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被孫嶽追著罵了三天, 他答應了請孫胖吃紫陽書院門口的大肉包, 胖子才解了氣。


    孫嶽:“你哪裏是唐家的少爺, 珍寶閣你肯定有摻一腿!”


    孫嶽又不是傻子, 家裏有錢的人姑蘇府多了去了, 但能進紫陽書院,至少也要過鄭山長的眼, 有一點真才實學。唐慎當著他的麵,跟唐夫人一起揭開紅布,他能不知道唐慎的身份?


    想了想,小胖子還是不解氣:“得請我吃三頓!”


    唐慎:“你就這點出息!”


    兩人哈哈一笑。


    包子吃了, 兩人說起五天後的縣考來。


    孫嶽道:“五日後的縣考,你可有把握?”


    唐慎心想:這不是把握不把握的問題, 這是必須考上。


    “應該不是問題,”唐慎反問:“你呢?”


    孫嶽長歎一口氣:“我去歲來府學讀書, 如今也讀了一年半。再加上在家中私學讀的七年,已經讀了八年有餘。你今年才不過十四, 我已經十五了。你可知道, 我堂哥就是十五歲中的秀才。”


    唐慎道:“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我懂。”


    孫嶽瞪直了眼:“你懂?你懂什麽懂!好你個唐慎,本來以為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共同進退。誰料你竟然要考上秀才了!”


    “這不是還沒考麽。”


    孫嶽:“你肯定能考上。老天啊,為什麽要讓我和你做同窗。若是你沒考上就罷了,若是你考上了,我娘肯定要說我。書讀得比你久, 學得比你差遠了!唐大哥,我的唐哥,你可否饒了小弟這一回?”


    唐慎氣定神閑:“從小到大被你唐哥氣死的小孩不止你一個,好好讀書去吧,孫胖。”


    “啥?”


    “沒啥。還吃肉包麽?”


    “走著!”


    唐慎對這次的縣考是勢在必得。


    縣考前五日,紫陽書院放了假,讓學生們自己去鑽研讀書。府學裏的學生幾乎都有功名在身,是個秀才,但也有幾個唐慎、孫嶽這樣的存在,他們得參加縣考。


    唐慎原本想在家好好讀書,讀個五天,溫故而知新。誰料第一天大早,一輛馬車停在他家門口。唐慎出門迎接,梁誦下了車,道:“愚之去金陵辦點事,我這幾日要去沙洲縣,你可隨我一起?”


    唐慎愣住:“先生,五日後小子要參加那縣考。”


    梁誦:“你考不上?”


    “不是。”


    “那怎的?”


    “……”


    我要考上前十啊!!!


    這話唐慎沒法說,梁誦看著他憋著話的別扭表情,總歸有了點青澀稚嫩的少年模樣。梁誦笑道:“走吧。縣考若是過不了,你以後可別說是我學生。”


    唐慎領命,收拾了東西與梁誦離開。


    馬車出了姑蘇府,一路往北而去。天氣轉暖,卻也有幾分寒氣。馬車內配有一個小巧的暖爐,唐慎記得一個月前他去城門口接先生時,先生就是把這東西給了他,讓他暖暖手。


    師生二人在車內也沒說話,兩人各自看書。有時梁誦會出幾個問題讓唐慎回答,唐慎一一回答,梁誦再指出缺漏。


    傍晚,兩人到了沙洲縣。


    沙洲縣在姑蘇府的最北邊。姑蘇府的雪三日前就停了,沙洲縣卻還是一片銀裝素裹。一望無際的田野被銀白色的雪細細地蓋住,一眼望不盡的白色中,幾個村莊點綴其中。車夫駕著馬車,來到其中一處農莊。


    馬車停在一個小院前,還沒下車,房舍的主人便出門來接。


    這是一個頭發花白、身形佝僂的老人,他拄著拐杖走到馬車前,對這梁誦作了一揖,道:“梁大儒。”


    梁誦下了車,也回一禮:“趙舉人。”


    唐慎一愣,他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其貌不揚、家境平凡的老人,竟然是個舉人。


    趙舉人請他們做客,給他們安排了屋子。


    梁誦:“我來找他借兩本書,順便在沙洲縣看看,咱們後天便走。為師老眼昏花,早已不是讀書寫字的年齡,愚之不在,你便替了他,幫我把這兩本書抄錄下來,讓我帶走。”


    唐慎苦笑道:“是。”


    敢情是抓他來做苦工了啊!


    趙舉人拿了兩本沙洲縣的風土人情誌給唐慎,唐慎用一支簪花小筆細細地抄錄起來。他寫字不快,尤其是寫這種小字,得提筆懸空。抄了幾頁,便覺得有些疲累。唐慎揉了揉手臂,繼續抄錄。


    梁博文是當代大儒,然而他喜歡的書,卻千奇百樣。


    唐慎曾經去過老師的書房,裏麵藏了數千本書。從天文地理到詩詞歌賦,誌怪傳奇,儒家雜學,應有盡有。梁博文從不拘泥於任何一種書,他博古通今,學識淵博。


    唐慎抄到第二本,天已經黑了。


    “寫勾時,再收斂內鋒。”


    唐慎倏地一愣,差點寫錯字,隻是不可避免的,書上多了個小墨點。他抬起頭:“先生?”


    梁誦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邊,借著燭光靜靜看著唐慎寫字。


    唐慎從不喜歡晚上讀書,正所謂挑燈夜讀,唐璜曾經拿這開玩笑,說哥哥不夠勤奮,哥哥不想進學。然而唐慎理直氣壯:“就油燈那點光亮,要讀書,是想讓你哥年少近視?”


    阿黃不懂什麽叫近視,但她看出唐慎的堅定。


    溫暖的燭光輕輕搖曳,梁誦站在桌旁,唐慎坐著抄書。


    梁誦:“繼續罷。”


    “是。”


    唐慎更加仔細地寫著,聚精會神。寫到一半,梁誦道:“讓你每日練大字果然是有作用的,隻是你寫字始終露著鋒。”


    “露鋒不好?”


    “鋒芒畢露,自是不好。但你隻是略露鋒芒,所以並無大礙,更有一番風骨。若是你這筆力覺太過,天下那些行草大家,豈不是各個渾身鋒芒,目中無人?但是唐慎,你且記得,你還隻是個沒有功名的白生,你要進考,你必須會寫館閣體。”


    梁誦握住唐慎的手,帶他寫起字來,頃刻間,一個個烏黑秀麗的字顯現於紙上。


    或許在這個時代,很多父親都曾經握著兒子的手,這樣耐心教導過:“方正圓潤,秀潤華美。豎不出格,勾不露鋒。每個字等大而細致。你必須寫得一手好的館閣體,否則哪怕你文曲星再世,也不能金殿傳臚。”


    屋子裏一片寂靜。良久,唐慎道:“先生,我何時說過要金殿傳臚。”


    梁誦笑罵:“你這潑皮,言下之意,你想金殿傳臚就能金殿傳臚?你怕不是連個舉人都考不上吧!”


    唐慎非常認真地思考道:“若是小子考不上舉人,豈不是墜了先生的名聲。我是先生第一個考不上舉人的學生嗎?”


    “子行矣!”


    “誒!”


    唐慎被梁誦帶著寫了兩張紙,梁誦又讓他自己寫了幾張。


    “好了,先睡吧,明日再寫。”


    唐慎:“再寫一會兒。”


    梁誦:“去睡。明日還要早起,咱們去這沙洲縣四處看看。”


    唐慎隻得領命。


    在趙舉人家休息了一晚,師生二人坐馬車,前往沙洲縣北的香山。馬車行至山腳,兩人下車沿小路行走。香山是沙洲縣最高的山丘,有一百餘米高。山中種有紅豆杉、馬尾鬆,綠樹掩映澗水響,白雪蒼皚鳥語聲。


    唐慎年歲小,身體健壯,背著行囊行走也不覺著吃力。然而梁先生年紀大了,隻走到桃花澗他便大口喘氣,待走到聽鬆吟。隻見滿山翠鬆被銀雪掩埋,一腳踏下去,積雪沒到腳踝。


    梁誦停下腳步:“為師真的走不動了,唐慎,你自己上山去吧。”


    唐慎愣住:“先生?”


    “我年歲大了,離這山頂還有一段距離,你且自己上去吧。”


    唐慎本不想再上去。他是陪梁誦來爬山的,梁誦都不爬了,他還爬了做什麽。但梁誦又說已經爬到這裏,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唐慎不如登頂,一覽吳地風光。


    唐慎便獨自登了上去。


    “哪裏有先生說的風光!”唐慎哭笑不得道。


    其實也是,這香山隻不過是姑蘇府沙洲縣一座普通小山,唐慎上輩子爬過五嶽之首的泰山、以崎嶇陡峭聞名的華山,香山和前者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下了山,梁誦問道:“山上風光可好?”


    唐慎想了想:“山高氣爽,今日正是萬裏無雲。登頂後雖說瞧不見姑蘇府,倒是把沙洲縣瞧了個清楚,風景尚佳。”


    “山頂可比山中,更見新氣象,可窺大觀?”


    唐慎正要回答,忽然他一愣,直直地盯著梁誦。


    “先生……帶小子出來,不是散心遊玩的?”


    梁誦反問:“我何時說是散心遊玩的?”


    唐慎自個兒先笑了起來,他道:“原是如此!先生讓小子抄書,是在考驗小子的書**底,要小子寫一首小字館閣體。隻是如今先生帶我來登山,我卻是不明白了。”


    梁誦:“你後日就要縣考了,可忐忑害怕?”


    “說不害怕是蒙騙先生,但也不甚害怕。”


    “你倒自大,卻也誠實。唐慎,你來姑蘇府已有半年,拜我為師,也有四月。這四個月中,你寫了二百多篇製藝,你可有什麽心得體會。”


    唐慎仔細思索:“先生是覺得,我寫得不好?”


    “不,你寫得很好。”


    “先生?”


    “你可知你的優點是什麽,你的缺點是什麽。”


    唐慎不知所以。


    梁誦:“你的缺點是,文筆平平,偶有平仄不齊這等小錯。但你的優點是奔放不拘!”


    唐慎恍然大悟。


    過去的四個月中,梁誦讓他寫了兩百多篇八股文。他教唐慎什麽是破題,什麽是中股。八股文有必須的格式,甚至在一些細枝末節上,偶爾還會要求字句平仄。梁誦如同任何一個最嚴苛的老師,不許唐慎犯下任何錯誤。


    但是他從未教過唐慎該如何去寫八股文!


    他教的是格式,是字句工整,是八股必須要求的形式與模版。


    可他從未糾正過唐慎的思想。


    “慎兒,你破題時,屢有見地。你總是標新立異,如那句‘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一般,你有自己的氣!你看得比很多人遠,比很多人寬廣,甚至比為師也更為自在博大。為師希望你謹記,天下萬山各有模樣,而你永遠不要拘泥於一座山。你要登頂,看其大觀。”


    唐慎定定地看著梁誦,高聲道:“先生教誨之言,學生銘記在心。”


    梁誦笑道:“回去吧。”


    一路上,唐慎仔細想著梁誦的話,他忽然對後天的縣考更有自信了。


    過去四個月中,梁誦對他寫的製藝、試帖詩,總是能挑出缺漏。然而如今他終於明白,老師所挑的缺漏從來不是說他寫的內容不好,而是他可以用更好的形式把他的思想表現出來。


    與古人相比,唐慎的優點到底在哪兒?他勝在,他擁有超越時代的自由的思想和靈魂!他不會被這個時代所桎梏,他的眼光永遠會比這個時代的人高出一個台階。這便是他最大的優勢,或許也是他被梁誦收入門下的原因之一。


    唐慎對縣考有了些想法,忽然他想起一件事。


    “先生,你今日是真的爬不上香山?”


    梁誦一愣,問道:“怎的如此說。”


    唐慎:“先生隻是想讓我一個人登頂看看?”


    梁誦:“哈哈,你這小子,想得倒是挺多。為師老了,是真的爬不動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啊!”


    師生二人在趙舉人家又待了一晚,唐慎抄了書,縣考前一日,兩人回姑蘇府。


    縣考當日,姑蘇府五縣的考場外,天還未亮就聚集了一堆學子。


    頂著漫天的星子,府衙官差守住考場大門,當地縣令親自到場。姑蘇府的府尹是梁博文,但科考時它與相鄰的吳縣一起,並入吳縣一起考試。吳縣縣令賈亮生身穿官袍,頭戴烏紗官帽,手持一隻白玉長笏,早早到場。


    賈亮生坐在考場大門的正中,此時,這考場的一扇大門、兩扇偏門全部開啟。正門前方放著一張桌椅,賈亮生便坐在那。兩扇偏門各有官差把守。


    時辰到,賈亮生喊:“考生進場。”


    縣丞領命,上前一步,喊出考生的名字。他每次喊的都是五個考生,五個考生一起答到,走出考生行列,互相瞧一眼,確認其餘四人沒錯。縣丞再喊:“何人作保。”這時便有一個有功名的秀才上前,喊出自己的名字,說明是某縣某人作保。


    這便是古代科舉的五人連保體製。


    考試前,要找到五個考生,一起聯名互相擔保。這五人再一起找個秀才,請這位秀才幫自己作保:保證考生是本人,身家清白,三代無罪人。這五人和擔保的秀才一旦有人作弊,其餘五人全部取消考試資格、功名,押入大牢受審。


    縣丞高喊:“孫嶽、李進……唐慎!”


    唐慎走上前,與孫嶽四人互相確認對方身份。再由一個秀才做擔保,他們這一組便算過了。


    縣丞確認所有考生互相作保完畢,由吳縣主簿上前。他每次喊出兩名考生的名字,這兩名考生各自走向一扇偏門。


    姑蘇府是富庶地方,也是科考重地,人才學子眾多。每個考生拎著一個長耳考籃走到偏門前,將自己的麵貌冊遞給官差。官差審查後,便可放行進入考場。


    “姑蘇府,唐慎!”


    唐慎走到左邊的偏門前,一個官差拿了他的考籃,檢查裏麵是否有不該帶的東西。另一個官差拿著他的麵貌冊,對著他的臉觀察。


    麵貌冊上寫著:唐慎,高而略瘦,無須無胎痣,麵白貌佳。


    “過!”


    搜完身,唐慎拎著考籃進入考場。


    等到所有考生全部進場後,他們聚集在考場前方的空地上,吳縣縣令賈亮生走了進來,下令封閉考場大門,三扇門立刻被關上。等賈亮生檢查完畢,每個人按自己發到的號牌入座。


    考場一共有一百二十個座位,十列十二排,按天幹地支排序。唐慎的位置是丁未,也就是第四列第八排。


    這考場與去年梁誦帶唐慎來看時,已經大不一樣。考場中除了多出一百二十張桌椅外,還搭了一個頂棚,防止考卷被日曬雨淋。然而哪怕衙門準備得再好,當一百二十個人坐滿後,很快,考棚裏便顯得悶燥起來,也多了一些氣味。


    唐慎歎了口氣,已經十分知足了。


    姑蘇府是科舉重地,官家重視科舉,且有條件為考生配套一百多張桌椅,搭建頂棚。放在一些窮困偏僻的地方,別說搭頂棚了,考生連桌椅都要自己準備,扛著帶進考場。有時候寒門子弟家中找不到一張桌子,連飯館茶樓的桌椅都要搶著借走,作為考試時的桌椅。


    所有學生坐定,官差開始分發考卷和答題紙。


    隻聽一道清脆的鑼響,唐慎翻開考卷,看清了題目。


    第一題:“國家將興必有禎祥。”


    唐慎一愣。


    這題目竟如此簡單!


    縣考是科舉所有考試中,縣令唯一可以自主命題的一場考試。很多縣令為了展現自己的博學多才,會出一些稀奇古怪,比如傳聞中的截搭題。唐慎想了想,便明白,吳縣縣令賈亮生今年才二十六歲,去歲才到吳縣任職。他在姑蘇府並無根基,也不是那種老派的老縣令,沒有為難考生的意思。


    這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出自《中庸·第二十四章》,原句是“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意思是,國家將要興盛時,會有吉祥征兆出現;國家將要滅亡時,會有妖怪作祟。


    考得不偏,題意也十分明朗。


    題目簡單,讓學生不容易出錯。但題目簡單,也讓想得高分、拿到好名次變得更難。


    老師曾經說過,他最大的優點,就是看得比這個時代的人更遠,想得比這個時代的人更開放。


    思索良久,唐慎睜開眼,在草稿紙上寫下第一句話。


    “人有開泰之期,則天有休征之應。天人感應,機甚不爽,謂天休滋至,而非人事之兆,吾不信也。”


    寫完這一句後,唐慎認真審視。他這一次破題破得非常冒進,一步錯,則步步錯。但是這便是他想說的:吾不信也!


    破題之後,唐慎胸有文章,下筆如有神,很快入手,再至起股、中股、後股、束股,一氣嗬成。


    寫完後他仔細檢查,確認沒有錯字後,再提筆謄抄到考卷上。草稿紙上可以隨意塗寫,但考卷上不可有任何汙跡。如果有修改塗抹痕跡,在後世最多扣個卷麵分,在這個時代卻是可以直接讓一篇優秀的文章變成廢品。


    用館閣體謄抄完畢後,唐慎已經滿頭大汗。


    他再看第二題。這第二題倒也不難,題目為“君娶於吳”,出自《論語·述而》,原句為“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娶於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而君知禮,孰不知禮?”


    講的是陳司敗批評孔子的一段話。


    陳司敗問孔子,魯昭公是不是一個懂禮節的人。孔子說是。等孔子走後,他與巫馬期說,我聽說君子(孔子)從不袒護別人,君子也會袒護別人嗎?魯昭公娶了一個吳國人,這人也姓姬,他就讓對方改名叫吳孟子。魯昭公也算懂禮節?


    這一題唐慎不打算再冒險,保守起見,他以“魯君娶同姓而諱之,不知禮甚矣”破題,很快寫了一篇規規整整的製藝。


    寫完第二篇八股文時,已經是中午,有考生拿出幹糧吃了起來。


    唐慎仔細地把草稿紙上的文章抄錄到考卷上。他要趁現在身體還不錯,考場環境也還行的時候,盡可能地多做試題。否則等到有人出問題,一切就晚了。


    等抄完這一題,唐慎拿出考籃裏的幹餅吃了起來。他才剛吃一半,就聞到一陣惡臭。


    唐慎:“……”


    這是哪位仁兄放的屁,臭可熏天!!!


    頓時吃飯的心情也沒了,唐慎看起最後一道試帖詩來。


    前朝考試帖詩時,隻要求考生按照題目,寫出一首五言六韻詩。而到了本朝,先帝在前朝的基礎上,要求試帖詩可加入八股文章。就是說考生寫試帖詩時,可以隻寫詩,不管內容。但倘若考生寫的詩中有八股論據,不僅僅是寫詩,才可以得高分。


    無論是製藝,還是試帖詩,都有甲乙丙丁四個等級。也就是說,試帖詩想要拿甲等,必須寫八股試帖詩,否則就算詩仙再世,最多也隻能拿乙等。


    賈亮生出的試帖詩題目是“騏驥長鳴”。


    騏驥,千裏馬也。


    唐慎的腦海裏立刻浮現出一篇古文《馬說》!這個時代並沒有韓愈的《馬說》。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其真無馬耶?其真不知馬也!


    唐慎立刻有了腹稿,他動筆寫下:“騏驥忻知己,嘶鳴忽異常……”


    寫完後,他揣摩了字句和平仄,改了幾個字,將詩謄抄到考卷上。


    做完這一切,唐慎再抬頭,發現已然夕陽西下。此時,已經過了規定可以交卷的時間。有六個考生早就將卷子交了上去,坐在座位上等待。每次要湊夠十個人才可以開門放行,前十個交卷的考生是最有排麵的,叫做“出頭牌”,他們離場時有禮炮奏響,鑼鼓歡送。


    唐慎把卷子檢查一遍,確認無誤,遞交給了賈亮生。


    賈亮生看了唐慎一眼,接過他的卷子,放到書案上。他瞄起了唐慎的卷子。他第一個瞄的是唐慎寫的試帖詩《賦得騏驥長鳴》。賈亮生雙眼一亮,頻頻點頭。接著他再看第二題“君娶於吳”,神色也無太大變化。


    當他再看到第一題“國家將興必有禎祥”,賈亮生倏地愣住,錯愕不已。接著,整個人如遭雷劈,驚愕地不再偷瞄,而是堂而皇之地將考卷拿到自己麵前,認認真真地看起了這篇製藝。


    這一幕被已經交卷的考生看到眼裏,他們齊齊一驚,心知賈縣令這種反應,此考卷不是驚為天人,就是臭如爛泥。偏偏已經交卷的七個人中,就唐慎沒注意到賈亮生的舉動,因為……


    他快要被臭暈了!


    唐慎整個人趴倒在桌上,用手和袖子捂住口鼻,隻覺眼冒金星,快暈厥過去。


    放屁不至於這麽臭,是他左邊和右邊的兩個考生剛剛一起……出恭,拉在了隨身帶來的壇子裏!


    哪怕用蓋子將壇子封住,考生之間座位考得太近,臭味也不可避免地彌漫開來。


    唐慎被熏得頭暈眼花,一張“麵白貌佳”的臉龐,此刻黑如鍋底。他隻求趕緊再來三個交卷的,大家一起提前離開考場!


    又等了一刻鍾,許是也有人受不了考場中到處傳來的味道,終於又有三人交卷。縣丞喊出十人名字,要帶他們離開考場。當喊道姑蘇府唐慎時,賈亮生忽然抬頭道:“誰是唐慎?”


    唐慎正捂著鼻子,痛不欲生。突然被人喊了名字,他一驚,發現喊他的是賈亮生。他放下袖子,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道:“回大人的話,學生姑蘇府唐慎。”


    賈亮生看著唐慎,他沒想到竟是個如此年輕的孩子。愣了愣,賈亮生道:“你且走吧。”


    唐慎一頭霧水,跟著其他學生離開。


    剛出考場,唐璜和姚三趕忙迎了上來。見到家人,唐慎再也撐不住,直接倒了下去,被姚三扶住。那臭味還彌留在衣襟領口上,久久不散。一整天,唐慎隻吃了一口餅,沒喝半滴水,還花費心思寫了兩篇八股製藝、一篇八股試帖詩。


    總是說古人考一次科舉,便如同走一趟鬼門關,唐慎如今算是懂了。


    姚三:“小東家,您沒事吧。”


    唐慎搖搖晃晃:“沒、沒事……姚三,我先睡會兒,等到那縣考成績出來後,你再來告訴我,我是否中了前十。”


    姚三道:“小東家您在說什麽,這才是縣考第一場,您還要再考四場呢!”


    唐慎垂死病中驚坐起,驚恐道:“還有四場?!”


    “是。”


    唐慎眼睛一閉,雙腿一蹬,這次真昏過去了。


    姚三說的不錯,在姑蘇府,哪怕不讀書的人都知道,科考每次不是隻考一場的,通常要連考五天,考完七日後放榜。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場最為重要,基本上奠定了未來的成績名次,然而要是缺考後麵的四場,成績就作廢。


    但是隻要第一場考好了,隻要後麵四場不犯大忌,名次都已決定。


    姑蘇府縣考第一場結束,唐慎被姚三背到臨近的藥鋪,唐璜焦急地請大夫為哥哥看病。唐慎還在昏著,那邊,賈亮生和縣丞已經帶著考卷,回到府衙。府衙裏,姑蘇府和吳縣的提學、學政早已到齊,等著批卷。


    童試三場考試都是小考,不需要糊名。賈亮生剛一進屋,就將一份考卷小心地放在書案上,道:“各位同僚,此卷定為本場縣考的案首,諸位可有異議?”


    此話一落,滿座嘩然,學政們紛紛上前,想要瞧上一二。


    “人有開泰之期,則天有休征之應。天人感應,機甚不爽,謂天休滋至,而非人事之兆,吾不信也……”


    “昔《中庸》論至誠前知,而此曰國家將興,比有禎祥者……”


    學政們看完第一篇製藝,各個怔住,久久難言。


    “吾不信也?”


    “好一個吾不信也!立意新穎,文風鋒健,有秣馬厲兵之疾!”


    也有一個學政道:“吾不信也,這考生……他是叫唐慎吧,這唐慎是否也太誇誇其談,狂妄自大了。”他再繼續往下瞧:“這篇《君娶於吳》寫得倒是中規中矩,不出問題,可評乙上。至於這最後一篇《賦得騏驥長鳴》,雖說有八股製藝之意,卻流於形,而出於裏。且你們看這兩句……”


    眾人隨著他手指的地方看去。


    學政道:“這兩句的平仄,錯了。”


    賈亮生:“咦,我竟未曾注意。”


    賈亮生也沒料到唐慎如此驚才絕豔,竟會有這種不該有的紕漏。他哪裏知道,這不能怪唐慎。這兩句話的平仄落音放在後世,是正確的平仄。放在如今時代,平仄與後世不同,唐慎哪怕再如何仔細,在被臭暈的情況下,也不小心犯了錯。


    又一個學政道:“倒也不算錯。這個字是多音,在《山海經》中也有過‘香’音。”


    “《山海經》中是特指山妖鬼怪,才讀之以‘香’。我倒以為此人的文章,第一篇太過尖銳,劍走偏鋒,第二篇確是佳作。試帖詩有八股意,無八股魂,且有個不算大小的紕漏。若是以他為案首,不如再看看這份考卷。”


    眾人又看了起來。


    學政道:“此人兩篇製藝穩紮穩打,立意明確。再看第三首試帖詩,寫得絕妙!有馬骨堪驚,無人眼暫明……皎月誰知種,浮雲莫問程。鹽車今願脫,千裏為君行。好景,好意,絕詩!”


    賈亮生看了第二個學生的考卷,點頭道:“不錯,這首試帖詩當為本場考試第一。”


    花了一個晚上,眾人看完本場縣考的所有考生考卷。


    賈亮生揉了揉眼,道:“諸位同僚,本場考試中,三個甲等該輪給誰,想必大家都有了定論。本官以為,第二篇製藝《君娶於吳》’,甲等應當給姑蘇府唐慎。試帖詩《賦得騏驥長鳴》,甲等給吳縣楊知凡。至於這第一篇製藝《國家將興而必有禎祥》……甲等當是姑蘇府唐慎!”


    學政道:“這唐慎的文章,太過張狂,是否有不妥?”


    賈亮生沉吟片刻:“那按你之見?”


    天還未亮,府衙中,燈火通明。


    這些和唐慎自然沒有關係,同樣是天還未亮,他虛浮著雙腿,拎著考籃,被姚三和唐璜架到了考場大門前。


    俊俏的小兒郎望著緊閉的考場大門,又看看四周的同窗考生。


    唐慎就差哭了。


    唐璜:“真是奇異,哥,那大夫說你根本沒病沒災,隻是餓著了,吃點東西便好。你今日身體怎的還是這般虛弱?”


    唐慎氣若遊絲:“你懂什麽。心靈上的陰影,比身體的創傷,更痛百倍!”


    唐慎這輩子都忘不掉,他正吃著硬邦邦的烤餅,隔壁的考生突然脫了褲子,當著他的麵開始拉屎的場景。


    此!生!不!忘!


    姚三也聽說過科考的艱難,他道:“小東家,熬一熬,還有四場就過去了。”


    唐慎:“……”


    你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四場!還有整整四場!


    唐慎自欺欺人地給自己打氣:“對,還剩四場。隻要考到前十,我便勝了。”


    唐慎目露希冀,仿佛看到了希望。


    四日後,他踉蹌著走出考場,再次昏倒下去,被姚三接住。昏死過去前,唐慎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這輩子,我唐慎一定要發明出抽水馬桶!這輩子,一定!!!”


    五日縣考結束,唐慎在家整整躺了一天,才緩過神來。他已經算夠幸運的,身體健康,姚三和姚大娘給他準備的東西也足夠。考場中,有些家境貧寒、身體孱弱的考生才考了一場,就大病不起,缺席了本次縣考。


    唐慎先去拜訪梁誦,告知老師自己本次考試的經曆。他倒是沒說自己寫的考試答案,因為梁誦說:“每次科考的案首的考卷,以及當次考試的所有甲等文章和試帖詩,都會公之於眾。”


    唐慎:“……”


    行,我一定會拿甲等,您且等著。


    接著,唐慎花了兩天時間忘記考場上的種種,這一日清晨,幾個不速之客忽然拜訪。


    唐夫人剛進院子,便對自家兒子道:“唐雲,如今你還敢說,慎兒有何對不起我唐家的?你可知悔改?你與你弟弟說說,當日究竟發生何事,你如何才誤會於他,犯下大錯!”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裏,《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引用楊萬裏;《君娶於吳》引用唐伯虎。兩篇試帖詩引用陳去疾和孟浩然~


    啊,寫完九千字,趕腳自己已經成了一個廢娃了。


    癱倒在地,要你們親親才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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