訇然一聲巨響,厚重的天花板當頭砸下,煙塵四起,大地震動的聲音到許久之後才停下來。粉塵落盡的時候,隻剩下明天一個人撐著傘蹲在廢墟中。


    實則也不是他撐著傘,而是那把傘被頭頂的水泥磚塊砸掉之後,傘麵還斜斜罩在他頭上,替他擋住了之後落下來的大塊天花板,然後就被水泥塊壓在了他頭上。


    他重新握緊了傘,慢慢站起來,木木地看著周圍幾乎被砸平的地麵reads;花亂錦官城。邵宗嚴塞給他的圓光鏡也在被第一塊落石砸中的時候失手落地,不知是摔壞了還是被埋在磚石下麵了,剛才還一片光明的房間重新陷入黑暗中,陰暗、冰冷、恐怖——幽咽的鬼哭聲一步步接近他,遠處院中幽光閃動,在黑暗中變化出一張張充滿怨毒的臉龐。


    他朝著天花板倒下前邵宗嚴所在的方位走了一步,腳下的石礫一滑,人就失去平衡跪倒在石山上。


    在大樓裏被人追殺的時候,他想的是怎麽才能活下去。可現在所有人都被埋在水泥板下麵,就剩他下個人靠著邵宗嚴送的鱗傘活了下來,他卻恨不得自己也和那些人一樣被埋在下頭。


    “我說過,你離不開這座宅子的。阿寧,你一定會回來,回到我的身邊,這是命中注定的。”那個在黑暗中曾在他耳邊說過一次話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明天抬起頭,卻看到少峰的臉出現在魚鱗傘外麵,帶著讓他不能理解的歡喜,伸出手來試圖摸他的臉。


    可是才伸到鱗傘護住的範圍內,那隻手就像被什麽燙了一下,發出焦臭的煙氣,立刻又收了回去。


    那張臉上卻仍是帶著笑,因為肌肉僵硬的緣故,笑容有些假,說話也很用力:“放下那把傘吧,阿寧,你就是拿著它也離不開這座院子……你必將回到我身邊,這是你的命運。”


    “不是我把他們引來的,是你啊。阿寧,是你把這些人引到我們的房子裏來的,是你潛意識中影響了這些人,是你……你雖然不記得了,卻還本能地要回到這裏,回到我身邊來。”他笑吟吟朝明天壓低了身子,隔空描摹著他的臉,問道:“你和我是一樣的,阿寧,這些人都因為我們倆而死,你看,他們的靈魂都在看著我們呢。”


    他的手在空中一劃,明天眼前那些不停扭動的人影就展露出了生前的模樣。導演、製片、攝像……隻是沒有了生前的活氣,眼中充滿了虛無的仇恨。


    明天的牙齒咯咯地響,握著鱗傘的手也變得虛軟無力,拚命地搖著頭:“不可能,這個策劃是副台長做的,我根本不想做這種見鬼的節目……咱們都是同事,要說咱倆還不如你和老錢熟,天娜還是你的偶像,我不懂你怎麽忽然就要為我害死他們了?”


    他緊抓著傘柄,半跪在地上抬頭看著少峰,腦子居然還很冷靜,回憶起了兩人從相識到如今的點點滴滴……


    可是再怎麽回憶他們倆也是普通同事啊!一個執行導演、一個攝像,的確合作過好幾個節目,可要說什麽承諾啊、感情啊……那必須沒有啊!他們倆除了同事們一起組織出門聚餐、打球,基本就沒有工作之外的交流了好嗎!


    就在他以看神經病的眼光重新審視著這位同事時,少峰也在用一種十分深情的目光看著他:“你不記得了嗎?八十年前,你就是死在這座宅子裏……喏,就是我現在所站的這片地方的。”


    八、八十年前……我這輩子還沒活過二十八呢,您老一開口就給我支前朝去了?明天腿一軟,真的跪下去了,膝蓋被地上的磚石硌得生疼,腦中卻驀然閃過了做前目之前查到的,這座鬼宅的曆史:“你是說……我就是八十年前死在這座宅子裏的作家丁吾?他……對了,他原名叫餘寧!可他不是已經跳樓自殺了嗎?難道你跟他有深仇大恨,讓他死了還覺得不上算,轉世之後都不放過?那你還不如當場鞭屍什麽的,這都八十年過去了,我也不是當初那個人了,你報複起來還有快感嗎?”


    他當初為了做節目研讀過這座樓裏所有死者的資料,可從那位作家留下來的文章和曆史資料裏看來,他是一個性情相當低調,也不怎麽和人結仇的人。而且他父母早年去世,給他留下一筆不菲的財產,跟別人沒有經濟糾紛,寫的文章裏也不存在暗諷同時代作者的問題,似乎也沒什麽值得出人命的感情問題……


    不過他的死倒是有值得陰謀論的地方。


    他臨終那幾年似乎是得了抑鬱症,腿腳也出了點什麽問題,一直關在這座宅子裏不肯見人,也不再寫東西,隻有一名早年相識的朋友一直照看著他reads;重返紫微宮。可他死的時候,卻是趁人不備,自己打開窗戶從三樓跳下去的,頭朝下,摔在底下的柏油路上,當場把腦漿都摔出來了。


    能摔得這麽準,其實挺不容易的。有專家分析,他當時腿腳不好,自己摔不了那麽準,很有可能是被仇人扔下去的。之前他並沒在意過這個說法,可照依眼前這鬼的仇恨值看來,這個說法相當有道理啊!這倆人之間得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才能追到都轉世了還不放過!


    不過話說回來,一般變鬼的不應該是這種自殺的、戾氣重的人嗎?怎麽死了的好好轉世了,殺人的反倒在人家家裏成了厲鬼?他緊張地盯著對麵的厲鬼,等著他大爆怨念解開著名作家身死之謎。


    “你怎麽會這麽想呢,阿寧。如果說我真的有恨你的地方,就是恨你當初那麽狠心,連說也不說一聲就離開我了吧。我當時是恨不能把你的屍骨燒了,吃了,讓你永生永世都不能轉生,隻能留在我身邊。可是後來慢慢地我也想通了,是我當時逼得你太緊了,你才非要離開我是不是?我願意跟你認錯,以後我不會再把你關在房裏,不會不許你寫東西,也不會再折斷你的腿……”


    他的聲音越發低沉,帶著濃濃的歡喜和眷戀看著明天,看著他慘白的臉,被垃圾食品撐得有點鼓的小肚子,和常常熬夜而淤在眼下的黑眼圈,神色溫柔,仿佛看著個絕世美人似的。


    明天隻覺著骨子裏發冷,避開他——更是避開那些為他而死的同事們的目光,低著頭問道:“你不是想通了嗎,為什麽現在又要弄死我了?這些人呢?我同事們,還有過去那麽多的住戶和員工,他們招你惹你了,你憑什麽殺他們啊!”


    還有那位在他最恐懼、最無助的時候從天而降,差點將他解救出去的客服。要不是對方把傘給他了,現在被埋在水泥底下的就該是他而不是那位客服!


    那人和他素不相識,隻為了一份根本不能玩的遊戲,就把自己的命給他搭上了……


    “他們怎麽配住在你的房子裏!”傘外那人瞬間露出猙獰的麵目,在看到他驚恐的臉色時又壓下怒火,溫柔地說:“這些人住進我們的房子,打擾了我對你的思念,就是死有餘辜。我也不想害你,隻是想讓你回來,咱們重新在一起而已。你要是不信的話,我給你看看我們的屍骨?我讓他們在我死後把咱們葬在一起了,兩具屍骨都是打散重拚的,還請陰陽先生做了法,有這具屍骨召喚,無論你走到哪,都要回來跟我團聚。”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在這夜色中顯得格外陰森,又似乎別有一種魅力,讓人覺得他說的都是真的,不自覺地便拋棄了自己思考的能力,轉換成與他相一致的思維。


    明天跪坐在水泥板上,看著張少峰的屍體麵容漸漸變化,化作一個留著舊時代特有的半長分頭,而容清俊儒雅的年輕人。那人專注而溫柔地看著他,朝他伸出手,指尖在接觸到被傘覆蓋的空間時便像□□電門的塑料棒一樣焦黑融化,滴下一串串黑血。而他本人卻像毫無感覺般繼續把手朝著傘下推進,似乎隻要能摸一摸他,便不在乎這具身體會變成什麽樣。


    如此深情。


    明天恍惚間仿佛看到在另一個時空,一間寬敞的大廳裏,他自己坐在窗邊讀書,房門被推開,對麵那個人摘了禮帽走進來,對著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和眼前的笑容重疊起來,像一泓清泉沁入人心裏,讓他也忍不住要回以同樣的微笑。可他的嘴角剛剛挑起,卻忽然想到那人表演深情時用的是被他害死的人的屍體,腳下站的更是累累屍骨,而這個傷到了他手指的傘也是被他殺害的人留下的。


    這樣的人、不,這樣的鬼配談深情?


    明天目光微閃,手指按在傘柄的開關上,哢地一下輕響,傘麵便收小了一圈,魚鱗化作的綢麵微微皺起,能護持住的空間也小了許多。他一手抓著支持傘骨上下滑動的下巢往下拉,試探著將部分肌膚暴露在空中,口中慢慢說著:“你就是書上寫的那個,丁吾的朋友?我剛剛好像看見你在房間門口對我笑……你能不能說一下樓上那房子是什麽樣的?是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


    他一麵隨意說著話,一麵慢慢收著傘reads;陛下往哪跑。“少峰”冰冷的手終於摸到他的身體,微笑著說:“你是說三樓那間臥室?我本來想引你去看看的,那間是我特地為你布置的,陽台邊是一架搖椅,你就喜歡坐在椅子上看書。我來這裏看你時,你總會對我輕輕一笑,指著桌子上的涼茶讓我喝……”


    傘越收越小,那人也漸漸沉浸在記憶中,哀傷地說著:“後來你跟我說要去國外讀書,要親眼看看那個先進的國家,看看那位你崇拜的外國作家。可那怎麽行?我怎麽能讓你離開我那麽遠……你說走就要走,我在你身上付出那麽多,你一點都不在乎嗎?”


    他的手按在明天肩上,一隻手捏著他的臉往上抬,眼中閃動著隱隱的陰戾,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斷他的骨頭。然而明天卻生生忍下了這種恐懼,將傘麵整個裹住,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原本隱隱陷入狂暴狀態的厲鬼忽然放鬆,嘴角微挑,撫摸著被自己指尖掐得發青的皮膚溫柔地說道:“我叫……”


    “噗”的一聲輕響,打斷了他的話。他張了張嘴,低頭看去,便見那把剛剛收好的傘像槍一樣戳進了他的魂魂正附著的,少峰的心口。傘麵被血氣所激,顯出魚鱗狀的花紋,明天雙手握著傘柄,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傘尖又往裏刺了幾分,一臉僵冷地說道:“不用說了,我不想知道你這種人的名字。”


    厲鬼的胸口不停湧血,身上仿佛覆著一層煙似的,不停翻轉流動,臉上卻露出古怪的笑容:“阿寧,你確實比以前狠心了,膽子也大了,可是你以為這樣就能逃得開我嗎?隻不過是一具身體,根本不重要。無論是活著還是死後,隻要你的骨頭還在這裏……”


    他的笑容忽然僵住,整個人就好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目光一寸寸擰向房間,死死盯著那片幾乎砸成平地的水泥磚塊,像要看穿泥土下麵的東西。


    那堆磚土忽然被平平地托起,像是有人拿一大塊布兜著他們,然後朝窗框外一抖,抖得整個庭院裏都堆滿了水泥板。而那塊兜著它們的布在空抖了抖,又化作一身黑白間色的八卦道袍,重新落下,被穿著髒兮兮直裰的邵道長披在了身上。


    在他身後,還站著六名男女,身上也沾著黑糊糊的髒土,臉色都難看得緊,手裏還搭著包袱皮,抬著兩具團成一團,看不出人形的玉白色屍骨。


    厲鬼拋下少峰的屍體,重新現出自己的本來形象朝他們飛來,隻是身體當中該是心髒的位置被穿了一個大洞,透過洞竟能看到外麵的夜色。邵道長朝他露出一個笑容,掏出打火機來逼到包袱皮上,嘲諷地問道:“你猜我們在屍骨上灑了固體酒精沒有,要是現在點上火,幾分鍾能燒成骨灰?”


    厲鬼的魂魄像煙一樣在空中沸騰,胸口的空當卻被鱗傘上的妖氣侵蝕得越來越大,臉上一片猙獰痛苦之色。


    明天激動地朝他們叫道:“你們沒事?你們真沒事?邵大師您是真大師,真科學,我回頭上電視台給您打廣告,我掏腰包給您做宣傳,真的,也給你們那個不能玩的遊戲免費宣傳!”


    他剛剛殺鬼都沒手抖,現在看見人沒事,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抖成了一團,抱著傘跪在院子裏,挨個兒看著那些人的臉,來來回回數了好幾遍,確認沒人死去才放心。


    那些死裏逃生的工作人員也同樣激動,互相抱著,痛哭著說:“幸虧剛才邵大師拿出爐子時,那爐子把地板砸破了,引上來一個女鬼。然後邵大師不是拿火燒那鬼了嗎?把地板下層整個兒燒塌了,上麵天花板砸下來時他脫了衣裳擋住了那些落石,結果地板塌了,我們就都掉到地下室了,沒砸實!地下室有這兩具骨頭架子,邵大師說就是這鬼的屍骨,我們就都包上來了。”


    邵宗嚴一身狼狽,那個裝海鮮的塑料袋倒是保護得好好的,連點灰塵都沒落上。他摸了摸袋裏的魚,衝著院外的明天輕輕一笑:“你做得很好了,接下來交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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