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六月戊申,趁弘治帝大行,舉國哀悼之機,韃靼首領小王子舉兵萬餘,悍然叩邊宣府。


    與往昔不同,此番叩邊,韃靼有備而來,並不打算搶了就走,小王子用兵有道,沿牛心山、黑柳林一帶布下營盤,長闊達二十餘裏。


    營中人喧馬嘶,弩箭齊備,刀光耀目,一副打持久戰的勢頭。


    得夜不收諜報,巡撫都禦史李進、總兵官都督僉事張俊均知來者不善,情況危急,卻在如何應戰上發生爭執。


    李進主張堅固牆垣,閉境自守。待韃靼三鼓氣竭,兵困馬乏,再偷營劫寨,出奇兵襲之,自可退敵。


    張俊連連搖頭。


    石城湯池,固可以堅守,韃靼騎兵又不是傻子,自可以繞路。若被破開隘口,沿途的邊民可擋不住韃靼的長刀鐵蹄!


    “堅城固守,方為不拔之策。”


    “不可!此舉無異陷邊民於水火!”


    “若為賊虜所趁,長驅直入威脅京城,張總戎可擔當得起?”


    “分兵把守,守望相助,才是上上之策!固守城中做個縮頭烏龜,任由百姓被韃子踐踏擄掠,你我都將是罪人!”


    二人各執一詞,鬧得麵紅耳赤,仍是爭執不下。爭到最後,連“莽夫”和“書生不知兵”的話都砸了出來,眼瞅著就要上演一出全武行。


    休要以為李禦史是文官,動手便會吃虧。


    論起單挑肉搏,李禦史絕對人中翹楚。經曆過朝堂風雨,除兩位都禦使,打遍都察院六科無敵手。非是強悍到一定境界,也不會被派至邊疆重地,巡撫重鎮,和刀口染血的軍漢叫板。


    再者,文武有別。


    真打起來,李進可以拚盡全力,拳打腳踢,上牙口都成。


    張俊卻不行。


    身為總兵官都督僉事,無論揮刀砍人還是掄拳砸人,勁道自是一流。雙方都在氣頭上,不小心把李禦史打出個好歹,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


    兩人爭得臉紅脖子粗,互不想讓,幾要掀翻屋頂,委實苦了堂上將官。


    副總兵白玉因犯法被押回神京,至今沒人補缺。參將李稽和遊擊將軍張雄想開口勸阻,幾番話到嘴邊,都被咽了回去。


    李禦史和張總戎吵得厲害,到底沒動手。自己攙和進去,被凳子砸到,刀鞘拍飛,青個眼圈掉顆牙,有冤也沒處伸。


    眼見兩人吵個沒完,耽擱正事,宣府鎮守太監劉清終於坐不住了。


    軍情緊急,這二位打算吵到什麽時候?是不是要等韃靼打到城門口?!


    韃靼騎兵在邊軍眼皮子底下紮營,打的是什麽主意,不用細想就能明白。


    韃靼首領可延汗,別號“小王子”,卻已是而立之年。從侄子手裏奪取汗位之後,陸續興兵討伐漠南諸部,除亦思馬因、火篩、亦卜剌等少數部落,幾乎統一整個漠南蒙古。其後連續擊敗實力強盛的瓦剌和兀良哈,一躍成為草原上最大的勢力。


    正統年間,也先統治時的瓦剌稱霸草原,曾將韃靼壓得喘不過氣來,隻能伏低做小。


    風水輪流轉,小王子登上韃靼汗位,韃靼日益強盛,換成瓦剌被各種拳打腳踹,不得不退回漠北,非必要絕不涉足漠南。


    兀良哈諸部同大明關係最鐵,被韃靼逼得沒辦法,全部退回朵顏三衛駐地。人多羊多,結果自然是草場不夠。仗著兵強馬壯,直接跑到女真的地界上跑馬放牧。


    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大魚吃小魚,小魚吞蝦米。幹不過韃靼,欺負還沒開化的野人女真,對兀良哈實是小菜一碟。


    當然,於當下的朵顏三衛而言,也隻能欺負一下女真,早不複太宗皇帝時的強悍風光。


    女真部落沒少衝破攔阻,跋山涉水向明廷哭訴。然哭訴得越多,就被打壓得越厲害。日複一日,朝廷不煩,兀良哈都覺得煩。


    自此,韃靼騎兵橫行漠南草原,耀武揚威,全無敵手。


    在解決了草原的內部問題之後,小王子兵鋒倒轉,直接將矛頭指向明朝。


    放牧的日子不好過。


    小王子本人也好,各部首領也罷,都是相當的“清貧”。遇上不好的年頭,水草不豐,動不動就要餓幾天肚子。別說元朝皇室,就是同明初的北元貴族相比,也是天上地下,地主貧農。


    沒錢沒糧食,沒有牛羊鹽茶,要生存下去,隻有一個辦法:搶!


    瓦剌被趕到漠北,過得比韃靼還窮。舉兵一回,搶來的東西還及不上行軍損失。


    兀良哈倒是富得流油,被鄰居搶過幾次,也學聰明了,堅守三衛駐地死活不出。寧可漫山遍野跑馬,也不和韃靼短兵相接。


    留給韃靼的選擇,隻有大明。


    對韃靼而言,明朝是個龐然大物,也是放在眼前的一塊肥肉。每每下嘴,都能咬下滿口油水。


    但這塊肥肉也不是總能輕易下口。萬一遇上某個死硬的文官,知兵的邊將,肉裏必要夾著石塊骨頭,好不好就要磕掉幾顆門牙。


    弘治年間,天子任用賢臣能將,朝廷知人善用,邊將敢拚死對敵。兵部尚書劉大夏聯手都禦使楊一清,將北疆重鎮打造得銅牆鐵壁一般。


    縱然衛所馳廢,亦有募兵填補缺額。


    隻要錢糧到位,不愁招募不到精兵,對抗不了韃靼。


    弘治帝不顧內閣勸阻,堅持大量發放鹽引,雖有清理勳貴外戚的考量,最終目的仍是為籌備邊軍的糧餉。


    可惜時不待人,天不容情。


    鹽引之事未全,弘治帝便已萬年。


    現今,多數鹽引尚未下發,邊軍仍是缺衣少糧。對抗大舉進犯的韃靼,勝算隻在五五開,還是從樂觀考量。


    李禦史並非怯戰,實是在做最穩妥的打算。


    宣府距京城僅三百餘裏,堪為北直隸門戶。一旦韃靼騎兵突破宣府,長驅直入,兵指順天,正統年間之事恐又要重演。


    “必須固守!”


    李進不敢冒險,也不能冒險。


    寧可擔負膽小的名聲,也不能貿然行動,賭那不到五成的勝算。


    張俊則不然。


    鎮守宣府多年,與韃靼騎兵交戰不下十次。張總戎深知可延汗的狡詐。


    出兵尚可拖延時間,向朝廷飛送快報,請求京軍增援。固守城池,躲在城垣之後,看似穩妥,實則已將弱點暴露給對方,明擺著告訴韃靼,己方兵力不足,士氣不振,放心來打!


    “賊虜不少知兵之人。虜首麾下六名萬戶,各個能征善戰。更有國朝逆賊投奔,為其出謀劃策。今番興兵來犯,連營二十裏,必不肯善罷甘休,輕易撤兵。”


    “固守城垣實非萬全之計,分兵鎮守關隘,遣快馬至大同等處報信,並埋伏奇兵,趁虜不備躍起傷敵,方為上選!”


    張俊口才不及李進,軍事素養實是高出一籌。


    奈何說破嘴皮子,李禦史仍是雷打不動。


    派遣的夜不收接連回報,韃靼開始拔營,正向新開口、新河口等處分兵。情況緊急,再耽擱不得,張俊咬牙,雙拳緊握,恨得雙眼赤紅。


    “兩位,且聽咱家一句。”


    始終保持沉默的劉清終於開口,道:“咱家以為,李禦史之言固然穩妥,然韃靼狼戾不仁,凶殘成性,所過之處必生靈塗炭。將兵躲入城垣,邊疆百姓定將遭受大難。”


    劉清袖著手,一身素色圓領衫,蒼老的麵容溝壑遍布,每一句話,都飽含著曆經風雨的磨練和智慧。


    “咱家不敢言知兵,隻知太宗皇帝遷都神京,以天子之尊為國守門,護萬民平安。邊軍之責,理在守土衛民,拒敵於外。”


    力戰不敵,英魂可慰。


    守城不出,眼睜睜看著百姓被鐵蹄蹂躪,拍著胸口問一問,是否對得起埋骨草原的先烈英靈。


    至此,劉清斂眉垂目,不再多言。


    李進沉默了。


    張俊用力握拳,掃李進一眼,再不同他爭執,直接號令麾下邊將布防,並向各衛所調兵,踞守險要處埋下伏兵。


    參將遊擊抱拳領命,全身披掛,各自點兵出發。


    待張俊離開,李進仍是眉頭深鎖。看向劉清,不禁道:“劉公公,此番實是冒險。一著不慎,必致賊虜長驅直入,危及神京!”


    “李禦史仍持議固守?”劉清眉毛也不抬,坐在椅上,愈發顯得蒼老。


    李進搖頭,話說到那個份上,繼續堅持己見,無視邊民危難,他成什麽人了?


    “以本官之見,不若速遣人至太原府,聯係晉王,督天成、靈丘等衛增援。”


    “太原?”


    劉清咳嗽兩聲,麵上閃過一絲冷笑。


    “劉公公以為不妥?”


    豈止不妥。


    劉清仍是冷笑。


    晉王那點心思,自以為藏得好,實際早被錦衣衛東廠查明。遣人至太原,遠不如遣快馬飛馳回京,乞朝廷增兵。


    朝廷和藩王間的角力,出身禦馬監,曾為東廠顆領班的劉公公一清二楚。隻不好同李進明言。


    自聖祖高皇帝時起,晉王府便鎮守太原。沒有實據,縱然是他,也不敢透出半點消息。引來朝中言官口誅筆伐,難做的不隻是廠公,恐怕還會殃及太子殿下。


    內廷出來的都知道,管不住手不打緊,絕不能管不住嘴。


    最終,在劉清的幹預下,李進偃旗息鼓,采納總兵官張俊之議,放棄堅城不出,同意分兵駐守各隘口,發民壯加固柴溝等堡,於隘口土堡前設置拒馬,遣出大量夜不收,日夜偵查敵情。


    大同副總兵黃鎮得訊,親自率兵增援,同宣府總兵官張俊合兵萬全右衛,共計一萬五千人,共同禦敵。


    六月己酉,韃靼騎兵猛攻新開口。


    大軍壓境,鐵蹄隆隆,刀劍爭鳴。


    參將李稽持槍上陣,拚死迎敵。黃鎮、張雄各率所部相距於虞台嶺,嚴防韃靼突進。


    日暮時分,殘破的城垣被鮮血染紅。


    李稽身負重傷,麾下十不存一,趁夜退守一處邊堡,被幾倍的兵力圍困,危在旦夕。


    新開口一失,布防必將全線崩潰。


    總兵官張俊親率三千人增援,中途遇到韃靼埋伏,張俊落馬,揮刀砍死三名韃靼騎兵,斬殺一個千戶,沒擦破一點皮。結果卻自己扭傷腳脖子,走路一瘸一拐,上馬都成問題。


    麵對麾下驚疑的目光,張總戎腦門鼓起青筋,直接爆粗:“看xxx的看!扶老子上馬,追!”


    追至中途,遇到都指揮曹泰的援軍,雙方合議,再次分兵。曹泰疾馳鹿角山,張俊繼續馳援新開口。


    兩日激戰,李稽重傷被救,曹泰卻在鹿角山遇到韃靼主力,陷入苦戰。參將張雄率兵救援,一同被困在山澗,力竭戰死。


    快馬飛報入京,邊軍已同韃靼邀戰數日,勝少敗多。


    自總兵官張俊以下,無論千戶百戶,總旗兵卒,幾乎人人帶傷,個個染血。左參將李稽的長槍折斷,不少邊軍的刀都卷了刃。


    退至萬全右衛城時,巡撫都禦史李進和鎮守太監劉清帶人出城增援。


    因大軍多出城同韃靼鏖戰,兩人聚起的多是民壯,並無多少戰鬥力。唯一能同韃靼騎兵對抗的,隻有錦衣衛鎮撫使和東廠密探。


    這樣一支雜牌軍,自然擋不住韃靼鐵蹄,卻為張俊爭取了時間,保存住邊軍主力。


    戰後清點,都指揮使曹泰、遊擊將軍張雄戰死,邊軍戰死二千一百六十五人,戰馬損失六千五百餘匹。傷者無算。


    韃靼乘勝劫掠,卻發現邊民多已躲入城中,除帶不走的鍋碗瓢盆,一粒穀子都沒留下。


    原來,張俊出兵時,李進和劉清都沒閑著,遣人大量招募民壯,並告知邊民,韃靼將來,留在城外恐遭兵禍。


    身處北疆,幾乎每年都要遭一回韃子。


    無論耄耋老人還是垂髫孩童,都知曉事情厲害,見有邊軍同裏長敲著銅鑼召集,二話不說,扛起糧食,趕著牲畜,抬腿就走。


    房子被燒可以再建,家什丟了可以再置辦,即便是糧食被搶,朝廷也會賑濟。若是人沒了,一切都將成空。


    於是乎,張俊在前方苦戰,李進劉清在後方動員,裏外配合之下,韃靼打了勝仗,卻是半點好處沒得著。


    惱怒之下,首領小王子下令,不走了!就地紮營,接著打!


    事實上,他想走也不行,麾下的部落首領壓根不會答應。


    出發前說得天花亂墜,什麽糧食金銀任搬,女人牛羊任搶。結果怎麽樣?人死了不少,連條羊腿都沒撈著!


    總兵官張俊拚上老命,邊軍死傷慘重,韃靼也不是鐵打銅鑄,自然被砍死砍傷不少,粗算也達到千數。


    這麽大的損失,不找補回來,可延汗的後院都要起火。


    韃靼再次紮營,決意和邊軍死磕。


    軍情愈發危急,張俊、李進、劉清都急得嘔血,連續向京城派遣快馬,目的隻有一個:撐不住了,求增援!


    接到飛報,內閣兵部繃緊神經,一致同意派兵。麵對外敵來犯,內閣六部向來沒有腿軟過。


    皇帝被抓都能另立新帝,大明文武怕過誰!


    然在派遣援軍一事上,朝堂之上卻出現爭執。


    從軍情考慮,兵部尚書劉大夏希望從太原、大同等地調用衛軍。內閣卻不同意,認為當派遣京軍。


    劉大夏也是火爆脾氣,敢和內閣首輔劉健拍桌子的主,對方不給他一個合適的理由,堅決不肯讓步。


    劉健氣得嘴皮子發青。


    理由,什麽理由?藩王有不臣之心,一朝手握兵權,恐將為禍社稷?


    這能說嗎?


    說出去,不亂也會生出亂子!


    就在劉尚書和劉大學士吹胡子瞪眼,隨時可能擼袖子的時候,皇太子朱厚照突然橫插一腳,放言道:“兩位先生別爭了,孤要效仿太宗皇帝親征!”


    劉健和劉大夏同時頓住,齊齊瞪眼,頭轉得快了些,差點扭到脖子。


    “殿下?”


    是他們年老耳聾,聽錯了吧?


    半點不體諒老臣的擔憂,朱厚照握拳,繼續放出豪言:“孤要領兵十萬,飲馬草原,掃平韃靼!”


    劉健:“……”


    劉大夏:“……”


    滿朝文武:“……”


    無論支持劉尚書還是劉大學士,無論文官武將,此時此刻,仰視朱厚照,隻想說一句話:殿下,求別鬧!


    楊瓚由七品升至從五品,勉強有了上朝的資格。聽到朱厚照的話,也是半天沒回過神來。


    左右看看,心情很是微妙。


    太子殿下上進,很好。有誌向,更好。但誌向太過遠大,路沒走穩就想跑,當真是愁人。


    低下頭,連擼三遍眼眶,愈發的頭疼。


    朱厚照虛歲十五,連京城都沒出過,想領兵親征草原,無異天方夜譚,內閣必不會答應。但要按下青蔥少年的叛逆,也是件難事。


    說輕了沒用,說重了更不行。


    稍有不慎,先時的努力就要白費。若是朱厚照和朝臣針鋒相對,心氣不順,讓劉瑾之流鑽了空子,曆史又將走回老路。


    思及此,楊瓚頓覺一個頭兩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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