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這倆人的神情,師姐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她抬手拉了拉邵宗嚴的領子,讓他壓低身子,自己慢慢將嘴唇湊到他耳邊,低聲問道:“師弟你當初學雙修之法時,修的應當是采陰補陽而不是內媚邀寵那款功法吧?”


    師姐怎麽覺著你這學以致用的方向反了呢?


    邵道長回想自己當年熬夜研究過的那幾撂小黃兔,和那天被咬了就哭著瀉身的表現,也覺著有失師門風采,可是木已成舟,再來後悔也晚了。


    下次吧,下次他一定弄一個晏兄不會的姿勢,也顯顯他們玄煉宗的底蘊!


    邵宗嚴眼珠一轉,掩飾地輕咳一聲,站起身來滿麵嚴肅地說:“不提此事,師姐你可願意讓我斬斷你的氣運?”


    樂嫣頓時就什麽都明白了,身子脫力地躺回椅子上,憐愛地看著他,歎道:“罷了,我管這些做什麽,當年我也沒好好管過你。師弟你砍吧,管他成不成的,我總不能讓你上門來就看見我死在你眼前。”


    “嗯,師姐放心。”邵宗嚴放開樂嫣枯槁的手,彎刀擔到腰間,求助地望向晏寒江:“晏兄,我該怎麽砍?”


    “斬向她身上縛著的氣運金縷。”淡金色的氣運主殺伐,樂嫣如果不是自己選了這條路,必定能成為武林高手,若是踏進仙途也會走殺伐一途。斷了這些氣運之後,她的武道之路便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奇遇連連,一帆風順了。


    不過樂嫣自己並不太愛習武,這身天賦一直浪費著,沒了也不太遺憾。


    邵宗嚴平心靜氣地抬起刀,右臂穩穩懸在空中,刀尖一寸寸逼近樂嫣身外那層金線。刀尖到處,根本不需要他用力斬斷金線,就自有一股吸力將樂嫣的氣運絲絲縷縷吸到斬運刀上。那些金線進入刀身後也就凝成了一條條紅絲纏在刀刃上,斬運刀外形未變,卻比之前重了不少,其鋒刃亦是光華凜凜,妖豔之中透出了一絲銳利殺機。


    最後一根金絲斬斷,那些神秘又令人恐懼的存在接連自邵宗嚴眼前消失,樂嫣也覺出渾身輕鬆了不少,按著軟屜邊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來,朝邵宗嚴露出一個明豔的笑容。


    好像時光倒流回十年前,她還是那個深山小派裏正當華年、受盡寵愛的女弟子那樣明豔生動。


    她笑著說:“多謝師弟,不過王家有些亂,不太適合接待客人,我就不多留你們了。等處理了這邊的事,我打算再回山裏看看,若你還有空回去,或許將來還能在宗門舊殿相見。”


    邵宗嚴收起彎刀行了一禮,點頭道:“我們本就是來看師姐的,既然解決了師姐的氣運問題,也沒必要多留了。我手裏還有些新煉的丹藥,你要不要留幾粒?”


    樂嫣搖頭笑道:“我是你師姐,哪能要你小孩子家的東西。對了,我還知道幾位師兄落腳之處,給你寫下地址吧。咱們這些師兄弟裏也隻有你一直居無定所……可惜我們幫不上你。”


    邵宗嚴遞過紙筆,看著她一筆筆落下歪斜無力的墨跡,努力忍住淚意,笑道:“師姐說哪裏話,那時候我聲名狼籍,你們沒被我牽累就好。”


    又過不久,這座大廳裏一切恢複如常,樂家舅爺告別姐姐,在丫鬟們遺憾的目光中帶著另一位同樣招人喜歡的男客飄然遠去。


    離開樂府後,他們便按著地址去尋幾位師兄弟,順便四處分發碧塵山莊莊主和他姨娘的檢討書,給邵宗嚴洗白。


    在三百裏外平樂郡一座小小的三清觀裏,邵宗嚴見到了前代掌門的弟子,玄煉宗這一代的二師兄祝清微。他已經正式出家做了道士,寧靜淡泊,如雲間孤鶴般清標出塵,完全看不出是當年那個不好讀書,成天帶著師弟們滿山打獵、摘野果、釣魚釣蝦的調皮弟子。


    邵宗嚴在觀裏見到這位師兄時幾乎不敢相認,祝清微卻是一眼就認出他來,低頌了一聲“慈悲”,眉梢眼角流淌著清聖飄渺的笑容,比他這個真正踏入仙門的修士更像仙道中人。


    知客走後,邵道長連忙打了個稽首,問道:“祝師兄安好?”


    祝清微還了一禮,將拂塵一甩,大步走上來抱住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背,激動地哽咽道:“我聽到知客說有個叫“祝邵”的遠房族弟來見我,就在想會不會是你。前些年我忙著考度牒,在這小地方一耽擱就是幾年,竟沒聽到你的消息。”


    當年最不愛讀經的師兄,在離開宗門後卻開始讀從來都讀不進的經書,費盡心力考下了道士度牒,開始做一個恪守清規戒律的真道士。


    祝清微傷感地說:“師父在時就一直想把玄煉宗變成個正經道門支脈,天天講這個經那個經,其實他連一本完整的經書都念不下來。我那時一直覺著讀經沒用,像師父那樣賣賣野藥、寫寫前朝豔史、畫畫springpce圖不就得了嗎?當時不肯用心,後來他過世了,宗門也沒了,才想要完成他當年的心願,當個有度牒,受道門承認的真道士。”


    在這小地方埋頭苦讀三年,倒是考到了度牒,卻錯過了師弟被人追殺,最需要人相助的時刻。直到人都消失了,他才從來借住的江湖客口中知道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事。


    邵宗嚴苦笑道:“師兄何必說這麽外道的話?我一直怕連累到你們,你們不知道我出事那是好事啊。”


    更何況祝師兄雖然性子豪放,卻是半點不會武功,卷入這些江湖恩怨就是白白送死,還是老實窩在道觀裏考度牒更讓人安心。


    兩人擁抱了一會兒,身後的草魚精便不動聲色地拉了拉他的領子,邵道長明白其意,不著痕跡地退出祝清微的懷抱,拉著晏寒江的袖子給他介紹道:“這位是我的道侶晏寒江。江湖上日後或許會有些不好的流言,不過師兄千萬別信外人的,晏兄跟我是因誌同道合才結成的道侶。”


    “道侶”兩字小小震憾到了祝清微,不過他到底是玄煉宗出身,見多識廣,唏噓地說道:“你既然選了這條路,師兄也沒什麽可說的。隻盼你們倆能一直要好下去,若是他負了你隻管回來,師兄雖然沒什麽本事,也絕不會像從前一樣讓你一個人在外受苦的。”


    他抬眼看向晏寒江,神光凜凜,不再是初見時那個不染塵俗的道士,而是重新變回了當年在山野裏教會師弟們漁獵的本事,護著他們不被野獸蟲蟻傷害的可靠師兄。


    晏寒江坦然與他對視,鄭重道:“我這趟來就是要來給宗嚴討個公道,讓這世上再也沒人敢欺辱他。道長隻管看著我如何行事就是。”


    離開二師兄後,他們又回了玄煉宗舊址一趟,在山下見到了以做遊醫兼算命為生,獨自一人維護著舊日山門的三師兄卜未明。


    卜師兄當年跟他一樣進了京,給朝廷裏的貴人煉丹。那時也是仙風道骨的羽士高人一個,現在卻穿著舊道袍、敞著懷在滿地荒草的院子裏幹活,嘴邊胡茬都沒刮幹淨,一副落拓的江湖人形象。


    邵宗嚴他們過去的時候,他在丹房外劈木條,劈好了就一層層釘在開裂的門板外加固。看到許久未見的師弟來了,他也沒有太多的話,隻在邵道長接過斧頭劈的時候去給他們打了一桶水,讓他們拿瓢舀著喝。


    邵宗嚴力氣大得多,師兄要劈一下午的活兒,他三兩下就弄完了,拿釘子和膠把所有漏風的地方都粘得牢牢的。可是光加固也沒用,沒人住的地方很快就被風、雨雪和裏麵的蟲蟻等活物弄得容易腐朽,他一個人對著這麽大的地方,每天修一點、每天修一點,卻還是隻能看著房子以更快的速度破舊下去。


    邵宗嚴看得醃心,捧著冷水道:“這些年師兄就一個人守著這裏……”


    卜未明笑道:“當年咱們還在京裏時,你不是因為得罪了個翰林,偷偷跑出京了嗎?我就想,當年咱們伺候師父、師伯他們也沒那麽上心過,現在反倒伺候個老爺,讓人家任打任罵的。我也懶得再幹下去,想著還不如回來守著咱們這點地方,萬一你們在外麵呆不下去了,回來還有個退身之所,不會都是住不得人的破爛房子。”


    可惜他既沒掙到多少錢,也不太會修房子,現在那些彩繪的亭柱都褪了色,房上的瓦也許久沒換過,這座山門再怎麽修補也是破破爛爛,不複往昔了。


    “大夥兒都沒再回來過,我這裏消息也不通,你們在外頭過得還好嗎?”


    邵宗嚴便撿著好的說:“二師兄考下了度牒,現在正式受戒出家了;五師姐說過些日子要回來,你就不用獨自一人守著這兒了。我前些年遇見神仙了,一直沒回來就是在修仙,還找了個道侶……”


    卜未明猛地打斷了他的話,看了晏寒江一眼,神光湛然,不再有之前那種老好人似的溫厚。他看著晏寒江,卻在問著邵宗嚴:“這是你後來給人煉丹的地方的家?這種富貴人家的公子,怎麽會真心看上你一個沒家沒業的煉假藥的!”


    邵宗嚴忙替他解釋道:“師兄,我已經不賣藥了,我是個神仙了。雖然看不大出來,但我真是神仙,我們倆都是。當初我被碧塵山莊的人追殺就是晏兄救了我,這回他帶我回來,也是為了替我洗白名聲,好讓我能堂堂正正做人……”


    要是他真的能洗白名聲,把師兄師姐們都接回來多好。他還有工資,能買好幾份圓光呢,到時就讓師兄師姐們住在門派裏安安心心地用修真版學習,學回來他們就是真正的神仙門庭。以後再有弟子進京當國師,也是有本事的真國師,而不是靠著各種丹藥討好皇帝和後妃的妖道了。


    兩人漸漸沉默,坐了一會兒,卜未明忽地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上的木屑,露出一個滄桑的笑容:“你帶了人來我都沒好好招呼,你們坐,我去弄點吃的。”


    “不用了。”邵宗嚴用力笑了笑:“我去做吧,我都來了哪能還讓你幹活,師兄你好好歇歇。”


    他起身之後看到晏寒江還坐著,便順頭摸了摸他的頭發。感受著掌下發絲綢緞般的手感,還有些如流水般滑過指縫,頓時明白了晏寒江為什麽老是愛摸他的頭發,心情也明朗了一些,輕車熟路地摸進廚房,掏出自帶的食材烹煮。


    這間小廚房還是當初的模樣,裏麵卻沒了常吊著的醃菜、臘肉、風雞之類。那時師父和師伯要做真道士,不大吃肉,弟子們卻不太管那套,在林子裏捉到什麽就吃什麽,日子過得雖然清苦,也有很多樂趣。


    而秋天正是食物最多,味道也最好的時候。廚房裏有雞、兔、麅子肉和筍幹、蔓菁、黃精、山藥、糙米、小米之類,灶膛的還剩一點炭火,底下埋著煨熟的山藥黃精,大概就是卜師兄一會兒要用的午餐了。


    邵宗嚴利落地刨了出來,掰開嚐嚐差不多熟了,就拍掉灰,趁熱端到到外麵給他們墊墊肚子。


    他師兄正跟晏寒江說著什麽,兩人都十分嚴肅,見他出來卻都不言語了,倒像是結成了什麽同盟,把他排除在外的樣子。他撂下籃子想問問怎麽回事,卜師兄卻揮了揮手:“我跟晏仙人問問修仙的事,你別亂擔心,先回去做飯吧。”


    真的嗎?他不放心地看了晏寒江一眼,得到對方肯定的點頭,才安心回到廚房做菜。卜師兄的東西他舍不得吃,就把家裏帶的菜肉和糧食拿出來,先做上一鍋精米飯,然後熟練地剖魚、切魚,爆炒香辣調料,做了一鍋水煮魚。


    因為卜師兄口味清淡,他就又炸了條菊花魚。這種看著複雜,其際上也沒比水煮魚麻煩多少,隻是切肉時連刀的魚片要多切幾片,切好後再多下幾刀,順著筋破成魚條。之後隻要拍好澱粉下鍋一炸,再炒好甜酸汁裹上就好了。


    他炒汁時用的番茄醬,大甜大酸,用水澱粉抓成半透明的芡汁裹住魚。咬開炸得酥脆、外層浸入醬汁的殼子後,就能嚐到裏麵稍稍醃入了味的魚肉絲,肉質滑嫩鮮香,極淡的鹽味襯得外麵的糖汁更顯酸甜開胃。


    他守著油鍋“嚐”完了一整朵菊花,才想起來吃飯的人還在外麵等著,連忙抄起圍裙擦了擦嘴,一臉嚴肅地把菜送了出去。


    這趟出去,兩人之間再也沒有那種較力般的氛圍了,卜師兄臉上掛了笑容,眼裏閃著光,邊吃邊說著他小時候的一些糗事。看樣子師兄總算接受了自己找男道侶的事,邵宗嚴這才真正鬆了口氣,回廚下快手快腳地炒了個酸辣爽口的蓑衣黃瓜,嗆拌了土豆絲,又燒了個清口的冬瓜肉圓湯。


    他把菜端出去,宣布午飯做好了,卜師兄這個主人便主動起身,跟著他回廚房盛飯拿菜。


    到了廚房之後,卜未明便在灶台旁攔住了師弟,拍著他的肩膀認真地說:“好好過。你的前途大著呢,不要為了我們耽擱了你自己的事,明白嗎?師兄們沒有你那樣的氣運和天賦,修仙什麽的能見識到就行了,你可要好好修行。千百年後,我們都不在了,你要替我們記著玄煉宗。”


    邵宗嚴握住他的手,握得緊緊的,緊到骨縫都發出了“哢哢聲”,說道:“不用千百年後,師兄,我要你們親眼看到玄煉宗再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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