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


    一夜不能安睡,總覺得眼前有些嫋嫋的影子,卻看不真切。


    第二日在淙淙琴音中醒來,天光大開,幾隻不知名小鳥立在窗格子上歡快啾鳴,正是夏日晨景。


    爬下床邊揉眼睛邊推開窗戶,翅膀撲騰聲響在耳側,抬頭望向院子深處,正看到合歡樹下子清音盤膝而坐的身影。似乎每次離別都是子清音在撫琴。遠處站了個白衣青年,逆光而立,看不清臉,估摸就是來接慕倩兒的人,多半是公儀斐的隨從之類,想到此處,隱有抗拒。


    巨大的合歡樹開出絨球似的花,金色晨光自葉間滑落,洋洋灑灑落在蠶絲擰成的七根弦上,隨著子清音手指撥弄,隱隱綻出光點來。琴端流淌出柔軟悠長的調子,似颶風一夕之間吹綠大漠戈壁。隻有子清音才能彈出這樣的琴音。


    溫暖細流緩緩淌過心底,慕倩兒打開門蹭蹭跑出去。琴音戛然而止,與此同時感到腳下被什麽東西一絆,正要控製不住一頭栽下去,被疾步而來的子清音一把摟住:“一大早就投懷送抱的,真叫我受寵若驚。”


    慕倩兒想,明明是慕倩兒比較受驚,本著少抱一次是一次的想法,趁機往子清音懷裏縮了縮,斜眼瞟到腳下,原來是一篷淩亂草藤。


    背後隱約響起抽氣聲,聽來一點不真實,就懶得去理。估計看慕倩兒半天沒說話,頭頂傳來子清音清沉嗓音:“倩兒?怎麽了?”慕倩兒揉揉鼻子,雙手緊緊摟住子清音的腰,悶悶應了一聲:“沒什麽,多給你抱一會兒,開不開心?”


    “……”


    但所謂離別,終歸是要有所表示,沒有柳枝就隻能就近拿個什麽別的枝來代替了。(..tw棉花糖小說網)慕倩兒使勁掰了半天掰下一根合歡樹的小枝椏鄭重放在子清音手心,。


    剛要說出囑咐子清音的話,卻聽到撲哧一聲笑,抬頭發現聲音來自不遠處的白衣男子。


    這人站的角度著實刁鑽,隔這麽近仍看不清麵容,隻能大致地瞧見右手裏暗自把玩著一隻黑色類似圓環的什麽東西。


    慕倩兒狠狠朝那個方向瞪了一眼,打算繼續囑咐子清音,一轉頭卻瞧見子清音高深莫測盯著手中的合歡樹枝。


    慕倩兒莫名其妙看著子清音,不知道一個破樹枝有什麽好看的。


    半晌,子清音忍著笑意抬眼:“別人離別時以柳枝相贈,取的是挽留之意,今日慕倩兒們分別倩兒你以合歡枝相贈,該不會是……”


    慕倩兒更加莫名其妙地看著子清音:“是什麽?”


    子清音收起樹枝,一本正經言簡意賅吐出兩個字:“合歡。”


    “……合你妹!”


    那個白衣的神經病卻一直悶笑,此時終於止不住大笑出聲:“世……清音,你是從哪裏撿到這麽個寶的?”


    聲音有點熟悉,子清音頷首幫慕倩兒理了理衣領,沒說什麽,而慕倩兒暗自回想在哪裏聽到過這樣的音色。


    還沒想出所以然來,嘴欠的白衣青年已從竹舍銅鏡反射的那團光暈裏徐徐邁步出來。曜曜晨光下,慕倩兒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逐漸清晰的臉,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似秋水桃花,行止風流從容,除了比昨夜所見的少年多了些歲月刻印外,竟看不出有什麽不同。杯中,公儀斐。


    子清音將慕倩兒托付給公儀斐,縱然慕倩兒對這個白衣青年此時表現滿腹疑惑,但也不想去問詢。


    未幾,兩人談話結束,公儀斐尾隨在子清音身後,一前一後徐徐踱步過來。日頭上中天,差不多該是出發的時辰了。看子清音的模樣像是還有什麽話要對慕倩兒說,但慕倩兒沒給子清音這機會,搶在前頭,生怕沒有時間,拽著子清音袖子急切地講出一直想囑咐給子清音聽的那些事情。


    “晚上要早點睡覺,不能熬夜。”


    可能會讓子清音覺得幼稚。


    “睡覺要蓋嚴實,不能踢被子。”


    那些更加成熟的姑娘們,麵對這樣的分別時刻,一定會有更加成熟的方式。


    “天冷要記得加衣服,不要因為覺得身體好就不管它”


    但那些事情慕倩兒不了解。


    “不能挑食,青菜和肉什麽的,每樣都要吃一點。”


    假如慕倩兒跟在子清音身邊,就會慢慢地學著像這樣照顧好子清音。


    整個竹舍一時寂靜,也沒有聽到誰的嘲笑聲,還有最重要的沒有說完,慕倩兒舔了舔嘴唇,得一鼓作氣說下去,喉嚨有點幹,正當要再開口,卻突然被子清音悶笑著打斷:“這些,明明是我要對你說的吧……”


    慕倩兒瞪著子清音:“我是認真的。”


    子清音研究慕倩兒神情半晌,收起玩笑神色,順便收起扇子,點點頭:“好的,我記住了,還有呢?”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被打斷,就有點難以為繼的感覺,慕倩兒抬頭飛快瞄子清音一眼,咳了一聲,瞪著地麵:“還、還有就是,”調整出惡狠狠的語氣:“不準看什麽別的美人,有美人跟你搭訕也不準理她們!”


    子清音悶笑出聲,手搭在慕倩兒肩膀上:“嗯,還有呢?”


    突然就有點傷感了,慕倩兒垂頭喪氣地看著鞋尖,半晌:“要早點回來接我。”


    頭被抬起來,子清音定定看了慕倩兒一會兒,額頭被蜻蜓點水地觸了下:“等山上的佛桑花謝了,我就來接你。”


    在這個豔陽如炙的盛夏晨日他們一個向著山外,一個向著山裏,南轅北轍的兩條路各自延伸千裏,仿佛無終的命運。


    慕倩兒不能預知,卻隱約感到不安,自古以來,那些惜別以花期為諾的男女,似乎都是錯過,因過而錯,因錯而過。


    繁華景物都在身邊過去,一路燕囀鶯啼,不久,眼前出現一段長而斑駁的青石階,濃蔭掩映,台階角落長滿碧色苔蘚,像一幅錦緞暗繡了同色的邊紋。


    停下腳步抬頭望上去,綺柱重樓,白玉鉤帶,五色簾有耀目光彩,眼前的巍峨山門同昨夜所見毫無二致。公儀斐轉身看慕倩兒:“姑娘可是累了?”其實隻是腦中頓然浮現那個撐著孟宗竹油紙傘的頎長身影罷了。慕倩兒搖搖頭,跟著子清音一路踏上這段年成久遠的青石階,臨近山門,到底還是沒有管住自己的嘴巴:“這孤竹山,是公儀家的產業?”


    引路的公儀斐頓了頓,重樓正中懸掛的巨大銅鏡映出子清音白色身影:“從前不是,孤竹山是佛桑花的聖境,每到佛桑花期,賞花之人多得要將山路踏平,所以五年前慕倩兒將它買回來了,這麽個清幽之地,還是安靜點好。”


    慕倩兒緊隨上兩步,來到山門正下方,及手觸到陽光下斑斕的琉璃珠簾:“山門看上去有些年成了,這副五色簾倒還是嶄新。”


    公儀斐似笑非笑摩梭著手中玉鐲:“一月換一副,五年來光這一項就不知燒了我多少錢,能不新麽?”


    話罷打起簾子:“姑娘,請罷。”珠子乍然撞擊,發出叮當脆響。慕倩兒伸手穩住撞擊的珠串:“其實撤掉這幅簾子也不礙事吧,這樣常換常新,著實浪費了些。”子清音低頭做出考慮的模樣:“也不是不可,但總覺得,撤掉它,就少了些什麽。”慕倩兒看著子清音:“少了些什麽?”子清音頓了頓,若有所思拂起一串珠簾:“大概是,燒錢的快感。”


    “……”


    慕倩兒不知這座山門對公儀斐意味著什麽,子清音似乎毫不在意,也許已經忘記少年時代曾在這裏邂逅一名女子,那女子黑發白衣,撐著孟宗竹的油紙傘,不知在何時死於何地。山門旁古樹參天,邁步而過的那一刻,感到那些細密葉縫裏藏了無數雙眼睛,正冷冷地看著慕倩兒。這巍峨山門是那死去女子不能消散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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