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年,二月丙子,薊州戰報及請功奏疏飛送入京。


    偶染小恙,停朝近十日的正德皇帝,終於龍體安康,擺駕奉天殿,升殿早朝。


    正德元年,天子下旨,京城大小官員,無論文武,不管品級,正月皆不休沐。隔年未有新旨,自不能返家。


    本該下月處理的文書,都提至當前。


    各地官員考績,糧稅簿冊,第一時間抄送有司。凡官員優劣,府庫糧稅多少,均提前下六部議。


    加上北方烽火連連,天子突然犯熊,正月期間,滿朝文武都是早出晚歸,熬出兩隻熊貓眼,比平時更加疲累。


    地方官員早早封筆,和家人團聚,喜慶新年。


    神京城的官員照樣起早貪黑,熬油費火,處理政務。想到中都南京的同僚,都覺不平衡。


    一樣都是京官,憑什麽自己累得像老黃牛,旁人就能躲閑?


    秉持著同甘共苦的原則,集體請示內閣,天子旨意,京城官員不休沐,不能單是神京。中都鳳陽,南都金陵,都要如例實行!


    內閣點頭,官文飛送兩地,正打算放假回家的兩地官員,當場傻眼。


    正月不休?


    神京城的官員有事做,可以加班。他們一年到頭也沒多少政務,頂多看誰不順眼,抓到把柄彈劾一番。正月不回家,留在衙門裏能做什麽?大眼瞪小眼,數牆縫嗎?


    奈何官文已至,並有抄錄天子口諭,加蓋內閣印章。兩京官員再不情願,也得回衙門枯坐,在值房裏歎氣。


    想到今上,愈發無奈。


    天子是打定主意,一心複興聖祖高皇帝之法?


    長此以往,日子可怎麽過。


    越想越是鬱悶,不能說天子不對,怒火隻能噴向神京官員。


    你不好過,就要拉上旁人?


    xxx的!


    別讓老子抓住把柄,否則一月一封奏疏,不參到你回家種田,絕不罷休!


    不提朝中官員如何,神京城內,熙來攘往,比正德元年更加熱鬧。


    街頭巷尾,爆竹聲聲。


    空氣中,飄散著節日的味道。


    穿著新襖的童子,三五成群,頭上戴著鬧嚷嚷,手裏攥著兩三銅板,尋到正月裏做生意的小販,買一支糖葫蘆,一張肉餅,或兩個白胖的包子,都能高興整日。


    歡樂的氣氛渲染,東城長街兩側,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元月十五剛過不久,燈市散去,許多製燈的商人依舊留在京中,借著喜慶,兜售精巧的琉璃燈,走馬燈以及五顏六色的奇巧玩意。


    彩燈多為大戶人家買去,掛在室內,也能照亮玩賞。


    邊角料製成的生肖、木簪、頭飾,多為尋常婦人孩童買走。賺不了大錢,也能得三五個銅板。


    有心提價,奈何攤位一擺就是三五個,又非金銀銅料,獨賣個奇巧,能回本已是意外之喜。貪心太過,怕是一樣都賣不出去。


    朱厚照“養病”期間,帶著幾個伴當,兩次偷溜出宮。彩燈太大,目標明顯,委實帶不回,小樣的物件倒是沒少買。


    湊齊十二生肖,幾支琉璃簪,送去坤寧宮。


    買到三座木料雕刻的小燈,幾隻香木雕的鐲子,親自送到兩宮,言是他和皇後的孝敬。


    兩宮甚喜,非但沒有追究天子私自出宮,張太後還令人開私庫,抬出兩隻箱子,一隻送到乾清宮,一隻送到坤寧宮,當是為兒子媳婦的一片孝心。


    一時間,內宮氣氛分外和諧。等到小皇子小公主降生,必當更加和睦。


    至於長春、萬春兩宮的美人,暫時被選擇性遺忘。


    天子沒興趣,兩宮也不會提。


    帝後恩愛,實為好事。偏寵妃嬪,將皇後丟到一邊,才會讓兩宮憂心。


    比起朱厚照,群臣的日子就比較難熬。


    大年三十不休,正月初一不歇,遇到邊塞急報,哪怕正用膳,也必須筷子放下,急匆匆趕往衙門。


    因韃靼叩邊,整整一月,忙得腳不沾地。


    待邊軍取勝,韃靼請求內附,天子也順應群意,下旨蓋印,變故又生。


    少年皇帝氣不順,直接撂挑子,罷朝。


    天子不上殿,卻是連發敕令。


    京城文武一邊至衙門點卯,一邊還要加班加點,接待番邦朝貢隊伍,處理四夷送來的貢品。


    這個關頭,薊州戰報又至。


    別部額勒被萬戶仇殺,乞內附的韃靼部落包藏禍心,意圖裏應外合,再破邊塞。幸為邊軍識破,未能得逞。邊軍一戰斬首八百,得牛羊兵器無算。


    戰報送到,經手的通政使司官員,當即出了一身冷汗。


    遞送兵部,尚書侍郎差點沒打擺子。


    送到內閣,劉健李東陽謝遷對坐半日,各有思量,臉色都不怎麽好看。


    懷疑有隱情,卻不好盤根問底。全因隨戰報一同送來的,還有請功奏疏。薊州文武,邊鎮將領,臨近州府俱有官員列名。真要查,牽連絕對不小。


    查不出尚且好辦。


    查出問題,閣老都要頭疼。


    “這一個個,真不能省心!”


    劉健難得抱怨,李東陽撚須沉思,謝遷的立場最為堅定。


    謝丕在薊州,請功奏疏為他所寫,內容必須為真!


    沉默良久,不管是否有懷疑,戰報奏疏都要遞送禦前。可惜的是,天子不上朝,隔著宮門,無法知曉對此事的反應。


    未料想,奏疏呈送隔日,朱厚照忽然痊愈。令中官至有司傳口諭,升殿早朝。


    不等群臣品出滋味,少年天子當殿下旨,重賞有功之臣。


    “兵為邦捍,文為國章。”


    “奏疏所列之文武,俱碧血丹心,赤膽忠肝,定傾扶危,保國安民,實有大功。”


    坐在龍椅上,朱厚照俯視群臣,表情肅然。


    張永丘聚侍列一側,劉瑾則在兩人對麵。依皇命,先後展開黃絹,宣讀聖意。


    內容俱為封賞,然文武有別,京衛邊軍,府州縣官衙,各自分列條陳,洋洋灑灑,竟有上千言。


    “賞薊州有功官軍指揮以下共十人,以斬獲虜賊功也。”


    “命營州左屯衛陣亡千戶才氏子入武學,年滿十五襲職。”


    “追贈昌平知州奉議大夫,命其子為國子監生。”


    “授延慶知州奉直大夫,賞銀五十兩,寶鈔萬貫。授永寧知縣宣議郎,賞銀十五兩,寶鈔千貫。授平穀知縣文林郎,賞銀十兩,寶鈔千貫。”


    “昌平同知依功升知州。”


    “密雲、懷柔、鎮虜營三地鎮守,殺敵陣亡,守備有功。升密雲鎮守弟冠帶舍人,懷柔鎮守兄張寰舍人,鎮虜營鎮守侄錦衣衛世襲百戶,各賜米十石,銀五兩,寶鈔萬貫。”


    “順義、平穀兩地營衛,殺敵有功,賜銅錢布帛。”


    “京衛陣戰有功者,依律升級給賞。”


    “監軍楊瓚,謝丕,顧晣臣,督軍守城有功,分賞銀百兩,寶鈔萬貫。守城斬敵,比指揮使論,下吏部禮部議。”


    “總兵官張銘,顧鼎,破敵近萬,有大功。張銘升北鎮撫司同知,還朝仍管豹房。顧鼎升金吾衛指揮,戍衛京畿。各賞銀百兩,麒麟服一件。”


    “南鎮撫司僉事趙榆,殺敵有功,升同知,賜麒麟服。”


    “北鎮撫司同知顧卿,破敵有奇功,升指揮使,賜飛魚服。”


    聖旨宣讀完畢,奉天殿中寂靜許久。


    朱厚照咳嗽一聲,方如飛石落入湖心,打破死水般的沉默。


    “陛下聖明!”


    “吾皇萬歲萬萬歲!”


    三位閣老和英國公為首,群臣平舉朝笏,三拜叩首。


    天子這般大方,實是出人預料。


    有聰明人,自賞格之中察覺出不同,心中開始惴惴。


    莫非天子知曉貓膩,方才如此?


    如果真是這樣,以天子的性格,不該給賞,實當大發雷霆才對。


    想不通,委實想不通。


    群臣都在揣測,有人得出答案,又被推翻。想到天子知曉真相,是否會秋後算賬,紛紛驚出一身冷汗。


    閣老依舊沉默。


    無論劉健謝遷還是李東陽,三拜起身,仰望禦階,目光都有些複雜。


    短短兩年,今上的成長,遠超出預料。


    於國朝萬民,文武百官,究竟是福是禍,當真難料。


    想到敕令內容,聯係邊鎮之事,李東陽細細思量,腦海裏飛速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驀然心驚。


    假如這是君臣聯手設下的一個圈套,一張大網,恐怕連內閣都無法脫身。


    這樣的計謀,不會是謝丕,更不會是顧晣臣……他是不是看錯了楊瓚?


    年不及弱冠,當真會有這份心思,這種手段?


    無論心中作何感想,從表麵看,升官賞銀都是天子恩德。


    早朝之後,內閣六部立即忙碌起來。


    抄送敕諭,傳送邊鎮,開國庫取金銀布帛,點清數目,一並送往薊州。


    內廷織造房領命,管事太監親自監督,織工日夜輪換,三日便將賜服製成,交司禮監。


    丘聚劉瑾領命,親往薊州,宣示天恩。


    丘公公很是興奮,忙著打點行裝。


    劉公公則蔫頭耷腦,回到司禮監,躲開王公公耳目,關進小屋偷偷抹淚。


    姓楊的去了北邊,好不容易過幾天舒心日子。結果倒好,一道敕令,又要親自送上門!


    想到京城和江浙種種,劉瑾滿嘴苦澀,恨不能找個犄角旮旯躲起來。


    隻要天子能改變主意,不讓他去北邊,不見姓楊的,幹什麽都成啊!即便是做個好人,咬咬牙,他也認了!


    期望很美好,現實卻給劉公公當頭一棒。


    朱厚照非但沒有改變主意,更是大手一揮,啟程日期提前。


    淒涼寒風中,劉瑾拜別天子,登上北去的馬車。


    雪花飄落,劉公公推開車窗,目及茫茫雪原,生出不祥預感。


    此行絕不會簡單,八成又要被姓楊的欺壓。


    思及此,不由得迎風灑淚,自憐自哀。


    咱家的命,怎麽就那麽苦哇!


    隊伍前行,路途漫漫。


    朔風卷著碎雪,打在車廂上,接連不斷,似在勸劉公公節哀。


    鎮虜營前,一場大火燒足兩個日夜。


    帳篷雜物,遍地血痕都被付之一炬。化成飛灰,隨煙塵飄散,灑落茫茫荒原。


    楊瓚站在城頭,眺望北疆,深吸一口氣,直冷到腔子裏。


    下定決心,便沒有回頭路。


    可憐他人,死的定會是自己。


    “僉憲,”一名校尉上前,低聲道,“有監察禦史自晉地折返,言遇到離散牧民,告鎮虜營邊軍殺良冒功。”


    “離散牧民?”


    楊瓚轉身,挑起眉尾。


    “顧同知領兵出城,首尾理當掃清。這個牧民是哪來的?”


    “回僉憲,來人持牙牌,直入中軍大帳,卑職未能看清。”


    “哦。”


    楊瓚不置可否,收起千裏鏡,邁步走下城頭。


    一路行過,距中軍大帳尚有五步,便能聽到叱喝之聲。


    這聲音,似有些熟悉。


    舉臂攔住守衛,快步走到帳前,看到那身青色官袍,眉毛挑得更高,忽然笑了。


    當真是個“熟”人。


    “劉柱史。”


    楊瓚出聲,喝斥聲戛然而止。


    劉慶吃過虧,知曉楊瓚手段,轉過身,不提其他,先拱手行禮。


    “楊僉憲。”


    “劉柱史有禮。”


    還禮時,楊瓚掃視帳中,顧卿顧鼎和趙榆都不在,僅張銘坐在主位,手正按在刀柄,臉色十分難看,顯然被劉慶激怒。


    楊瓚大膽推測,如果他不打岔,十有**,張總戎會拔刀砍人。


    尋常武官還要估顧忌禦史身份。


    張銘則不然。


    出身勳貴功臣之家,親爹是英國公,自己又是錦衣衛,不找別人麻煩就該謝天謝地,劉慶兩度上門,一次比一次囂張,堂堂國公世子,小霸王個性,如何能忍。


    楊瓚忽然覺得,他不該來。


    等張銘把人砍翻,找個借口收拾,比親自出麵更為便宜。


    搖搖頭,戰場呆久,果真會發生蛻變。


    換成兩月前,他絕不會生出這樣的想法。就算是要收拾劉慶,也會采用更加“溫和”的方式。砍人什麽的,委實暴力了些。


    想到這裏,楊瓚抿了抿唇角,表情不覺產生變化。


    落在劉慶眼中,卻得出另一番解釋。


    他此來,主要為查證邊軍殺良冒功,情況允許,更要洗刷前番恥辱。


    見楊瓚皺眉不說話,視線微垂,落在牧民身上,以為對方生怯,不禁信心大漲。抬頭挺胸,將方才之言重述一遍。


    查大同邊儲算什麽,坐實鎮虜營殺良冒功,欺瞞朝廷,才是大功!


    “數人皆別部附庸……口證邊軍放火,斬殺之人俱是牧民!張總戎,楊僉憲,能否做出解釋?”


    楊瓚看著劉慶,忽然問道:“此事,劉柱史可上奏朝廷?”


    “已然上奏!”


    劉慶嗤笑。


    抵營之前,彈劾奏疏便在途中,更有三名牧民相隨。敢隻身入營,不過為做足姿態,博剛正不阿,大義凜然之名。


    如果楊瓚聰明,就該明白,不能動他分毫!


    “送出去了?”


    楊瓚貌似為難,眉間蹙得更緊。


    “難就難辦了。本官欽佩劉柱史為人,本想救你一命。可惜啊。”


    一心找死,誰也救不得,為之奈何。


    “什麽?”


    劉慶詫異,以為自己幻聽。


    救他一命?


    該擔憂項上人頭的,該是鎮虜營上下!


    楊瓚搖搖頭,歎息一聲,道:“劉柱史八成不曉得,別部附庸名為內附,實為接應韃靼萬戶,襲我邊塞。邊軍斬殺之人盡為賊虜,奏報之上,薊州延慶州官員都有斬獲,俱可為證。”


    劉慶臉色變了。


    “這個時候,奏疏應已遞送入京。”楊瓚側首輕笑,“劉柱史彈劾鎮虜營殺良,是言兩州官員盡皆冒功?”


    “你……”


    聽聞此言,劉慶雙手發抖。


    禦史以舉發庸碌奸佞為己任,剛正是為根本。但一次對上兩州文武,也是吃不消。遑論朝堂地方牽連不斷,他要麵對的,絕非地方官員那麽簡單。


    楊瓚仍是笑。


    目光轉向地上的牧民,瞬息變得冰冷。


    雖做韃靼打扮,膚色黢黑,從五官仍可判斷,這是個漢人!


    他背後是何人,出於何種目的攀咬,都不重要。


    知曉內情也好,不知也罷。


    果子摘了,羅網織成,誰改輕動,都是死路一條。


    “張總戎,此等營蠅斐錦,謠諑誣謗之輩,理當軍中問斬,以儆效尤!”


    “準!”


    張銘十分幹脆,不是礙於身份,都想親自動手。


    命令下達,當即有邊民入帳,拖出不停求饒的牧民,一刀下去,人頭滾落。


    鮮血在雪地流淌,劉慶手腳冰涼,驚駭之色閃過,張開嘴,硬是說不出一句話。


    當麵殺人,當真無懼?!


    撣撣衣袖,楊瓚沒動匕首,隻取金尺,笑對劉慶道:“劉柱史,本官是在幫你,莫要過於感激。”


    什麽?


    劉慶尚未回神,就被兩尺抽倒在地。


    有傷不假,不耽誤楊僉憲抽人。


    兩指寬的淤痕橫過臉頰,劉慶氣怒已極。顫抖著指向楊瓚,“你……你!”


    “我什麽?”楊瓚彎起眉眼,“可是要謝我?”


    “謝……”


    “不用謝。”


    楊瓚俯身,又是一尺。


    “本官心善,向來樂於助人。”


    這叫樂於助人?樂於抽人才對吧?!


    臉頰腫起,怒火熾烈。


    劉慶七竅生煙。


    怒到極點,終於白眼一翻,暈了過去。


    楊瓚站起身,擦擦金尺,略有些惋惜。


    真不禁抽,比起劉公公,實在差得太遠。


    張銘瞪眼,說著說著,怎麽把人抽暈過去?得罪成這樣該如何收場,總不能真砍了吧?


    “總戎寬心,劉柱史剛正,知被奸人蒙蔽,氣急攻心,暈倒在地。”


    “……”這也行?


    “此時不便上路,可暫留營中。待其醒來,本官定加以開解寬慰。”


    “……”


    看著楊瓚的笑臉,再掃一眼倒在地上的劉慶,張銘咽了口口水,當下決定,自此往後,哪怕徒手博虎,也不能和楊僉憲為敵!


    一肚子黑水,聰明加變態,誰遇都得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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