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幾天過去,又到了周六。


    周六沈言也是一整天的課,不過晚上六點半就放學,今天早晨吃飯時王大海提議晚上放學了帶沈言出去看場電影放鬆放鬆,再吃頓火鍋烤肉之類家裏不方便做的,貪玩的沈言同學欣然同意。現在院線熱映的一部超級英雄電影他盼望很久了,自打北美上映之後就一直惦記著,中午休息時沈言在網上訂好了電影票,整整一下午加一個晚自習都美滋滋的。


    晚自習下課鈴聲響起,已整裝待發的沈言小豹子一樣率先躥出教室,一路飛奔到學校大門,門外馬路兩側停滿了來接學生的車,沈言抻長脖子搜尋王大海的小破車。然而,比小破車先闖入沈言視線的卻是一輛熟悉的黑色賓利,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抱懷站在車旁。


    男人長得不醜,中等相貌,隻是臉上皺紋很深,鷹鉤鼻顯得有些陰鷙,身子微微佝僂著,不耐煩地咬著嘴裏的煙,雖背倚豪車、服飾考究,但所謂貴族氣質卻是一絲兒都沒有,一副市儈精明的模樣。


    沈言瞥見他,心登時猛地一跳——這是他爸,沈峻輝,沈言一看見他就覺得之前被他輪著椅子砸過的腿隱隱作痛。


    “言言,來。”沈峻輝也看見沈言,片刻前陰鷙的神色一掃而空,像被加了個和善濾鏡一樣,眉眼間皆泛著笑意。沈言被他爸善意的表現弄得一怔,隻是七、八米的距離而已,他卻拔腿朝沈峻輝跑去,衝到父親麵前猛地一個急刹車,忐忑又期待地叫了聲:“爸!”


    沈峻輝笑嗬嗬地在沈言肩上拍了拍,用一種油滑的溫和語氣問:“你這一個多禮拜不回家,同學家也找不著你,公安局也查不著你住宿信息,你住哪了?知道爸爸著急嗎?”


    父親居然去公安局找人幫查自己住宿信息……沈言心頭掠過一絲陰翳,可他們父子二人每次起爭執都是沈言主動認錯,沈峻輝就是犯了天大的錯也絕不會主動向兒子放低姿態,向來缺少關愛的沈言一時受寵若驚,腦子暈乎乎的,迅速無視了各種不妥,懷著萬分之一的期待盼望著父親這次或許是想通了,以後真的能對自己好,便急急道:“我在一個朋友家裏住的。”頓了頓,怕父親以為自己亂交什麽狐朋狗友,又忙連珠炮地補充道,“他是s大的,學習特別好,他高中也念二中,比我大兩屆是我學長。”


    ——機智地模糊掉了他和王小溪是在網遊裏認識的事實!


    沈峻輝點點頭,捏著兒子的肩膀親昵地晃了晃,主動承認錯誤道:“爸爸這幾天反省了,的確是爸爸態度不對,再怎麽生氣也不該打你,你不生爸爸氣吧?”


    沈言把頭搖出殘影:“不生!”


    “真是好孩子。”沈峻輝低了低頭,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道,“那跟爸爸回家吧,下個月你爺爺八十大壽,你還得去賀壽呢。”


    好不容易被父親溫柔對待了一次,沈言激動得整個身子都微微發顫,可警覺的天性讓他還是多問了一句:“爸爸,那你還生我的氣嗎?”


    沈峻輝聞言扭頭盯他一眼,仇視的情緒有一瞬的外漏,被沈言敏銳地捕捉到了。


    “你這個事兒,不是我生不生氣的問題。”沈峻輝重新擠出一副與人談生意時的和善笑模樣,跟兒子打著太極拳,“你先和爸爸回家,這個事情我們以後慢慢談。”


    “爸……”沈言皺了皺眉,往後退了一步。


    沈言明白,出櫃的事父母一時接受不了也無可厚非,要慢慢談也很正常,可沈峻輝方才那一瞬堪稱仇恨的眼神讓沈言實在無法欺騙自己,他咽了咽口水,小心地問:“爸,你還覺得我是變態,給你丟臉了嗎?”


    沈峻輝淡淡道:“沒有。”


    沈言善於察言觀色,一聽就知道爸爸是在說謊,心裏頓時難過得不行。


    “走吧,先上車再說。”沈峻輝催促道。


    沈言沒動,並完全是出於直覺地四下掃視了一圈,結果這麽一掃,他便冷不丁地看見不遠處還停著一輛越野車,兩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正在往這邊看,他們穿著緊得箍身的迷彩t恤,沈言一望過去他們就紛紛別過視線。


    “爸,那兩個人幹什麽的?”沈言警覺地問。


    “哪兩個?”沈峻輝皺著眉問,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


    不得不說老狐狸演技還是不錯的,如果換個人八成就要被他誆過去了,但沈言可是他親兒子,十七年的父子不是白當的,沈峻輝臉上哪怕是再細微的不對勁也逃不過沈言的眼睛。


    沈言眸光驀地一暗,冷聲道:“爸,你說謊我能看出來。”


    父子兩人無言對望,一大一小兩對眼珠皆像是無機質的玻璃,把種種情緒都封在了裏麵,一段漫長又短暫的對峙後,沈峻輝用談生意時蠱惑對方讓步的純良語氣道:“爸爸去谘詢了,你這個能治,學校這邊爸爸先幫你請假。”


    沈言好看的臉蛋有一瞬的扭曲:“治什麽?我又沒病。”


    “他們治好過你這樣的孩子。”沈峻輝壓著火,“言言你不懂,性取向是可以後天幹預的。”


    沈言發出一聲短促的笑,像看個瘋子一樣看著他爸:“網癮戒除中心?”


    “不是。”沈峻輝一本正經地糾正道,“是青少年拓展訓練中心。”


    “爸你知道那裏麵什麽樣嗎?”沈言警惕地瞄著越野車邊的兩個人,隨時準備跑路。他在新聞裏看過類似的事件,家長配合教官“抓捕”所謂需要被改造的青少年,而受害者進了那些打著教育機構旗號的倒黴地方就會遭受各種難以想象的非人虐待,比起集中營恐怕也不相上下,類似機構中學員死亡或重傷的案例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爆出一次。


    沈言深深吸氣讓自己保持冷靜,瞪著沈峻輝道:“前段時間新聞不是還報了嗎?有一個在那種學校訓練的16歲男生被教官打死……”


    沈峻輝不耐煩地打斷:“那不一樣!這家是有辦學資格的!”


    “爸!”沈言的手在空中徒勞地比劃了幾下,拚命試圖解釋,“這種機構都是換湯不換藥,不管有沒有辦學資格都一樣,爸你……”


    沈峻輝不再掩飾,大手一揮粗暴打斷兒子的話,厲聲喝問道:“你是不是非要當同性戀不可!?”


    沈言一抬眼,正對上父親淬了毒一樣仇視的目光。


    沈言身子輕輕一晃,感覺地麵在塌陷。


    “我不是‘非要當’,我是生來就是……”沈言喃喃念著這句話,而這句話他在挨打那天已經反複說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你是個屁!”沈峻輝露出了本來麵目,精瘦的脖子上青筋暴凸,聲嘶力竭地衝著兒子咆哮,“你今天不去也得去!小兔崽子我告訴你,你他媽就是讓人打死在裏邊,也比你出去給我丟人現眼強!你和你媽真是一模一樣!屁的能耐都沒有,就知道給我丟人!”


    沈言眼圈一下就紅了,他狠狠咬了下嘴唇把眼淚憋回去,顫聲問:“你真覺得我讓人打死都比給你‘丟人’強嗎?我是你兒子,你不是做過親子鑒定嗎?爸……”


    “別叫我爸!你現在沒資格叫!”沈峻輝砰地一拍車頂蓋,衝不遠處的兩個教官一招手,沈言見勢不妙拔腿要跑,沈峻輝卻死命鉗住他手臂,一手高高揚起,眼看就要一記耳光抽下去,沈言拗不過父親,咬牙準備挨揍。


    然而,短暫的靜默後,預想中的疼痛卻並沒到來,兩個抓人的教官也猛地在一米外站定了,沈言淚眼汪汪地一抬頭,看見父親的手臂被一隻鷹爪般的大手牢牢攥住了。沈言使勁眨眨眼,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中出現了一張極力壓抑著怒氣的臉,小麥膚色,英俊剛毅,兩道硬氣的眉緊擰著。


    是王大海。


    “有話好好說,別動手。”王大海沉聲道。


    沈峻輝試圖把手抽回來,未果,吹胡子瞪眼地問:“你是誰?”


    王大海警惕地瞪著那兩個教官,強行掰開沈峻輝鉗著沈言胳膊的手,把沈言撥到身後,鐵塔般高大的身體把清瘦的沈言整個擋在後麵了,連一根頭發絲都沒露出來,做完這些,王大海才自我介紹道:“我弟弟是沈言朋友,沈言同學現在住我家。”


    沈言回想著各種關於不正規教育機構的負.麵.新聞,他原本就是半點苦都吃不了的性格,讓他進那虐待人的地方真的和讓他死沒有區別。沈言越想越怕,抖如篩糠,在後麵拽了拽王大海的衣服,顫聲道:“哥哥,他們是青少年戒網中心的,我不跟他們走,我進去就出不來了,他們得弄死我。”


    王大海雖然不清楚細節,但聽這說話聲也知道小孩兒嚇壞了,他沒回頭,隻反手攥住沈言一隻嚇得冰涼的手,聲音很輕,但卻很堅定:“放心,待會兒哥還帶你看電影呢。”


    沈言被這一握握得心一顫,眼淚差點兒掉出來,但又被他忍住了。


    沈峻輝冷笑一聲,道:“我是沈言的父親。”


    王大海早已猜到了,黑著臉粗聲叫人:“沈叔。”


    沈峻輝頓時感覺自己老了十歲:“……”


    “噗。”沈言一秒破涕為笑,在眼眶裏蓄了好久硬是沒掉出去的眼淚一下子被擠了出來。


    沈峻輝冷靜了一下,不悅道:“我管教我自己兒子,用不著你一個外人插手,我才是沈言的監護人。”


    王大海沉默片刻,道:“沈叔,我說不過你,我也不和你說,反正沈言不和你們走。”


    沈峻輝被這個不講理的“反正”噎得說不出話。


    “你上車,在那邊,看見沒?”王大海把車鑰匙塞給沈言,沈言扭頭就跑,王大海在沈峻輝與兩個教官麵前鼓了鼓肱二頭肌,滿臉鄙夷,“我知道你們那破地方,孩子一送進去你們就往死裏打,不拿人當人。”


    兩個教官仰起臉盯著鑽進王大海車裏的沈言,猶豫著要不要上去抓人,可看著王大海這一身塊兒他們又慫。


    “你們,”王大海分別指指兩個教官,目光狠厲如鷹,粗聲威嚇道,“我知道你們敢幹這喪良心的買賣肯定有後台,我是拿你們學校沒辦法,但你們要是敢碰我們家小孩兒,我把你倆三條腿兒全掰折,這個話能不能聽明白?”語畢,王大海又勉強維持住禮貌對沈峻輝道,“沈叔,你可能是不知道,他們那地方真的不是人待的,你回去搜搜新聞吧。”


    兩個教官陰沉地繃著臉不吱聲,沈峻輝仿佛還想說點兒什麽,可王大海沒等他們回話,轉身就往車的方向走去。


    沈言坐進副駕駛,想起父親的話仍傷心得喘不上氣,眼睛裏含著一包新醞釀出的眼淚,卻不掉下來。


    過了一會兒王大海進了車,沒說什麽,隻是先把車開走以防節外生枝,他開的方向是商業街,顯然是還惦記著要帶沈言看那部沈言盼了很久的超級英雄電影。車裏很靜,沈言粗重的喘氣聲、吸鼻子的聲音,還有因為一直強忍著不肯落淚而不斷不受控製地逸出鼻腔的悶哼聲,聲聲清晰入耳。


    沈言小時候是個愛哭包,然而媽媽走後就沒人再縱容他這個毛病了,沈峻輝很討厭他哭,覺得男孩哭就是沒男孩樣兒,沒出息,沈言小時候無論是因為什麽,總之隻要是一開始掉眼淚,沈峻輝就會劈頭蓋臉斥他一頓,而沈言也深深地把“男生哭等於沒出息”這一扭曲的價值觀刻進腦袋裏,常年累月這麽憋屈下來,沈言已練就了一套憋眼淚**。此時此刻沈言正死死攥著拳頭,清瘦的身板因憤怒、傷心與克製而戰栗著,他奮力睜大眼睛以增加眼球與空氣的接觸麵積,想讓眼眶裏的眼淚加速風幹。


    幾個路口等燈的間隙,王大海一直偷眼瞄著想哭卻拚命壓抑自己的沈言,車子又開出一個路口後,王大海忽然一腳刹車把車靠路邊停下,解開安全帶。


    沈言這會兒腦子裏是懵的,反應正遲鈍著,隻模糊地覺得王大海可能是有事要下車,他正這麽想著,左手邊安全帶的鎖扣就被王大海按了一下,安全帶咻地縮了回去。


    沈言呆兮兮地轉臉看王大海,眼裏噙的兩包淚岌岌可危,仿佛腦袋輕輕一晃就要掉下來,他還沒想明白怎麽回事,王大海的身體就忽然越過車中間的變速杆飛快貼近,緊接著,沈言整個被箍進一個結實寬厚的懷抱,王大海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想哭就哭,不丟人,別憋著,哥有時候難受了還哭呢。”


    “唔……”沈言先是從喉嚨眼裏發出一聲細小的哽咽,還想負隅頑抗一下穩住情緒,可這個懷抱實在太溫暖、太踏實了,加上王大海的手掌還哄小孩兒一樣一下下在自己背上拍著,沈言心底被強行壓抑多年的軟弱如泄洪般傾落而下,來勢洶湧且理直氣壯,沈言吸足一口氣,把臉貼在王大海胸口,不帶任何內疚與自責地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王大海隻覺自己的心髒都被沈言哭得直抽抽,他起初隻是輕輕拍著沈言的背,拍了一會兒,又像觸碰一枚隨時會炸裂的地雷一樣小心翼翼地撫了下沈言的頭發,見沈言沒抗拒,才像摸王小溪的頭一樣用力摸了摸沈言的頭,問:“你和你家裏是因為什麽?是不是因為你愛玩網絡遊戲?”


    “不是。”沈言盡情發泄了一通,已經平靜下來不少,可他仍舊把臉埋在王大海胸前,用麵頰貼著那一塊沾濕的布料,小聲道,“我現在不想說。”


    “沒事沒事,”王大海忙道,“什麽時候想說了再說。”


    “唔。”沈言這次被親爹傷了個透,加上剛剛這一氣兒哭得缺氧,現在隻感覺全身輕飄飄的,踩著地麵的雙腳仿佛踏在軟綿綿的雲上,隻有王大海的身體是堅實的、令人心安的,於是沈言就這麽維持著被王大海抱在懷裏的姿勢,聽著王大海隔著厚實的胸肌傳來的激烈心跳。


    而另一邊,王大海對抱著沈言這件事也是一百分的願意,由於那天晚上裸.睡事件引發的鬧劇,這幾天王大海一直避免和沈言有肢體接觸,也一直強迫自己不許想那些“歪門邪道”,然而渴望並不會因為壓製就變得淡漠,相反,粗暴的壓製隻能帶來更大的反彈,把沈言攬進懷裏的一瞬王大海隻覺得自己心都化了,甚至有種恨不得這麽一直抱沈言抱到天亮的衝動。


    “那個……同學。”王大海拍拍沈言肩膀,滿心不舍地破壞了車中溫馨又曖昧的氣氛,老實地問,“還看電影不,再二十分鍾開場了。”


    “今天不看了。”沈言一動不動,像長在王大海胸前了似的。


    還需要去電影院看什麽超級英雄,這兒有個超級英雄正抱著他呢。


    王大海便把手放回沈言背上,繼續緊緊摟著他。


    兩人心照不宣地這麽黏了好一會兒,沈言吸溜著鼻涕,從褲兜裏掏出手機,在屏幕上劃了幾下。


    大約一分鍾後,沈言晃了晃手機屏幕,指著上麵的秒表,帶著濃重的鼻音道:“哥哥,你心跳120下每分鍾。”


    王大海:“……”


    片刻寂靜後,王大海化身正義使者,憤然道:“可不,讓他們給我氣的,太不像話了那幫人。”


    沈言沒接這話,隻含笑瞟了王大海一眼,他眼圈還紅著,睫毛也濕漉漉,可憐巴巴的比平時更招人疼。王大海被這眼瞟得心跳速率再創新高,一想著小孩兒在這掐表數數呢,王大海頓時怕自己那點兒齷齪不堪的小心思露了餡兒,忙戀戀不舍地鬆開沈言坐回駕駛位上,慌慌張張地岔開話題:“那火鍋還吃不吃?”


    “吃吧。”沈言也坐好,係上安全帶。


    王大海老實巴交地導航火鍋店,渾然不知身邊的小狐狸精從這一刻開始認真地琢磨要吃人了。


    “今天電影你沒看上,”導航開始,王大海發動起小破車,邊開邊琢磨著怎麽才能讓小孩兒高興高興,“那哥明天帶你去玩點兒別的?”


    “好啊。”沈言問,“玩什麽?”


    “嗯……”王大海撓撓頭,露出一個憨厚中透著一抹神秘的笑容,壓低聲音道,“哥帶你開飛機,怎麽樣?真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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