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之前,劉瑾便有預感,此行非善。


    懷揣小心,行事愈發謹慎。


    一路之上,途徑各州縣,事情都還順遂。收得金銀玉器、古玩字畫,過衛所時,多散於軍戶役夫。


    金銀銅錢可用,小件器皿可典可賣。巴掌大的玉佩,換成銀兩,夠五口之家幾年豐足。


    古玩字畫不能市者,均分類造冊,封入木箱。日後追查,都是“證據”。


    這且不算,如平穀縣衙上下,未臨沙場,不經一戰,覥顏搶奪他人功勞,升官得賞,更被重重記下一筆。


    無論文武,身家幾何,同朝中有什麽關係,都被番子打探得清清楚楚。記在條子上,待回京之後,交送禦前。


    楊瓚所料不差,對這些人,以“抓貪”為己任的劉公公,果真深惡痛絕。


    現下不收拾,不意味就此揭過。


    相反,無論送出多少金銀,獻上幾箱珍寶,凡被番子記錄在冊,秋後都得算賬。


    倒黴的,送出金銀越多,罪名越重,死得越快。


    劉瑾之外,丘聚同在心中醞釀,坐在車廂裏,每日翻閱名冊,嘿嘿冷笑不止。


    可以想見,被兩人惦記的官員,今後的生活將是何等精彩。


    不是滾油烹炸,也得切片開涮。


    到那個時候,砍頭絕對是仁慈,剝皮充草都得感謝老天。


    不被一刀哢嚓,押在東、西兩廠挨鞭子,或是關進詔獄長蘑菇,同慶雲侯世子作伴,才真是水深火熱,活著受罪。


    值得一提的是,自正德元年至今,詔獄來來去去幾十人,朝官有,勳貴亦有。論及下場,或斬首,或流放,或摘去烏紗黜官歸鄉,總之,少有超過兩月。


    慶雲侯世子實屬特例,堪稱獄中釘子戶,最堅強住客。


    雷打不動,大有地老天荒,牢底坐穿的架勢。


    掙紮無用,不老實呆著,還能如何?


    起初,他懷疑顧卿壞心,故意關著他,不放人也不許探監。


    時間長了,吃著牢飯,抓著虱子,搓搓泥球,周瑛忽然大徹大悟,眼前這種情況,哪裏是冒壞水,分明是把他忘了!


    身在囚牢,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除安心常駐,等太陽西升,被顧伯爺想起,沒別的辦法。


    數月前,慶雲侯府家產被抄,功臣田被奪,爵位都差點不保。


    最後,看在仙逝的周太後份上,天子勉強改口,以金銀抵罪,由一等侯降為三等,才沒淪為白身。


    錢財散盡,家仆自然遣散。


    頂著侯爵的空名,老少十幾口擠在兩進的宅子裏。因是侯夫人的嫁妝,才沒被朝廷收走,好歹有個容身之地。


    住不開,隻能打地鋪。


    整日裏,柴米油鹽就能吵個沒完,慶雲侯夫婦壓根沒心思探監,擺明“忘記”關在錦衣獄中的長子,任他自生自滅。


    親爹親娘都這樣,遑論他人。


    作為詔獄常駐戶,周瑛同獄卒混熟,偶爾能搭上幾句話,了解一下京城時事。


    知曉慶雲侯府現下情形,周世子忽然覺得,在詔獄裏多住些時間,倒也不算壞事。


    要求低些,至少吃住不愁。


    聽獄卒的口氣,一家過活,全靠親娘嫁妝。老爹現下正吃軟飯,娘親威武,不見往日貴婦樣的賢淑,抄起燒火棍,舞得虎虎生風,攆得慶雲侯上躥下跳。


    凡是吃閑飯的,甭管小妾通房,得寵不得寵,沒法填補家用,一律發賣攆走。


    被一天照三頓教訓,幾個弟弟都收斂性情,從霸王變成鵪鶉,痛定思痛,正發奮讀書,刻苦習武,欲重振侯府門楣。


    聽到這裏,周瑛掏掏耳朵,他是不明白,一個外戚之家,靠著周太後得爵,該重振什麽門楣。


    送女入宮,絕不可能。


    自開國以來,聖祖高皇帝立下規矩,嚴防外戚做大。


    一個家族,別說皇後,連出兩個高品級的嬪妃都很少見。


    讀書科舉?


    周瑛歎氣。


    他沒這份本事,下邊幾個弟弟,甭管同母還是異母,個個紈絝,讀書就頭暈,能考中才怪。


    習武晉身?


    這個門檻倒是不高。


    隻要肯拚命,能吃苦,不說直接跨越,摸上一摸,希望總是比較大。


    抓抓後背,周世子認真思考,慶雲侯府落到這個地步,歸根到底,五成是被自己連累。


    或許該痛改前非,發憤圖強,為家人改善一下生活?


    想要鹹魚翻身,從軍立功,是最好的晉身途徑。


    在牢裏這些時日,同錦衣衛鬥智鬥勇,飯量驟增。別的不說,身板的確強壯不少。之前拉不開的強弓,現下倒可一試。


    坐牢坐成這樣,也算是古今奇聞。


    隻不過,發奮從軍,有個前提條件,必須先從詔獄出去。


    難度相當大,不比考中武狀元簡單,且要冒相當大風險。


    想出去,就要讓顧卿記起自己。一旦被顧靖之記起,難保不會被拎出牢房,再抽一頓鞭子。


    到頭來,牢門沒出去,又添一身傷。


    難啊。


    靠在牆上,周世子抓著胸膛,左思右想,始終想不出好辦法殊不知,機會向來留給有準備之人。


    最初,是楊瓚的關係,他才落進詔獄。很快,同樣因為楊瓚,他又能囫圇個出去。


    一飲一啄,所謂“緣分”,實在妙不可言。


    當然,機會不能白給,必須付出代價。


    願不願意付,能不能付得起,都要周瑛自己掂量。


    機會隻有一次,抓住了,飛身顯達,擺脫紈絝之名,重振門楣,榮耀家族。


    抓不住,繼續在詔獄裏住著,吃住不愁。但牢底不穿,別想出去。


    周世子在囚室裏愁眉苦臉,長籲短歎。


    劉瑾丘聚一行抵達鎮虜營,在城門前被攔住。


    番子拉住韁繩,遞上腰牌,立即有邊軍回營稟報。


    不過幾息,營門大開。


    未見總兵官和監軍出迎,隻有做錦衣衛打扮的趙榆,帶著幾名校尉,抱拳見禮,當先引路。


    走進城門,仿佛穿過一層冰牆。


    積雪未清,馬車壓過,轍痕更深。


    道路兩旁,稀疏立有幾名邊軍。均身穿袢襖,外罩皮甲,或持長矛,或按腰刀,表情肅然,眼神帶著殺氣。


    城中木屋多被拆除,做防衛守城之用。


    道路兩旁都是帳篷,越靠近中軍大帳,數目越多。排列貌似雜亂,實是亂中有序。從上空俯瞰,赫然是一幅簡化的陣圖。


    戰事稍歇,戰場清掃幹淨,房屋仍需重建。


    守城之日,役夫死傷過百。搬運木料,搭建房屋,隻能靠軍戶家眷和邊民。


    行走一路,遇上三輛運木料的大車。


    車前一匹矮馬,一名老漢和兩個傷兵拉動繩索,幾名少年合力推車。


    騾子不足,繳獲的戰馬都被用來拉車。


    韃靼戰馬個頭矮小,耐力十足。


    邊軍和錦衣衛中有馴馬好手,係上籠頭,揮起鞭子,不比騾子差多少。


    這一幕,劉瑾丘聚不覺怎樣,番子隻是掃過兩眼,並沒放在心上。隨行的京軍護衛卻是瞪大雙眼,下巴墜地。


    這樣的好馬,竟用來拉車?


    按照市價,每匹都能換銀十五兩以上!


    敗家子,暴殄天物!


    事實上,非是張銘顧鼎敗家,將戰馬充作駑馬,實是出於無奈。


    邊民本就不多,戰事一起,除軍戶貼戶,多數選擇南行。就算留在邊鎮,也不會趕往鎮虜營。


    韃靼攻城時,邊軍營衛死戰不退。


    戰後清點,死者上千,傷者無算。役夫貼戶幾乎死傷殆盡,邊民男丁十去六七。


    不用戰馬,難不成讓婦人孩子拉車?


    為鞏固城池,修築地堡,就算被言官彈劾,也顧不得那麽多。


    故而,劉瑾一行進城,見到的便是老人運木,戰馬拉車。婦人和半大的孩子挑著扁擔,運送食水。


    少數行動自如的傷兵,無需輪守,紛紛抓起韁繩馬鞭,主動幫忙。


    朔風寒冷,碎雪撲麵。


    城內的工地上,人聲不絕。


    戰爭的陰影仍未散去,失去親人的哀傷依舊留存。但為生者,總要咬緊牙關,努力活下去。


    中軍大帳前,僅四名守衛。


    大纛之下,兩名緋衣官員正側頭,低聲說著什麽。


    腳步壓過積雪,吱嘎聲起。


    兩人抬頭,先看到紫色的圓領葵花衫,其後是托在手中的黃絹,最後才是劉公公皺成一團的臉。


    擺出這幅表情,不能怪劉瑾。


    一路之上,劉公公始終想著要避開楊瓚,宣旨之後,立即上車走人,絕不給對方“私聊”的機會。


    結果呢?


    沒進大帳,就對上楊僉憲的笑臉,目光頗有深意。


    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劉公公打了個哆嗦,淚流成海。


    怕什麽來什麽。


    希望就是用來粉碎。


    被姓楊的盯上,當真倒了八輩子血黴!


    “兩位公公一路辛苦。”


    楊瓚笑得親切。


    丘聚袖著手,樂嗬嗬還禮。劉瑾嘴裏發苦,硬擠出一個笑臉。


    “咱家有禮。”


    “張總兵在外巡視,顧總兵現在帳中。”


    楊瓚抬起右臂,請兩人進帳。


    不隻張銘,顧卿昨日率騎兵出城,至今未歸。


    草原傳回消息,徐氏商人帶著力士,尋到阿爾禿廝部營地。借別部附庸的鐵器和牛羊,同部落首領搭上關係。


    依計劃,正遊說對方,同明朝合作,尋機找伯顏部的麻煩。目的為拖住伯顏小王子,讓他沒機會到邊鎮找茬。


    隻要阿爾禿廝點頭,糧食、茶葉、布匹,甚至是金銀絲綢,都可作為犒賞。


    換成其他韃靼部落,事情未必可行。


    阿爾禿廝部則不然。


    先叛瓦剌,後襲別部,捅盟友刀子,眼睛不眨一下。


    這樣的部落,一切隻看利益,實打實的腦後生反骨。給出的價錢合適,不愁不上鉤。


    對方不答應,問題也不大。


    隻需將別部的事情傳出,順帶提一提阿爾禿廝對伯顏的不滿,事情照樣能成。


    火是明軍放的,人卻是阿爾禿廝殺的,東西也是後者搶的。


    事實如此,抵賴不掉。


    真假摻半,足令伯顏小王子生出警惕。到邊鎮打穀草,也要時刻擔心背後,預防被人襲營。


    樂觀估計,消息傳出,四月前,伯顏部應不敢南侵。努力一下,拖到六月乃至秋收,非是不可能。


    如果能讓草原生出內亂,自然更好。


    互相砍殺,打穀草的騎兵不上百,邊鎮衛所都能應對。


    名義上,顧卿領兵外出巡邏,實則沿湯河北上,深入草原,尋找阿爾禿廝營地。


    此舉的確冒險。


    但據探子傳回的消息,對方已經心動,必須走上一趟。同時,可借機繪製輿圖,策劃出最佳的進軍路線。


    風水輪流轉。


    現如今,明軍隻能被動防守,無法出塞。豈知將來不能麾師北上,飲馬草原。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刀鋒未指,輿圖先備。


    楊瓚信不過徐姓商人,卻相信同行的力士,更相信顧伯爺,即使客場,照樣人擋殺人,佛擋滅佛。


    遇事不妥,殺出一條血路,也能脫身。


    為做掩護,張銘顧鼎輪換出城。明知天使今日抵達,依舊計劃不改。


    若被告到禦前,自有理由分辨。


    再者,見識過楊瓚的本領,張總戎表示,楊僉憲坐鎮營中,本官很是放心。就其結果,必當是言官俯首,公公貼耳。


    誰敢找麻煩,破壞計劃,百分百掉坑裏,使出吃奶的力氣都爬不出來。


    事實證明,張銘所想不錯。


    劉瑾丘聚走進帳中,沒有任何找茬的跡象,反道:“張總戎,顧指揮心係邊事,實為國之棟梁。歸京之後,咱家必稟報聖上!”


    顧指揮?


    楊瓚微愣,顧伯爺又升官了?


    同知本就高他一級,升上指揮,直接兩級。算一算,至少要到副都禦使,才能同顧伯爺平級。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相當難。


    都察院中,兩位副都禦使剛及半百,守身持正,多次揭發冤案陋俗,舉發貪官酷吏,秉正朝綱,官聲清廉,才幹可見一斑。


    此外,兩人曾擔任院試主考,還曾會試讀卷,論資曆,比朝廷中關係,足超出楊瓚兩個馬身。


    仰望可,超越實難。


    想到這裏,楊瓚不覺歎息。


    以顧伯爺升官的速度,五年之內,自己別想翻身。


    九曲回腸,楊僉憲心思百轉。


    顧鼎站起身,同謝遷趙楠等麵京城而跪,聽宣敕諭。


    顧晣臣傷勢未愈,被營衛抬來。


    穀大用帶著長隨,也來湊個熱鬧。


    楊瓚跪在顧鼎之下,謝丕之前。


    劉瑾清清嗓子,展開黃絹,高聲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英國公世子張銘,慶平侯世子顧鼎,欽命總兵官,領軍禦北,破敵近萬,有大功……”


    營中簡陋,僅以矮桌代替香案。


    線香燃起,青煙嫋嫋。


    朔風卷過帳外,劉瑾的聲音似被拉長,不再顯得尖銳。


    “副總兵官趙榆,升南鎮撫司同知,賜麒麟服。長安伯顧卿,破敵有奇功,升北鎮撫司指揮使,賜飛魚服。”


    “監軍楊瓚,謝丕,顧晣臣,賜銀。”


    “有功將士,以首級升賞。殺敵邊民,賞銀,寶鈔,布帛。


    “聖旨到,即刻造冊發賞,不得有誤。欽此。”


    尾音落下,眾人三拜叩首。


    “臣領旨,吾皇萬歲!”


    起身後,撤去香案。


    顧鼎升帳,召集營中將領,具兵冊上報功勞,分發賞銀。


    顧晣臣未回醫帳,幫忙清點人數,抄錄名單。


    謝丕前往傷兵營,核對正誤。並遣人至城內,敲響銅鑼,宣天子聖恩,召軍戶貼戶及家眷至左營分賞。


    事情分攤開,有條不紊進行,效率極高。


    楊瓚看過名冊,未見疏漏,全交謝丕顧晣臣處置。走出大帳,四下裏尋找,看到被穀大用“留住”的劉瑾,立時笑眯雙眼。


    銀箱卸下,劉瑾本欲馬上離開。


    然而運氣不好,沒等沒走出營地,就被穀大用瞧見。二話不說,拉住衣袖,不許走。


    “放開咱家!”


    劉公公瞪眼。


    這是要作甚?!


    咱家和你姓穀的沒任何交情,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放開!


    給咱家放開!


    丘聚在一旁笑著看戲,既不出聲,也不幫忙。


    劉瑾急著離開,他則不然。


    機會難得,不留下同楊僉憲親近親近,套一套交情,這般火燒眉毛,急著上車,是趕著去撿金子?


    各州縣已刮過一回,歸程未必有太多油水,幹嘛要急著走。


    這個賬,姓劉的不會算?


    按照常理,丘聚的想法委實不錯。


    奈何劉公公被楊僉憲坑過幾回,聽到“楊”字都心裏發怵。宣旨之前,見楊瓚笑得和善親切,愈發感到不妙。


    留下等著被坑?


    傻子才幹!


    走,必須走,馬上就走!


    心急之下,劉瑾拚著拽斷衣袖,用力扯回手臂。


    怎料想,穀公公力氣太大,內府織造房的手藝太好,衣袖沒扯斷,領口直接散開。


    寒風中,劉公公披著半邊衣衫,臉色鐵青。


    瞅瞅手裏的半邊袖子,穀公公覺得不保險,直接拽上腰帶。


    “放開咱家!”


    “不放!”


    眼見兩人就要開架,丘聚袖手旁觀,絲毫沒有勸架的意思。


    楊瓚不得不快行兩步,出聲道:“兩位少監,且聽本官一句……”


    話沒說完,穀大用以為“任務”完成,突然鬆手。


    劉瑾沒注意,仍在繼續運氣,用力向後一掙,噔噔噔倒退三大步,踩到冰上,沒能站穩,立時摔了個四腳朝天。


    寒風吹過,滿營寂靜。


    這個結果,實出楊瓚預料。


    驚訝之下,嘴巴開合,半晌沒能找回語言。


    劉瑾爬起身,扶著腰,止不住眼淚長流。


    他就知道,遇上姓楊的準沒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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