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陽當先,楊瓚落後半步,一路走進文淵閣。見劉健、謝遷均在值房內,思及李閣老方才所言,更覺心驚肉跳,惴惴不安。


    這是要三堂會審?


    知道比喻不恰當,卻控製不住類似的念頭在腦海中翻騰。


    暗暗吸一口氣,定下心神。楊瓚上前兩步,躬身行禮,道:“翰林院侍讀楊瓚,見過劉閣老,見過謝閣老。”


    劉健安坐不動,麵上看不出喜怒。


    謝遷微微頷首,態度有幾分親切。


    因楊瓚與謝丕是同年,又同列三鼎甲,彼此的關係算得上不錯,謝遷對楊瓚自然有幾分“親切”。


    “楊侍讀且坐。”


    同年,同榜,都是人脈。


    謝閣老豐姿俊朗,高情逸態,並非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否則也不會高居內閣,成為廟堂鼎臣。


    “三位閣老當前,下官惶恐。”


    楊瓚謝過,不敢坐實,隻蹭著椅子邊。


    很快,有書吏敲門,送上熱茶。


    待值房的門關上,李東陽和謝遷自顧品茶,劉健當先開口,道:“請楊侍讀至此,實有事詢問,非言辭訓誡,無需緊張。”


    劉閣老的話不錯,奈何表情過於嚴肅,眉間紋深如溝壑。


    楊瓚麵上保持平靜,手心隱隱冒汗。


    在三位閣臣麵前,竟比麵對弘治帝還要緊張。至於朱厚照……還是不要去想,免得“大不敬”。


    “閣老相詢,下官必知無不言。”


    楊瓚再次起身,端正行禮。


    見到楊瓚表現,李東陽和謝遷暗中交換眼色,都有幾分滿意。劉閣老也不免點頭。


    年紀雖小,心性卻是沉穩。坐在文淵閣中,麵對三人能方寸不亂,實是難得。先帝知人善用,果然沒錯。


    隻不過……


    劉健撫過頜下長須,沒錯過楊瓚瞬間的僵硬,笑意隱入眼底。


    論起朝堂經驗,同上官奏對,還是嫩了些。


    “老夫三人請你前來,實為此篇策論。”


    楊瓚抬起頭,見劉健自身後架上取下一隻木盒,盒中盡是今科進士的文章。其中一篇,即是楊瓚交給謝丕,又經謝丕送至謝閣老手中的農商策論。


    “此文甚好。雖有冒進不足之處,卻不乏可行之議。”劉健道,“尤以南北糧秣運輸最善。”


    楊瓚想過多種可能,始終沒有想到這種。


    李閣老親往“抓”人,不問金尺,不問牙牌,也不問他在乾清宮中的“無狀”,更不問今日天子不上早朝,改上午朝的因由,隻問這篇農商策論?


    說不通,無論如何都說不通。


    抿了抿嘴唇,腦子裏纏成線團,額際一陣陣抽痛。


    無論想得通還是想不通,無論三位閣老真實意圖為何,最好的應對辦法,唯有問什麽答什麽。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至萬無一失,至少不會犯下大錯。


    深吸一口氣,楊瓚起身,恭敬道:“南北糧秣運輸,下官確有幾分淺見。然鈍口拙腮,有言不逮意之處,還請閣老見諒。”


    “無礙。”劉健道,“關係國家經濟,當直言勿諱。”


    “如此,下官鬥膽。”


    策論寫在入值翰林院之後,弘治帝大行之前,距今已兩月有餘。大致的內容,楊瓚都還記得。關乎漕運的觀點,今日看來,實在有許多不足之處。


    在翰林院抄錄之餘,楊瓚曾翻閱過早年文卷。讀到漕運相關,更借戶部觀政之機,向戶部郎中請教。得悉內情之後,心中生出諸多情緒,委實難以言喻。


    國朝開立以來,官場自有一套規則,上治下法,延續百年。別說他當時隻是翰林院七品編修,換到今日的從五品,也輕易觸碰不得。


    本以為,短時間內不會再論究此事。未料到,內閣三位相公竟向他問策。


    真意也好,另有玄機也罷。


    總之,機會當前,不抓住就不是楊瓚!


    楊瓚知道,今日說出這番話,勢必會得罪不少人。然有朱厚照令諭之事當前,多得罪些人,實在算不得什麽。


    得罪多了,也就習慣了。


    按照弘治帝駕崩前布下的棋局,楊瓚想要繼續在廟堂生存,能走的路隻有一條:孤臣,直臣!


    思及此,楊瓚心下更定。暗暗握拳,整頓思緒,梳理出條理,開口道:“不敢瞞三位閣老,下官常於翰林院翻閱卷宗,又至戶部觀政數日,於漕運之事漸有了解,知糧秣草豆,兵甲馬匹,往來運輸多借水路。”


    “下官鬥膽,以濟寧州為例。”


    話至此,楊瓚稍停,見劉健三人都聽得認真,方繼續道:“濟寧州為要害之地,設南北二閘。置閘官吏目專管水閘開閉之事。”


    “閘官品級不入流,位卑職輕。往來官豪行於水上,擅自開閉水閘,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船停要道,幾日不行,對閘官呼來喝去,猶如皂吏一般。”


    “其肆無忌憚,有己無人,何等可惡!”


    以上絕非楊瓚揣測胡言,王忠拔升戶科給事中,不久前既有上言,直言濟寧州豪商無視閘官,私自開閘,阻滯舟運,拖延邊軍糧餉,其後更打傷吏目,請朝廷嚴辦。


    士農工商。


    閘官再不入流,也是朝廷選派,手握官印,代表朝廷的臉麵。


    一介商人擅自開閉水閘,運舟行船,阻礙邊軍糧秣,已是有罪。呼喝閘官,打傷吏目,更見囂張。


    楊瓚可以肯定,這個濟寧豪商必有“官方”背景。不是有族人在朝廷做官,就是金銀通天,在府州根基牢固,得地方庇護。


    楊瓚舉出濟寧之例,三位閣老都陷入沉默。


    劉閣老眉間的川字紋更深;李閣老手端茶盞,遲遲不飲;謝閣老則是眼神微凝,頗有些動容。


    “水運閘官倒在其次。”楊瓚頓了頓,話鋒突轉,“各府州縣欺上瞞下,私設關卡,盤剝行商庶民,實比官豪霸占河道更為嚴重。”


    閘官位低,官豪霸占水路,隻要朝廷肯下決心,幾道敕令便能解決。而官府借繁多明目設立關卡,征收雜稅,盤剝百姓,卻是遍及全國各地,積弊已久,難以解決。


    “下官查閱往年卷宗,獨一縣之地便有諸多條目,其盤剝之厲,遺害之深,實是觸目驚心。”


    楊瓚聲音漸沉,說到最後,想起殿試時的侃侃而談,不覺羞慚。


    當日大言商道,十句中有七八句脫離實際。


    商能富國不假,然重農抑商的國策早已製定。重重矛盾深埋,牽一發而動全身。想憑一己之力撼動全局,無異於癡人說夢。


    在大明的時日越久,楊瓚對此的感觸越深。


    想做一番事業,就要麵對多方阻力。積累不足,貿然觸動某方勢力,巨浪拍下,隻能是粉身碎骨,薪盡火滅。


    文淵閣中,楊瓚拋卻顧忌,出言有章,侃侃而談。


    期間,劉健三人都是凝眉深思,沒有輕易打斷。


    到了後來,楊瓚將整篇策論的觀點詳敘一遍,有更正亦有加深。涉及豪強權貴,更是直言不諱,壓根沒有絲毫避忌。


    三位閣老見識過大風大浪,也因楊瓚的話眉頭微跳。


    這位不及弱冠的楊探花,確是幹國之器,足令人刮目相看。


    自殿試之後,楊瓚難得如此痛快。


    待他說完,三位閣老並未多做點評,隻點了點頭,喚書吏將他送出文淵閣。


    頭腦冷靜下來,楊瓚難免有些後怕。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話出口再不容收回。觀三位閣老的態度,算得上有幾分滿意……吧?


    懷著不安之情走進內閣,一番侃談,又揣著滿腹心事離開。


    楊瓚走在街頭,掃過路邊高掛的幌子,耳邊流過熙攘人聲,仍有不確定之感。


    殊不知,在他離開後,劉健三人對坐半晌,忽然同時撫須而笑。


    “年紀尚輕,到底有些莽撞。”


    “馬負圖言此子古板,有‘夫子’之象,我觀卻是不然。”


    “哦?”


    “貌似規行矩步,不露鋒芒,實則胸有乾坤,有將相之器,王佐之才。”


    “賓之此言是否有些過了?”


    “不過。”


    李東陽搖頭,笑道:“先時,我等均不解先帝為何賜下金尺,如今我已是明了。不知希賢兄同於喬可解深意?”


    劉健和謝遷先是微愣,其後雙雙恍然。


    先帝深謀遠慮,金尺當賜此人!


    三位閣老隻問策論,於楊瓚怒抽劉瑾,勸說少帝之事半句不提。貌似什麽都不曉得,實際已是了然在胸,半點不落。


    接下來幾日,朱厚照記掛京衛演武,老老實實上朝,半點沒犯熊。


    宣府大同軍情稍有緩解,增援的京軍已抵大同,仗地勢和火器之利,擊退韃靼數次進攻,將韃靼主力逼回牛心山一帶。


    楊瓚至翰林院點卯,每次遇到謝丕和顧晣臣,都能聽到類似的抱怨:太子殿下忽然對兵書興致濃厚,經史子集全都丟到一旁,捧著《孫子》和《六韜》問個沒完沒了。


    “不瞞賢弟,為兄實是被陛下問得拙言,日日回家苦讀兵書,實在是……”


    謝丕苦不堪言,顧晣臣亦然。


    以詩詞文章揚名的狀元榜眼,捧著兵書苦讀不輟,畫麵委實太美,常人難以想象。


    如果謝遷看到,會不會以為自己的兒子要棄筆從戎,正如當年被王守仁氣得肝疼的王狀元?


    作為“始作俑者”,楊瓚默默退後兩步,下定決心,今後到翰林院點卯,見到謝狀元和顧榜眼一定繞道走。


    必要時,值房都可以換一換。


    又五日,天子除服。京城的酒樓茶肆重新熱鬧起來。


    吏部批條終於下來,許楊瓚回家省親。


    楊土高興得蹦高,楊瓚隻能苦笑,身負皇命,不查清丹藥之事,一天都不能離開京城。


    “四郎,真不能走?”


    “不能走。”


    楊瓚狠心搖頭,楊土垂下頭,再無心蹦高。


    詔獄中,顧卿正翻看校尉呈上的口供。


    宮中的道士僧人俱被押入詔獄,連日審訊,多數熬不住,膽子被嚇破,幾乎是問什麽答什麽。


    供詞足有百頁之多,牽涉在京道士十一人,番僧十九人。西番灌頂大國師、憲宗信任的真人一並牽連在內。


    更甚者,有僧道供出,太醫院內藏鬼蜮,診治先皇病情,方子雖然對症,用的藥卻有問題。


    此事非同小可,非但顧卿不能決定,連錦衣衛指揮使牟斌都無法輕下論斷。


    “來人。”


    放下供詞,顧卿喚來一名校尉,令其迅速往楊瓚府上,將人請來詔獄。


    “楊侍讀問起,便言事情已有眉目,請來相商。”


    “是。”


    校尉領命離開,不到片刻,另有一名百戶匆匆請見。


    “千戶,數名番僧道人糾集獄外,意圖不明!”


    番僧道人糾集?


    顧卿沉吟片刻,當即按刀起身,道:“隨本官來。”


    他倒要看看,這些僧道聚集詔獄,意圖為何!


    詔獄門前,數十名僧道盤膝而坐,或執拂塵,或敲缽盂,念誦經文聲不絕。


    百姓不敢靠近,多圍攏在四周。


    隨人群數量增多,有虔誠信徒認出僧人中有西番大國師,道人中有憲宗皇帝親敕封號的陳真人,當即跪地伏麵,口中念念有詞。


    京城之中,詔獄之前,從未出現過此等場麵。


    僧道不動不怒,隻是安坐在地,一味念經,縱然是錦衣衛也輕易奈何不得。


    丹藥之事尚在暗查,僧道勾結藩王,隻有口供,尚無實據。


    詔獄前的僧道,雖有居心叵測之徒,亦有德高望重之輩。無憑無據,錦衣衛也不能當場抓人。否則,六科和都察院的上言能淹沒乾清宮。


    見顧卿現身,番僧中一人眉眼稍抬,暗黃的眼底閃過狠意,嘴角現出一抹譏諷。


    “方外之人,不涉塵事。”


    “天理昭昭,報應不爽,虎狼之類終下地獄!”


    兩句話出口,猶如潑下沸水,人群頓時嘩然。


    因聖祖高皇帝之故,僧道在大明的地位向來超然。新帝登基不過幾日,錦衣衛竟開始抓捕僧道?


    “千戶,事有不好!”


    百戶低聲出言,顧卿握住刀柄,手指收緊。


    看來,這些僧道的目的不是救人,更不是說理,而是欲將事情鬧大!


    朱厚照將事情交給楊瓚,為的就是“暗查”,盡量隱瞞先帝服用丹藥的消息。經僧道這麽一鬧,此事必定瞞不住。


    這些僧道是受誰指使,如此有恃無恐,真以為錦衣衛不敢拿人?


    漆黑眼底閃過冷光,無形戾氣似能傷人。


    百戶不由得倒退兩步,搓搓胳膊,看向猶不知死活的鬧事之人,竟生出幾許同情。


    惹怒了這位,合該先備好棺材。


    楊瓚到時,人群已裏三層外三層,將詔獄圍得水泄不通。


    透過喧鬧的人聲,誦經聲仍清晰可聞。


    “楊侍讀,且這邊走。”


    看到人群,校尉也是皺眉。穿不過正門,幹脆引楊瓚走向開在圍牆邊的暗門。


    “稍等。”


    楊瓚搖搖頭,沒有急著進詔獄,而是站到人群外,選定一塊方石,抬步站上去,居高俯視詔獄門前的情形,眸光微閃,若有所思。


    片刻,示意校尉湊近些,低聲道:“你且去顧千戶那裏,這般……”


    校尉先是不解,旋即恍然大悟,眼睛越來越亮。


    難怪聽人說,讀書人心有七竅,果然不虛!


    見校尉穿過人群,楊瓚邁下方石,快步走向校尉所指的暗門。不等他摸到牆麵,人群中忽然傳來幾聲高喝,誦經聲乍然停止。


    隨即,錦衣衛悍然衝出獄門,當著眾人的麵,將供詞中的幾名番僧和道人拖入詔獄。


    餘下僧道非但沒有阻止,反而站起身,恨不能當即同這幾人劃清界線,百姓也是眾口唾罵,先前有多尊敬,現在便有多痛恨。


    “韃靼奸細!”


    韃靼連年犯境,宣府大同的快馬每隔幾日便入京飛報,正是同仇敵愾之時。


    “奸細”二字出口,錦衣衛抓人立刻名正言順。


    即便是口說無憑,漏洞百出,群情激奮之下,有心人也休想再輕易挑撥是非。


    隻不過……


    楊瓚看向詔獄前的顧卿,心中又升起額外的焦慮。


    這事恐怕比他之前想的更為棘手,背後之人,也遠比預料中的更為狡詐。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帝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來自遠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來自遠方並收藏帝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