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萬還沒去講座,欣然放了董老師的鴿子, 陪著需要幫助的小同學一塊兒坐在了辦公室。


    董老師怒發衝冠憑欄處地走了。


    “不要緊, 董老師就是氣一下, 會幫我簽到的。”


    老萬習慣了不著急, 笑著給沙發上的小同學倒了杯水,遞到他手裏:“不用謝。”


    時亦剛張開嘴準備道謝:“……”


    “不用總是跟老師特別客氣。”


    老萬在他身邊坐下:“今天考得怎麽樣?”


    “不知道。”時亦自己也沒多少把握, “要看標準答案。”


    老萬點點頭, 沒再跟他聊這個:“筆譯那邊還順利嗎?”


    時亦抬頭, 迎上當老師的挺格外認真耐心的視線。


    筆譯的事兒算是他跟班主任間的一個秘密。


    他自己接的那些都是平台的散單, 不夠穩定, 抽成也多,最多隻能夠平時的零用花銷, 真要攢下錢來幾乎不可能。


    老萬介紹過來的那幾個他一直在做, 隻要數量跟質量穩得住, 過段時間還能把千字再往上提一提。


    “看起來不錯。”老萬看了他一會兒, 笑了笑,“放心,還沒告訴林間同學。”


    時亦怔了下:“……謝謝老師。”


    “跟我的關係不大。”老萬擺擺手, “我隻是給你當了個介紹人, 真正做的還是你自己。”


    時亦把水喝幹淨, 低頭看了看那個紙杯。


    老萬等著他放鬆下來, 側過身:“筆譯其實是件很耗費心力的工作, 手頭不是特別急需用錢的話,每天的工作時長還是要有限製, 鬆弛有度,要給自己留出休息的時間。”


    時亦點了點頭:“謝――”


    “不用謝。”老萬搶答。


    時亦:“……”


    老萬搶答成功,挺高興,又給他續了半杯水。


    時亦實在有點兒撐,轉了兩圈手裏的杯子,下意識望窗外看了一眼。


    其實現在還沒到真缺錢的時候。


    林間從不會把錢都花出去,這次給林阿姨盤店的錢用的都是比賽的獎金,加上雜七雜八在出租房添置的東西,剛好差不多,沒動原本就有的存款。


    他給林間那張付飯錢的卡也沒拿來充房租,兩個人都有收入進賬,隻看眼下當然是夠的。


    但林間那天把所有事都說出來以後,他也看見了始終懸在林間和林阿姨頭頂上那把劍。


    爛進根裏的人渣,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跟失望。


    甩不掉,好像永遠都不會結束。


    誰也不清楚那把劍會在什麽時候、以什麽方式掉下來。錢未必能解決問題,但眼下還能想得到的唯一辦法,好像也隻有攢錢。


    “也不一定。”老萬說。


    時亦蹙了下眉,跟著抬頭。


    “你們考慮過法律援助嗎?”老萬看著他,“林間同學不是很信任這個,但我個人覺得,這還是你們改變現狀最適合的方式。光是一味給錢,這件事是永遠不能結束的。”


    時亦搖搖頭:“他前幾年試過,但是沒辦法立案。”


    當年的事已經過去太久了,家暴早沒剩下什麽證據。這種人又格外謹慎小心,哪怕再混、再不要臉,也不會真正觸碰到高壓線,不會做任何能被抓到把柄的事。


    哪怕真抓到了什麽小把柄,讓他進去幾個月半年,也不過就是短暫地緩上一口氣。


    等人出來了,一切又會回到原點,甚至說不定又會有什麽新的報複跟糾纏。


    “有時候,我們覺得一件事沒有辦法,隻是還沒找到那個合適的辦法。”


    老萬挺深奧地站起來:“有些人覺得隻要這樣踩在法律的邊緣反複縱跳,就可以因為沒有事實行為、沒有證據,這樣為所欲為逍遙法外。就像每次考前靠押題劃重點抱佛腳的同學一樣,是不可能永遠都不翻車的。”


    時亦:“……”


    他同桌說得對,應該把教班主任網絡流行詞匯,騙老萬這樣就能拉近老師跟同學距離的都拖出去槍斃五分鍾。


    “扯遠了。”老萬自己也反應過來,笑了笑,“林間同學對這種方式沒有意願,我能理解,畢竟他體會過太多次所有努力都徒勞的感受了。”


    “他還在試。”時亦說,“隻要有辦法。”


    “我也早就放棄去考普通話二乙證書了……”老萬歎了口氣,被他的話截得愣了愣,“我知道,林間同學還在努力。”


    時亦覺得他有話要說,依然看著他。


    老萬迎著他的視線坐了一會兒,笑著推了下眼鏡:“還記得你在原高中的時候,給你們代過課的那個於老師嗎?他最近有一批教育方向的文獻需要有償翻譯,每周五晚上在他們家。”


    時亦怔了怔,張了下嘴沒說話。


    “他還有個……”老萬笑笑,挺神秘地留了個懸念,“是做金融的,有個挺成熟的團隊。”


    時亦還沒反應過來話題轉換如龍卷風的原因,點了下頭,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老萬停了一會兒,沒得到小同學的捧哏,有點兒遺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名片遞過去:“團隊的法務部很不錯,都是他們北**學係一起的同學……要去看看嗎?”


    時亦被同桌從辦公室領出來,還在想老萬剛才說的話。


    名片揣在口袋裏,他下意識摸了摸,察覺到有什麽東西第三次從眼前晃過去,抬起頭。


    “還行。”林間放心地點點頭,把剛從他眼前晃過去的小線團收回來,“這回沒伸手打蚊子了。”


    時亦:“……”


    林間憋不住樂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直接把人領穩當了一塊兒下樓:“還沒緩過勁兒?”


    “沒有。”時亦忽然想起來之前的事,“費才呢?”


    “他叫廢柴啊?”林間才知道籃球鞋的真名,愣了愣,“這得是多有預見性的爹媽才能起出這種名字?”


    時亦繃了下嘴角,搖搖頭,跟著他下樓梯。


    林間邊往前走,一邊忍不住感慨:“早知道先問清楚名字再講道理了。怪不得我禮貌的問候他叫什麽,他忽然跳起來試圖打我膝蓋……”


    時亦沒忍住,壓著笑咳嗽了兩聲。


    “現在應該還在樓頂上呢。”


    林間也跟著樂了,繞回來回答了同桌的問題:“剛才我在上麵跟他友善地討論了一會兒,然後發現他好像有點恐高。”


    時亦抬頭,目光落在他身上。


    “什麽眼神?”林間屈指敲他眉心,“我覺得我的男朋友在懷疑我,但我明明超友善,熱愛通過講道理解決一切……。”


    時亦點了下頭,把他右手拉過來,拍了拍袖口蹭上的牆灰。


    林間:“……”


    林間:“問題。”


    小書呆子哪都好,就眼尖這一點非常成問題。


    當初還騙他五百二十一度。


    林間低頭看了看袖子,飛快拍幹淨了另一邊,咳嗽一聲實話實說:“沒見血,留手了。”


    “其實不用。”時亦握著他的手腕,抬起頭,“他打不過我。”


    “我知道,我就是想揍他一頓。”


    林間抵著他同桌的額頭,靜了一會兒,聲音隱約透出點悶:“不為什麽,就是特別想揍他一頓,”


    時亦牽了牽嘴角,伸手抱住他,埋進他頸間的衣料裏。


    “其實沒揍幾下。”


    林間把人往懷裏圈了圈,胡嚕胡嚕後背:“太不禁打了。萬一打壞了,我同桌還得想辦法幫我編,散打隊又打跑了第二個陪練……”


    時亦趴在他肩膀上,沒憋住咳嗽了好幾聲。


    “下回不掰胳膊。”林間緊緊胳膊,低頭教他,“可以在精神和意誌上跟他硬剛。”


    “怎麽剛?”時亦問。


    “他讓你跳空調外掛機,你就讓他一塊兒跳。”


    林間說這話的時候都覺得胸口疼,吸了口氣:“他覺得讓你孤立無援好玩兒,爽,你就讓他嚐嚐被自己的跟班狗腿子圍著揍是什麽滋味。”


    時亦沒說話的時間有點兒長。


    林間想了一會兒,戳戳他同桌:“我是通過溝通,讓那幫狗腿子們揍他的。”


    時亦抬頭:“溝通?”


    “真的。”林間說,“其實那幾個都挺聽話的,特別友善,特別好說話。”


    時亦:“……”


    他同桌以前跟人“友善交流”的那些曆史裏,很可能還發生了挺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林間低頭看了看他同桌,摸出顆糖咬開包裝,在他嘴邊碰了碰:“也沒讓他真跳,就是讓人把他眼睛蒙上,轉了幾個圈,讓他站台階邊上唱了首歌。”


    時亦把糖含進嘴裏:“什麽歌?”


    “……”林間覺得他同桌的關注點確實挺神奇:“沒聽出來,你們學校有校歌之類的嗎?”


    時亦搖搖頭。


    “那可能是他自己寫的吧。”林間想了想,“如果哭聲不那麽大,沒準還是能聽的。”


    時亦跟著笑了。


    林間也抬了下嘴角,一隻手覆在他同桌腦袋頂上,揉了幾圈。


    台階下頭就是個存雨水的小平台,離樓邊還有好幾米,外頭攔著護欄鐵絲網,根本掉不出去。


    籃球鞋早被打懵了,讓那群狗腿子戰戰兢兢推著走,蒙著眼睛不知道腳底下是哪兒,就知道抬手什麽都摸不著。吊炸天的氣勢早沒了,連哭帶哀求,腿軟得站都站不住。


    他在邊上看了一陣,叫那群跟班把人拉回來,自己下了樓。


    這麽做到底從哪兒能給人帶來愉快,他到現在也沒法理解。


    欺負比自己弱勢的人,變著花樣想辦法,比賽似的,惡意無處傾瀉無處抒發似的折騰。


    ……兩年。


    林間幫他同桌把胡嚕亂的頭發重新擺成正確的姿勢,輕輕拍了兩把。


    時亦在他掌心抬頭:“還有事嗎?”


    “不餓?”林間揚揚眉,“我還以為我同桌會提醒我,老規矩是考完試好好大吃一頓。”


    “同桌提醒你。”時亦說,“你的考試還沒結束。”“……”林間:“啊。”


    時亦嚴肅抬頭:“考試期間,不能隨便吃飯喝水,不能隨便走動。”


    林間咳嗽了好幾聲,盡全力沒笑出來:“好嘞,所以我需要就地繼續開始答題嗎?”


    “林間同學情況特殊,這次例外。”


    時老師搖了下頭,背著手特別成熟,“要盡快回考場,超時算自動棄考……”


    時老師接下來的話都沒來得及說。


    樓梯還剩幾階,他還沒回神,已經被林間同學扯著健步如飛地飄下去,一路衝出了校門。


    家離學校比之前的火鍋店遠了不少。


    林間都沒太感覺出來。


    兩個人一路從學校飛跑回家這種事其實挺幼稚,一般發生在周五放學的小學、忽然停電的初中,屬於作為成熟的高中生不應該有的一類不理智的行為跟舉動。


    但就是想跑。


    起初還是好像能把什麽東西甩在身後的那種跑法,拚了命往前跑,不停下來喘氣地跑。


    後來就隻剩下了他們兩個。


    跑,往前衝。


    林間比他同桌快一步衝上樓梯,喘著粗氣摸鑰匙開門,正襟危坐放書包掏卷子拿筆拔蓋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時亦靠在門邊,喘了半天夜氣,一隻手按著肚子,忍不住笑得滑著門坐在地上。


    林間本來還繃得挺好,抬頭看了他一眼,也徹底破了功,笑趴在胳膊上:“不行……別鬧,考試不準打鬧跑跳擾亂考場秩序。”


    時亦耐力比他弱,笑得徹底沒了力氣,沒工夫跟他說話,站了好幾次都沒站起來。


    林間好不容易從崩了的笑點裏活著撐過來,深吸口氣放下筆,過去把他同桌抱到沙發上。


    時亦撐了兩次,腿上一鬆勁兒就酸得厲害,索性也就這麽順著他的力道靠過去。


    “我覺得正常考生一般都不需要抱監考老師。”林間替自己的行為解釋,“不過我得請個假,我的監考老師現在顯然需要幫助……”


    “監考老師很好。”時亦靠在沙發裏,“監考老師不用幫助。”


    “我覺得用。”林間低頭,貼著他唇角碰了碰,“我還覺得監考老師需要人工呼吸,等我一會兒答完卷子就來做。”


    時亦喘了兩口氣,下意識抬頭,沒立刻出聲。


    林間一隻手撐在沙發靠背上,沒動,離得比平時近。


    琥珀色的眼睛裏還是一貫的溫和笑意,又有點兒看不清的東西藏著,睫色濃深,視線無遮無礙地落在他身上。


    林間為什麽要收拾那個費才,他其實知道。


    不是因為要替同桌出口氣,也不是因為真就氣不過,真要做多過分的事發泄。


    林間在幫他推倒那堵牆。


    曾經橫亙在眼前的,霸道猙獰的,好像永遠都擺脫不了解決不了的那些坎。


    其實一抬腿就早能邁過去了,隻是它好像還有個影子。


    所有的陰影,所有的障礙,所有沒法破開、隻能在認定的安全範圍裏打轉的徒勞。


    所有慣性的不能突破的無從推翻的認知。


    要困住自己的隻能是自己。


    時亦抿起嘴角,沒等他站起身,攥著他領口抬頭貼上去。


    林間覺得自己的心髒狠狠翻了二十幾個跟頭,一路火花帶閃電地直接竄到了喉嚨口。


    小書呆子顯然不是會像他這樣背地裏偷偷查資料怎麽接吻的人。


    攥衣領的動作挺酷,接下來就卡了殼,在他唇角還額外多停了一會兒。


    像是什麽剛出洞格外謹慎的小動物。


    林間在腦海裏盤旋立體聲環繞的“啊啊啊黑貓緊張”的旋律裏一動不動地多憋了會兒氣,等著監考老師又拽著他,使勁往起坐了點兒。


    男孩子的嘴唇挺軟。


    跟呼出來的氣息一樣有點兒涼。


    一點點地往前挪,碰在他嘴角。


    自投羅網。


    ……


    林間覺得自己喉嚨裏的心髒可能第八百七十二次跳出來竄上天並炸成了碎沫沫。


    幹擾完考生考試的監考老師完全不自知,紅通通地嚴肅靠回沙發上:“行了,去吧。”


    林間沒太回過神:“去哪兒?”


    “……”時老師:“答題。”


    “好嘞。”


    林間撲棱一聲站起來,往回哢嚓哢嚓走回書桌前坐下:“時老師,我現在答不出來題,腦子裏一片空白,屬於考試緊張的正常情況嗎?”


    時老師腦子裏估計也挺白,不知道什麽意思地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林間覺得這種時候他時老師可能也幫不上他,深吸口氣,握住筆重新集中注意力。


    如圖所示,abcd矩形導軌平麵與水平麵的夾角為30度。


    他剛才跟小書呆子的夾角可能沒有三十度。


    金屬棒mn的質量為5kg。


    他的質量可能不止五千克。


    求在ab電阻絲上消耗的電功率。


    ……


    林間深吸口氣,分十段一點點點呼出來。


    林間同學可能暫時求不太出來電功率。


    林間同學現在有點短路。


    明明平時都盡職盡責地給他補課,這種時候居然帶頭打擾考場的紀律跟氣氛,這個問題無疑顯然肯定出在他同桌身上。


    林間覺得這種事不能就這麽算了,擱下筆,特別嚴肅地抬頭:“時老師――”


    他張了下嘴,覺得腦子裏短路的那條線可能又啪地打了個火花。


    時老師靠在沙發裏,半天都沒動靜,大概是為了保持威嚴,校服拉鏈不知道什麽時候拉到了最頂上。


    順著沙發非常緩慢地往下出溜,外套被挺有摩擦力的沙發套在壓強的作用下拽住,整個人就順理成章滑進了豎著的領口。


    也不知道在走什麽神,這麽半天了,自己都沒發現。


    林間擱下筆。


    紅通通的時老師還在不自知地往下滑,鼻尖碰上了領口嚴嚴實實拉著的拉鏈。


    整個人快熟了,半張臉被領口遮著,看不清表情,隻能看見眼睫毛遮住的那一小點兒漆黑水亮的眼睛。


    男孩子咕嘟咕嘟自己埋在衣服領子裏冒著泡,察覺到他的視線,後知後覺抬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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