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熊熊。


    神京城內,自城東到城西,接連燃起三場大火。


    火借風勢,風助火燃。


    烈焰肆虐,不斷吞噬梁柱屋瓦,很快連成一片,映亮半麵夜空。


    濃煙滾滾,銅鑼聲不絕,更夫百姓奔走呼號。


    五城兵馬司和錦衣衛南北鎮撫司傾巢出動,仍無法阻止火勢蔓延。隻得在邊緣處推倒土牆木樓,截斷火線,以期減弱火勢,為困在火中的百姓求得一線生機。


    “速往宮城!”


    一處起火點靠近東上門,輪值的羽林衛拚死撲救,仍無法截住火勢。此處靠近軍器局,若點燃內藏的火藥,半座京城恐將不複存在。


    情況危急,東廠的番子全部調集,廠公王嶽連夜出宮,帶人趕往火藥十作,將積存的火藥搬運至城南,務必遠離起火點。


    “快,都給咱家快些!”


    “小心著點,砸碎了瓦罐,不用點火,咱們這群都得去見閻王老爺!”


    “快!手腳利索點!”


    錦衣衛忙著四處救火,無暇遣人幫忙。東廠顆領班嘶啞著嗓子,指揮一眾番役,爭分奪秒,將所有的火藥和作坊裏的工匠移走。


    站在作坊門前,看著掛在門上的牌匾,王嶽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廠公?”


    “咱家無事。”王嶽壓住咳嗽,對跟隨的中年宦官說道,“快去找戴義,告訴他,這場火起得實在蹊蹺,恐有更大的禍事。讓司禮監的崽子們都警醒些,護衛乾清宮!遇著生麵孔出入,無需多問,先拿下關入暗房,有咱家給他擔著!”


    “是!”


    中年宦官領命離開,另有兩名小黃門上前扶住王嶽。


    “不中用了。”


    王嶽又咳嗽兩聲,抹過嘴角,看到掌心上的幾點殷紅,麵上溝壑更深。


    “當真是不中用了。”


    小黃門不敢出聲,更不敢抬頭,隻能盡力扶住王嶽,前往下一間火藥作。


    勳貴重臣多居東城。


    內閣三位大學士、六部尚書的家宅占據兩條長街。


    各府家人仆婦均訓練有素,火起時,被守夜人叫醒,立即提著木桶捧起水盆,奔向院中大缸,輪番趕往救火。


    相比城西鱗次櫛比的木造民居,東城的官宅多有泥瓦磚牆阻隔,雖未能第一時間撲滅大火,卻能迅速壓製火勢,沒有令大火進一步蔓延。


    順天府府尹家中亦遭火焚,三間廂房化為殘垣。大火撲滅之後,顧不得安慰妻兒,穿戴好官服烏紗,便乘車趕往衙門。


    府衙中,府丞、通判、推官均已聚集堂上。待府尹趕到,幾人對望,都是搖頭苦笑。


    這場大火實在來得奇怪,不似意外,倒似有人縱火。得衙役回報,在城東和城西都發現火油,進一步證實幾人猜測。


    “火可滅,風不止啊。”


    府尹歎息一聲,堂上陷入短暫的沉默。


    堂下火光跳動,發出劈啪聲響,又有衙役趕往回報,城東火勢已止,請諸位大人示下,是否立即遣人趕往城西。


    “可有死傷?”


    “回通判,暫未來得及清點。”衙役麵孔漆黑,手背被燎起成片水泡,嗓子也被濃煙熏啞,“小的隻知,北鎮撫司抓住幾名疑犯,牟指揮使正遣人馳往城門。”


    疑犯?城門?


    堂上幾人俱是一驚。


    “你可看清了?”


    “回府丞,小的不敢妄言。”


    府丞和通判齊齊看向府尹,後者臉色肅然,沉吟片刻,當即令衙役傳令,調撥人手趕往城西。


    “牟斌此人智計深遠,行事頗有章法。”府尹道,“人在錦衣衛手裏,順天府暫不好過問。先救火要緊。”


    “是!”


    時屆五更末,夜色漸褪,天將朦朧。


    城東大火漸熄,城西仍是黑煙滾滾。


    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眾人奔忙一夜,疲累已極。但大火未滅,無人敢懈怠半分。


    錦衣衛指揮使牟斌坐鎮皇城北門,北鎮撫司同知僉事趕往餘下三門,嚴令城門衛嚴守城樓,未得上命,不可擅自打開城門。


    “指揮使可是懷疑,這場火同北邊有關?”


    站在城頭,顧卿遙望城東,眼中有一抹焦急,卻是不能擅離。


    “難說。”牟斌沉聲道,“抓住的幾個可開口了?”


    “尚未。”顧卿道,“老獄卒看過,說不是韃子。”


    “不是韃子?”牟斌蹙眉,“人先押著,別弄死了,這事還有得查。”


    “是!”


    顧卿抱拳,道:“指揮使沒有其他吩咐,屬下先往詔獄。”


    “去吧。”牟斌雙手負在背後,似想起什麽,問道,“你家中可無事?”


    “勞指揮使掛心,屬下家中無事。”


    “那就好。去吧。”


    顧卿離開後,牟斌轉過身,眺望北方。


    不是韃子?那究竟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派人在京城放火。亦或是有人和韃子勾結?


    想查明這一切,恐怕要先查清起火的源頭。


    握緊拳頭,牟斌收回目光,表情現出幾許凝重。


    步下城樓,顧卿接過校尉遞來的韁繩,飛身上馬。


    駿馬一聲嘶鳴,揚起四蹄疾馳向城東。


    天際乍亮,非是曙光初現,實是丈粗閃電蛇舞。


    烏雲聚攏,滾雷聲聲。


    豆大雨滴瞬息砸落,濺在地上,激起團狀飛灰。


    “下雨了!”


    救火的官軍和百姓齊聲高呼,甚至有百姓跪在地上,蠕動著嘴唇,流著淚感謝上天。


    雨勢漸大,驟成瓢潑。


    火光漸弱,黑煙被撕成條狀,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大雨中,楊瓚推開隻餘半扇的黑油大門,望著已成廢墟的家宅,雙眼充血。


    雨水打在身上,似毫無所覺。隻一味的邁開腳步,跨過地上的碎瓦斷木,前往房梁最先垮塌的廳堂。


    近了,更近了。


    停在廢墟前,用力抹開臉上的雨水,楊瓚顧不得狼狽,彎下腰,徒手抓起一塊碎瓦,用力扔在一旁。


    大火熄滅,堆積在下方的瓦片碎木依舊熾熱。很快,楊瓚的雙手就被燙得一片赤紅。


    他感覺不到痛。


    溫和的雙眸布滿血絲,清俊的麵容沾滿黑灰。青色長袍濕透,緊緊貼在身上,下擺早被瓦礫劃破。


    一切,他都不在乎。


    逃出大火的廚娘躲在一旁,傷了腿的門房一瘸一拐的上前,想要勸說,又不知如何開口。最終隻能歎息一聲,彎下腰,揀出一根木樁,同楊瓚一起挖掘。


    “老爺,不如找人幫忙?”


    廚娘低聲詢問,楊瓚似未聽見,根本不為所動。


    見楊瓚手指開始流血,廚娘咬咬牙,用布壓住受傷的肩膀,強撐著出門尋人。


    雷吼電閃,雨大風急。


    五城兵馬司的官兵和順天府衙役多在城西,唯一能求助的隻有近鄰。


    廚娘壯起膽子,邁上石階,叩響門環。


    等了許久,才有家人應門。


    見是個穿著粗布衣裳的仆婦,家人根本不予理會,角門砰的關上,將廚娘擋在門外。


    廚娘再敲,裏麵幹脆傳來罵聲。


    “什麽東西,也敢來敲我家老爺的大門!快滾!”


    “再不滾,挨了棍子,斷手斷腳可沒人理會!”


    顫抖著手,廚娘沒有再敲。狠下心,將布裙係在腰間,轉身下了石階,循著記憶,往長安伯府跑去。


    行到中途,迎麵忽來幾匹快馬。廚娘不及躲閃,險些被踏在馬蹄之下。


    駿馬揚起前蹄,嘶鳴一聲,直接飛過廚娘,疾馳而去。落後一人忽然“咦”了一聲,開口道:“是你?”


    聲音聽著熟悉,廚娘抬起頭,隱約看清說話人的長相,當即哭道:“馬長史,救人啊!”


    廢墟中,楊瓚雙手滲血,跌坐在地。


    看著仿佛挖不完的殘垣斷木,死死咬住嘴唇。


    “老爺……”


    門房擔憂,想扶起楊瓚,卻是力不從心。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楊瓚呆坐,什麽都做不了。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馬嘶,繼而是皮靴踏過積水的悶響。


    門房轉過身,隻見一抹緋紅身影穿過雨簾,大步向主仆二人走來。


    “楊侍讀?”


    到了近前,才發現來人是錦衣衛。門房吃驚不小,想上前攔阻,又被顧卿身上的冷意嚇退。


    楊瓚不動,也沒有出聲。


    顧卿又喚一聲,楊瓚仍是不動。


    “四郎?”


    兩字融入雨中,楊瓚終於有了反應。


    抬起頭,淩亂的鬢發黏在額角,嘴唇顫抖,雙眼赤紅,卻沒有一滴眼淚。


    “顧千戶?”


    “是我。”


    不顧雨水,顧卿單膝跪地,單手按住楊瓚的肩膀,感受到掌心下的冰涼,眉心微蹙,眼中閃過一抹擔憂。


    “四郎,雨太大,隨我回府可好?”


    楊瓚搖頭。


    “楊土,我那書童還在這裏。”楊瓚喃喃道,“我不能將他一人留下。他膽子不大,怕黑。他還想著回家,還沒回家……”


    話到最後,嗓音愈發沙啞,似被石塊哽住,幾不成聲。


    顧卿放開楊瓚肩膀,手背擦過楊瓚的頸側,拇指撐起他的下巴。


    “我幫你找他。”聲音低沉,壓過雷聲,直入楊瓚心底,“一定幫你找到。”


    “……多謝……”


    模糊道出兩字,楊瓚閉上雙眼,軟倒在地。


    顧卿立即傾身,撐住楊瓚脊背,手臂穿過膝彎,直接將人抱起。


    “大人……”


    門房小心上前,哪怕是認識,也不能就這樣把老爺帶走。


    “長安伯府。”


    留下四個字,顧卿再不理門房,大步走出正門,將楊瓚扶至馬上,翻身上馬。


    “伯爺?”


    伯府長史和校尉趕到,顧卿馬鞭斜指,道:“不必跟著我,去老侯爺處請良醫過府。多留幾個幫那門房找人。”


    “是!”


    長史校尉領命,一人馳往侯府,餘者紛紛下馬,冒雨挖掘垮塌的房梁。


    耗費一個多時辰,終於找到被壓在斷木下的楊土。人伏在地上,縮成小小的一團,臉色青灰,氣息全無。


    這一日,皇城四門緊閉,不放任何人進出。


    錦衣衛得到疑犯口供,指揮使牟斌立即進宮請下敕令,嚴查客棧酒肆,秦樓楚館,尋常巷陌也不放過。將京城翻個底朝天,抓補五十餘人,其中不乏朝廷官員的親戚族人,更有禮部侍郎的家人。


    “天子有敕,敢阻攔者同下詔獄!”


    牟指揮使麵沉似水,錦衣衛狀如虎狼。


    未幾,東廠番役也加入其中,抓捕的卻不是朝官親眷,而是神城中的勳貴外戚。尤其同壽寧侯有過交往的勳貴,無一人能夠幸免。


    日暮時分,錦衣衛和東廠番役的抓人行動才告一段落。


    牟斌和王嶽同上文書,言明:“此番京師大火,乃不法之徒刻意為之。經訊問,疑有韃靼奸細同內賊互相勾結,混入京城,尋機生亂。”


    文書之後附有數張供詞,證實最先被抓的幾名疑犯俱為韃靼奸細,因祖上犯罪被流放戍邊。後被韃靼擄掠,為保命,甘為賊虜驅使。


    此外,關在詔獄中的番僧確同北邊勾結,私下遞送消息。結合種種證據,楊瓚那句“韃靼奸細”當真沒有冤枉他們。


    乾清宮中,朱厚照翻過文書供詞,臉色越來越黑。到最後,直接抄起鎮紙砸到地上。


    天子震怒,伺候的中官宮人噤若寒蟬。


    張永試著開口,非但沒讓朱厚照息怒,反令怒火更熾。手臂一揮,禦案上的筆墨紙硯統統被掃到地上。


    張永和穀大用離得最近,都被墨汁濺到。


    剛剛養好傷,回禦前伺候的劉瑾最是倒黴,被筆架擦到,額頭又青了一塊。


    “陛下息怒!”


    殿中的中官宮人齊齊跪地。


    朱厚照不說話,握緊雙拳,用力捶著桌案。


    “無法無天,欺人太甚!”


    每落下一個字,都伴隨著一聲鈍響。整句話說完,禦案都被掀翻。


    “張伴伴。”


    “奴婢在。”


    “你出宮,召楊侍讀覲見。”


    “奴婢遵命!”


    張永彎腰退出內殿,顧不得擦掉額頭的冷汗,領了牙牌,帶上兩個小黃門,急匆匆趕往宮外。


    到了地方,當即被眼前的慘景嚇了一跳。見錦衣衛正搬起倒塌的梁木,還以為是楊瓚出事,腿一軟,險些坐到地上。


    “張公公?”


    張永曾到長安伯府宣旨送賞,伯府長史認出他,出聲問候。


    “張公公有禮。這是怎麽了?”


    “楊侍讀,”顧不得其他,張永一把紮住伯府長史的胳膊,“楊侍讀可出了事?”


    “公公放心,楊侍讀無事。”


    長史將前因後果道明,張永長出一口氣。


    “楊侍讀現在長安伯府?可請了醫士?”


    長史道:“惠民藥局不頂用,城內醫館分不出人手。伯爺遣人到老侯爺府上請了良醫。”


    “如此甚好。”


    張永也不多說,掉頭趕往長安伯府。


    無論如何,都得親眼確認楊瓚的情形,在天子麵前也好有個說辭。


    得知楊瓚家被火焚,朱厚照很是焦急。自己無法出宮,隻能遣張永帶上禦醫,往長安伯府再走一趟。


    “穀伴伴傳話司禮監,朕許張伴伴留宿宮外,明日再回。”


    “是。”


    “張伴伴。”


    “奴婢在。”


    “務必確認楊先生安好。”


    “奴婢遵命。”


    張永領命離開。朱厚照坐在案後,久久不發一言。


    暴怒之後,又聽到這樣的消息,全身的力氣似被抽空,整個人都沒了精神。


    穀大用往司禮監傳達天子口諭,劉瑾瞅著左右無人,趁機湊上前:“陛下……”


    兩字剛出口,風聲忽起,玉質筆筒正麵襲來。


    “滾!”


    叱喝一聲,朱厚照眉眼再現厲色。


    一日之內,兩次被天子砸傷,劉瑾額前一片青腫,疼得眼角冒出淚花。他不禁開始懷疑,急著回天子跟前伺候,究竟是不是個好主意。


    鬧不好,得不回寵幸,連命都要搭上。


    想起朱厚照震怒的因由,劉瑾暗暗咬牙,他和姓楊的肯定是天生犯衝!


    不得不承認,劉公公的直覺很是靈驗。


    在沒有楊瓚的曆史中,立皇帝同樣在“姓楊的”手裏吃過大虧。最後身死,同樣和“姓楊的”脫不開關係。


    雖此楊非彼楊,天成犯衝卻絕對不假。


    長安伯府內,侯府良醫和張永帶來的禦醫先後診脈,均言楊瓚是急火攻心方才暈倒。兼受了涼,今夜可能會發熱。


    “待熱發出來,就能好上大半。”


    禦醫開了藥方,自有伯府家人前去熬藥。


    長史引張永和兩位大夫往廂房安置,家人退下,室內很快陷入寂靜。


    顧卿守在榻前,看著擰緊雙眉,唇上幹澀的楊瓚,睫毛微垂,指尖擦過楊瓚的頸側,緩緩俯身。


    窗外,大雨未停。


    室內,燭火幽明。


    家人送來熬好的湯藥,看到屏風上模糊的倒影,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僵在當場。


    “誰?”


    “伯爺,小的送藥來。”


    “進來吧。”


    “是。”


    小心繞過屏風,家人放下藥碗,恭敬退下,不敢回身再看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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