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炸不是人。


    剛發誓了自己一定要把上天的頻率控製在一天兩次以下,林間同學就按著沒寫完的卷子安靜地上了天。


    像這種蓄意幹擾考生考試的監考老師, 就必須要被結結實實揉一頓。


    從頭到腳。


    不能跑的那種。


    林間矯健地翻過書桌, 朝超過分的監考老師撲了過去。


    “有問題?”監考老師還沒反應過來, 熱乎乎地抬頭, 下意識張開胳膊準備接他,“不會沒關係, 不著急――”


    林間很著急, 結結實實砸在他身上。


    時亦沒回神就占了下風, 愣了幾秒才想起來反擊。


    林間同學買的沙發舒適度實在太高, 坐上去就起不來。他使了幾次勁兒, 自己差點滑下去,被林間穩穩撈住:“時老師。”


    “嗯?”時亦下意識答應了一聲, 抬頭看了他一眼, 沒忍住繃了下嘴角, “不準鬧, 沒答完題。”


    “不鬧,充個電就答。”林間飛快答應,“最後揉一下。”


    時亦有點兒猶豫, 看了他一會兒, 跟著讓開胳膊。


    林間同學的“揉一下”, 顯然是以不抬起來手作為參照的。


    時老師一時心軟, 下意識撤開胳膊, 沒等反應過來,已經被酣暢淋漓地從頭往下暴風揉搓了一遍。


    “考試真好。”林間同學抱著監考老師, 心滿意足,“我愛考試。”


    監考老師徒勞地捂著腦袋:“……”


    林間在時老師腦門上親了一口,高高興興坐回桌前,重新拿起筆。


    老萬拿來的是全科的卷子,一套答下來,天色都已經有點兒擦黑。


    林間同學的電可能充得有點兒過頭,邊看同桌邊答題,寫完最後一道居然都沒覺得累,神采奕奕擱下筆過去:“監考老師,開什麽小差呢?”


    “做作業。”時亦合上電腦抬頭,“答完了嗎?”


    “都答完了,一會兒看看對了多少。”林間戳戳同桌,“一時大意,讓我同桌混過去一頓飯沒吃。”


    時亦對他這種考完了試立刻換稱呼的行為有點兒意見,嚴肅糾正:“時老師。”


    “讓我時老師混過去一頓飯……”


    林間從善如流地改了一句,說到一半就繃不住樂了:“不行,吃飯這種事不能讓你當老師,你要是當老師就能教我辟穀,不吃飯不喝水,光靠光合作用就能活。”


    時亦沒能糊弄過去,跟著抬起嘴角,把電腦放在一邊,站起來。


    “晚上回來判。”


    林間挺利落地收拾東西:“想吃什麽?火鍋,烤肉,披薩,自助……”


    “都行。”時亦在吃東西上向來沒什麽主動性,一般都直接交給他來定,“管飽就行。”


    “管飽就行?”林間頭一回聽見同桌這個要求,轉回來托著腦袋仔細看了看,“完了,我同桌是真餓著了。”


    時亦:“……”


    “我同桌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可能是餓得想把我直接吃了。”


    林間說:“我感到緊張,準備把我同桌扛起來就跑。”


    “沒有。”時亦從口袋裏摸出支黑色記號筆,看著他一個人就能說一場單口相聲的同桌,“別動。”


    林間:“我同桌不讓我動,可能是因為餓得看我動彈就頭暈――”


    “同桌不餓。”時亦踮腳,“同桌想給你畫個貓。”


    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


    他同桌終於在他得寸進尺的壓迫跟嘮叨下奮起反擊了。


    林間反應非常快,在小書呆子準備在他兩個眼睛上畫兩個圈、再在嘴邊畫貓胡子的時候,及時把人扛起來箭步下了樓。


    -


    披薩不管飽,自助回不來本,雖然自家火鍋店挺多天都沒開張,但就這麽去別人家吃火鍋,總莫名有種背叛戰友的錯覺。


    林間領著他同桌在外頭繞了一整圈,又繞回了上回那家烤肉店。


    “其實挺對不起他們家。”


    林間想起上回的事,挺感慨:“我之前還以為他們家居然這麽容易吃壞肚子,在心裏打了一溜的差評。”


    時亦剛喝了口水,沒忍住嗆了下,咳嗽了好幾聲。


    “心裏,心裏,後來刪了。”


    林間及時幫他拍了拍後背:“再後來才明白,梁拉姆達當時提出的‘會不會去一個廁所’這樣一句看似簡單的疑問,在背後究竟有著什麽樣的深意……”


    時亦一直沒找著機會跟他好好說這件事,攥了下玻璃杯:“是我拜托他的。”


    “什麽?”林間接過菜單,熟練地往下打了一串勾,連紙帶筆一塊兒遞給他,“那天的事兒?”


    時亦點點頭,又搖了下頭:“還有八爪魚。”


    林間仔細想了想:“……啊!”


    時亦被他這個反應嚇了一跳,眼睛瞪得有點兒圓,抬頭看著他。


    林間張了張嘴,看了他同桌半天,朝他伸手:“小書呆子。”


    時亦挺謹慎,拿目光給他畫了個問號。


    “讓我揉揉。”林間笑了,“能遇上我同桌,我可能真是撞上什麽大運了。”


    時亦不太能跟得上他的邏輯,愣了愣,肩膀還是下意識朝著他傾下來。


    林間沒像每回似的跟他鬧,掌心在他頭頂上覆了一會兒,輕輕揉了揉:“我同桌看他找我茬,背著我偷偷去幫我出氣了。”


    時亦自己都覺得這種行為其實挺幼稚,繃著肩膀,看著烤盤上滋滋作響的烤肉沒出聲。


    “謝謝我同桌。”


    林間攏著他的頭發,笑著放輕聲音:“特別高興。”


    “沒有。”時亦攥了攥拳,搖搖頭,“沒幫得上忙。你一個人,我――”


    林間格外認真:“誰說的?”


    時亦微怔。


    “我同桌從一開始就沒鬆過手,一直看著我。”林間問,“我什麽時候是一個人了?”


    小書呆子愣神的時間有點兒長。


    林間拄著桌沿坐正了,看了他半天,先笑了一聲:“其實怪我。”


    “沒有。”時亦蹙緊眉,下意識坐正,“我――”


    “這種事兒也跟我爭啊。”


    林間微啞,敲敲小書呆子的腦袋:“是我先讓他們瞞著你的,其實李磊吳濤他們都知道……當年我在這兒一片都特有名。”


    剛到河榆的時候,孤兒寡母的外來戶,腦袋頂上基本寫著“肥羊”兩個字。


    林女士那時候又在接受心理治療,他不想讓林女士再接觸這些東西,所以幹脆一次搞定,能折騰的都徹底狠狠折騰了一遍。


    “這一片被我差不多翻了一遍。”


    林間給他包了兩塊烤好的裏脊肉,仔細撒上烤肉醬跟椒鹽:“來找茬的就揍,往死裏揍,揍一次管兩年那種。警察都認識我了,見著我就頭疼,閉著眼睛舉著笤帚把我往外轟。”


    他故意說得挺輕鬆,時亦也跟著輕輕牽了下嘴角,繼續安安靜靜地聽。


    林間把生菜卷好,遞過去:“揍了差不多兩個月,這一片就差不多消停了。”


    “八爪魚也是嗎?”時亦問。


    “他也是。”林間點頭,“當時他是人渣花錢雇來鬧事兒的,這一撮人主要被我歸在了隻要揍不死、就往死裏揍的分類裏。”


    時亦繃了繃肩膀。


    “沒事兒,都被我收拾回去了,這群人欺軟怕硬,要錢更要命。”


    林間笑了笑:“他被我折騰得挺慘,梁子就截下來了,從那以後找著機會就要找我的茬。”


    後頭的事時亦就已經知道的差不多,沒出聲,點點頭。


    “一開始友善不是想騙你,是因為林女士談了個戀愛。”


    林間說:“男方挺……斯文。正好那段時間我跟一撥人杠著,有天又被堵了,回家的時候身上掛了點兒彩。”


    時亦皺眉:“然後呢?”“然後我媽忙著給我消毒包紮。”林間給烤肉翻了個麵,“他也在,說我這樣跟人打架鬥狠,可能是心理上有什麽問題,有暴力傾向。”


    小書呆子眉峰蹙得格外緊,倏地坐直。


    “沒事兒,沒事兒。”


    林間笑著按他肩膀:“然後他就被我媽舉著炒勺給轟出去了。”


    時亦:“……”


    “有時候我會想。”林間挺感慨,“就這個基因傳承,我要是友善,那我多半可能是充話費送的。”


    時亦覺得這種時候其實不該笑,深吸口氣,用力抿了抿嘴。


    “沒關係,笑吧。”林間感慨了半天,自己也樂了,“可能這就是命運的安排,要是我媽每天就知道抹眼淚,我可能真就炸成天邊的一朵煙花了。”


    時亦笑得咳嗽了兩聲,又忍不住心疼,探過胳膊去握他的手:“後來呢?”


    “後來他們倆就分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這檔事兒。”


    林間把手掌反過來,撈住同桌的手,攥了兩下:“但我想……我從那以後,就一直在想。要是我乖一點,能不闖禍不給她添麻煩的話,她應該能活得更輕鬆一點兒吧。”


    時亦胸口窒悶一瞬,本能地開口要說話,沒出聲,隔了一會兒又坐回去,用力握緊了他的手。


    “沒事兒。”林間回神,看著他笑了笑,“事實證明,不光我媽能輕鬆一點兒,還買一送一贈男朋友。”


    時亦剛跟著醞釀起來情緒:“……”


    “就這麽點事。”林間實話實說完了自己的,拿膝蓋碰了碰他,“所以我男朋友呢?”


    時亦愣了下:“什麽?”


    “交換個小秘密。”林間說,“能說說嗎,那個廢柴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時亦怔了怔。


    林間看著他,一點兒也不著急,伸手覆在他發頂,輕輕揉了兩下。


    “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


    他同桌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睛裏暖和地映著他的影子:“就是這麽一問,那個廢柴跟我同桌被迫隱藏他狂霸酷炫拽的武力值,假裝成普通人打入我們中間,有關係嗎?”


    時亦看了他一會兒,伸出手。


    林間往他手裏放了個剛包好的生菜卷五花肉。


    “……”時亦把那個脆生生綠油油的生菜卷兒懟進嘴裏:“手。”


    林間:“……”


    林間飛快摘下了本來也沒戴多久的塑料手套,把手放在他同桌掌心,按了兩下。


    時亦握回去。


    當初的事其實沒什麽不能講,他不願意說,隻是因為不願意再一遍又一遍重複那個被當成怪物的過程。


    但對著林間其實沒事。


    怎麽都沒事。


    “程航知道的不太全,我看了那一段。”


    林間說:“他挑釁你,威脅你要繼續對你做初中的那些事,還說了溫老師……”


    時亦點點頭:“我本來想拽著他一起跳下去。”


    林間的手忽然縮緊。


    “溫老師生病是因為我。”時亦說,“如果我聽她的話,我不躲起來,不跟他們打架,不休學回家,她就不會生病。”


    林間看著他,眼底一點點旋起格外嚴肅的底色,又逐漸沉下去,重新歸於不會驚擾到時亦的溫和平靜。


    時亦看著兩個人交疊的手,聲音很輕:“我不知道要怎麽認錯。”


    林間胸口沉了沉,握住他的手,沒出聲。


    小書呆子一直都有個打不開的心結,他知道,也察覺得到,但始終不能分辨得清晰。


    上次陪著時亦一塊兒去溫老師家的時候,他就隱約感覺到了不對勁,但當時還有更重要的事,所以也沒能分出精力來解決這個問題。


    這一次,又聽見那個籃球鞋提起來溫老師,他才終於找到了問題究竟出在哪兒。


    這件事無疑不是時亦的錯。


    可唯一能告訴時亦這不是他的錯的人,已經把他忘了。


    “我當時想,要麽就拽著他一起。”


    時亦:“反正也不虧。”


    “雖然已經過去了。”林間找到聲音,努力讓自己的語氣正常一點兒,“但時亦同學,作為火鍋店二代、燒烤攤小王子,我還是要批評你這種完全不會算賬的觀念,你居然覺得這樣不虧……”


    “現在覺得了。”時亦笑了,學他的語氣,“超虧。”


    林間跟著笑笑,深吸口氣,抬手胡嚕了兩下他的頭發。


    男朋友落在發頂的手有點抖。


    時亦抿了下嘴角,握著他的手腕,在頭頂按實。


    “所以。”


    林間好不容易緩過口氣,把胸口的玻璃碴呼出來:“快,當初救了我未來男朋友的是什麽人?是程航嗎?得好好謝謝他……”


    “不是,那時候我還在另一個診所。”時亦搖搖頭,“是請來代課的外校老師,姓於,教語文。”


    林間按著小書呆子的腦袋畫圈:“於老師現在在哪兒?下回教師節咱們也得去看他。”


    時亦怔了下,下意識在口袋裏摸了摸老萬那張名片:“a市,三中。”


    那時候他整個人幾乎都是恍惚的,身邊是黑白的默片,一切都泡在模糊不清的混沌裏。


    那個很年輕的語文老師跟他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他其實都沒有印象。隻記得當時費才掏出刀要捅他,那個老師護著他往下搶,還被劃傷了手臂。


    當老師的跟這種學生對上,不能下手不能還手,怎麽都是吃虧。


    他那個時候誰的情也不願意再欠,也豁出去挨了一下,把那個老師從一團亂裏推出去,沒讓費才接著傷人。


    還以為所有的事都到這兒就結束了,今天聽費才提起來,才知道後麵有這麽多的事。


    ……


    “行了,今天就說到這兒。”


    林間看了他半晌,輕聲打斷了他的思路,手指側過來,碰了碰男朋友的耳廓:“特別棒。”


    小書呆子看起來還從來沒被摸過耳朵,瞪大眼睛看了他幾秒。


    整個人都繃得有點兒直過了頭,硬邦邦一動不動,比之前又飛快紅了兩個色號。


    看起來要不了多少努力,很快就能跟烤肉熟到差不多一個程度。


    林間沒再逗他,笑著撤開手,熟練地拿生菜給他包了個烤肉泡菜卷:“燙,慢點兒吃。”


    小紅僵屍接過烤肉卷兒,聽話地吃得挺慢,小口往下哢嚓哢嚓咬。


    林間看著他嚼了半天生菜,實在忍不住,幫他把手裏的菜包肉掉了個個兒。


    談心基本上到這兒就告了一個段落,一頓烤肉吃到最後,時亦都沒太能吃出來自己究竟咽下去了什麽東西。


    “知道了。”


    林間托著下巴,一邊耐心烤著肉,一邊葷素搭配調和口味給他投喂:“要想讓我同桌好好吃飯,就得讓他先走神。”


    時亦回神:“嗯?”


    “沒事兒。”林間忍不住樂了,“誇我同桌,今天吃的特別好。”


    “……”時亦耳朵還燙,好不容易把念頭拽回來:“你吃了嗎?”


    林間笑了,指了指邊上那一摞盤子:“比你多。”


    時亦有點兒懷疑,往桌子底下探了探,看了一眼他的衣服下擺,伸手按了兩下。


    小書呆子有時候就幼稚得不行。


    尤其這種莫名其妙又可愛到爆炸的小地方。


    林間沒忍住樂,大大方方讓他按了兩下,也不甘示弱地胡嚕了兩把同桌。


    仗著包間角落沒人看見,兩個人你摸我一把我碰你一下,開始還挺克製,後來就毫無懸念地發展成了沒章法的瞎胡鬧。


    “休戰,休戰。”


    林間及時圈住他同桌,兩個胳膊一塊兒用上,把人牢牢摟住:“不能再鬧,再鬧就點火了。”


    “什麽火?”時亦問。


    林間深吸口氣,長長長長呼出來。


    時亦被他嚴嚴實實摟著,不太能動,試著戳了戳:“這是在熄火嗎?”


    林間挺深沉,搖搖頭:“這是在控訴我們當代教育在某些方麵的嚴重缺失。”


    快從他腿上滑下去的小書呆子看起來顯然沒懂,眨了下眼睛,撐著胳膊往上坐了坐。


    林間胸口軟得能現在就把人頂在腦袋上飛跑回家,偏偏又懶洋洋的不想動,吃飽喝足的短暫放鬆泡得眼睛都有點兒睜不開:“吃飽了嗎?”


    時亦試著站了站,沒站起來:“撐著了。”


    “撐著了就消消食兒。”林間笑出來,胡嚕了一把他的腦袋,把人放在座位上,“先歇會兒,我去結賬。”


    時亦沒跟他爭,看著他往櫃台走,按著桌沿站起來蹦了兩下。


    挺久沒這麽敞開吃過了,身體好像也在慢慢醒過來,能嚐得出來味道,也能知道冷熱餓飽,對身邊所有的感覺都在一點點清晰。


    ……


    尤其知道撐得慌。


    撐到嗓子眼了,再多一口都塞不下的那種。


    時亦吸了口氣,又努力往下蹦了蹦,背上書包,準備跟林間一塊兒去結賬回家。


    才繞出包間,就一眼看見林間跟老萬狹路相逢,正卡在過道中間,被迫跟笑眯眯的班主任耐心地聊天。


    林間眼觀六路,一邊陪老萬嘮嗑,一邊眼尖地看見他同桌出來,飛快打著手勢示意時亦抄近路跑。


    時亦也不太能承受老萬這種細水長流式的嘮叨,點點頭,順著後門出了烤肉店,正要找個地方等人,腳步忽然頓了頓。


    格外年輕的老師靠在門口,看起來大概是跟老萬一起來的,正低頭看著手機。


    察覺到他出門,抬頭朝他笑了笑:“時亦?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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