉柱史,和眾人擠在一起,實在太不真實。時間長了,見劉柱史頓頓如此,雷打不動,也就將疑惑拋開,見怪不怪。


    夾走兩個麥餅,一大碗羊湯,劉柱史轉身回帳。


    他也不想這樣,


    無奈,長隨和護衛不在身邊,楊禦史又有“前科”,自己不願動手,休想豐衣足食。


    嚐過挨餓的滋味,所謂的麵子矜持,不值兩個銅板,全都丟到腦後。


    邊塞之地,沒那麽多規矩禮儀。


    要講究,等回京再說。


    一邊咬著麥餅,劉柱史一邊安慰自己。


    夾起一片白菜,裹著半片羊肉,送進嘴裏細細咀嚼,無聲感歎,人間美味啊!


    吃到一半,忽有人來報,言楊僉憲有事相請。


    “楊僉憲?”


    打了個激靈,劉慶不敢耽擱,又舍不得半碗羊湯。咬咬牙,幹脆端起湯碗,走出帳篷。


    這形象,委實不怎麽好看。


    楊瓚不以為意,笑著請劉慶進帳。


    穀大用見過幾次,知道劉慶被楊瓚收拾過,言行同往日大相徑庭。同情的掃過兩眼,沒說什麽。


    劉瑾和丘聚揉揉眼睛,當真不敢相信,眼前這位竟是七品文官,都察院監察禦史!


    沉默兩秒,目光轉向楊瓚。


    楊僉憲的手段,神鬼莫測,著實厲害。被他坑過,必會脫離“正常”範疇。


    活生生的例子擺在眼前,想否認都不可能。


    “下官劉慶,見過兩位公公。”


    聽過楊瓚介紹,知曉是禦前大伴,劉慶連忙放下碗,拱手揖禮。


    彈劾奏疏寫好,楊瓚便打過招呼,無需他出麵,自有人代送禦前。如今,看到穿著葵花衫的劉瑾丘聚,哪會不明白,楊僉憲打算走宦官的路子。


    奏疏交東西兩廠,可直送乾清宮,不必經通政使司和內閣。


    少去經手之人,提前泄露的可能減小,對劉慶而言,自然更加“安全”。


    心念急閃,想通關竅,劉慶暗道一聲:栽到對方手裏,委實不冤。以楊僉憲的能力,繼續磨練十年二十年,別說六部九卿,三位閣老都要甘拜下風。


    見劉慶行禮,劉瑾趴在榻上,不敢點頭,隻能“恩”了一聲。


    丘聚沒妨礙,笑著還禮。


    “劉柱史請坐。”


    “不敢。”


    劉慶沒有落座,卻出人意料的端起瓷碗,喝盡羊湯。看著碗底的羊骨,頗為猶豫。


    啃還是不啃?


    啃了,太沒規矩。不啃,著實舍不得。


    要不然,先放著,回帳後燒熱再吃?


    劉慶的表情,盡落四人眼底。


    帳篷裏出現短暫沉默。


    楊瓚不論,公公們見多識廣,也難免再度懷疑,眼前這位真是科舉出身,都察院的言官,正七品?


    難不成楊僉憲下手太狠,收拾得過頭,腦袋變得不正常?


    “咳!”


    懷疑的視線掃過,楊瓚不得不咳嗽一聲,自袖中取出抄錄好的奏疏。


    “兩位公公,且請過目。”


    恩?


    劉瑾眯眼,直覺告訴他,不能接!


    同楊僉憲有關,奏疏的內容絕不會簡單。甚者,意味著無窮無盡的麻煩。


    然而,人在屋簷下,必須要低頭。


    不接也得接。


    正要伸手,丘聚動作更快,先一步翻開奏疏。一目十行,掃過一遍,笑容凝在嘴角。


    劉瑾暗笑,讓你手快!


    知道厲害了吧?


    丘公公似有所覺,眼珠子轉轉,主動上前半步,展開奏疏,正對劉瑾。


    “劉少監行動不便,咱家幫把手。”


    “你……”


    “無需客氣。”


    “……”他哪裏想要客氣!


    知曉躲不開,劉瑾冷哼一聲,費力挪動兩下,隻能認命。


    看過幾行,劉公公神情立變。


    顧不得腰傷,掙紮著坐起,一把抓過奏疏,一字一句,印在眼中,刻進腦海。


    大同之役,地方官員冒功,貪墨賞銀,盤剝軍餉,私吞軍糧……


    一樁樁,一件件,單提出來,足以抄家流放。集合到一起,是要將九邊重鎮翻過來?


    事情成與不成,暫且不論。


    上言之人必成滿朝靶子,結果未出,就被戳成篩子。


    看到末尾,劉瑾心頭微動,視線掃過劉柱史,滿是同情。


    難怪會有出格之舉,十成是知曉命不久矣,受到刺激。


    姓楊的當真害人不淺!


    沒看過奏疏,還能含混過去。如今遞到眼前,通讀一遍,想脫身,實比登天還難。


    強撐著不理,硬是裝糊塗,被捅到禦前,必會吃不了兜著走。


    “楊僉憲,你可害苦咱家。”


    “劉公公何出此言?”楊瓚麵露費解。他還什麽都沒說。


    劉瑾苦笑。


    用得著說嗎?


    隻要不傻就會明白,奏疏遞給他,必是想避開朝中耳目,呈送天子。


    內容真假,他不懷疑。問題是關係太大。


    單挑邊鎮,哪怕是劉公公,也會撐不住。


    “公公既已明白,便無需本官贅言。”楊瓚道,“請將奏疏呈送天子,後事無需勞煩。”


    “果真?”


    劉瑾不信。


    “本官從不妄言。”


    劉瑾依舊不信。


    非是過於多疑,實是楊禦史的“官品”有待商榷,承諾必須打個折扣。


    “本官另有事托付公公。”


    “何事?”


    “劉公公從京城來,途經順義平穀等地,必有見聞。”


    “楊僉憲所知為何?咱家不甚明白。”


    “公公何必裝糊塗?”


    楊瓚淺笑,道:“以劉公公之智,豈會看不出其中貓膩。”


    劉瑾不語,看向楊瓚。


    這個反應,足以說明一切。


    “本官所托,即為公公所想。”


    “楊僉憲怎知咱家所想?”劉瑾冷笑。


    楊瓚挑眉,仿佛在說,咱倆誰跟誰,同下江南剿匪,過命的交情!


    劉瑾瞪眼,是他願意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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