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好嗎?”旁輝把沈晾載回家的時候,不斷看他蒼白的臉色。沈晾抿了抿嘴唇,調整了一下坐姿,麵朝窗外,不想理會旁輝。旁輝把右手從方向盤上拿下來,摸了摸他的額頭。


    “別碰我。”沈晾皺眉甩開他的手,將全身都側向了窗邊。旁輝說:“不想讓我碰你,下次就坐後麵。”


    沈晾沉默著沒有說話。


    “下次我會注意讓王隊換個地點。”旁輝謹慎地說。


    沈晾的眼珠稍稍向他挪了挪,前言不搭後語地低聲說道:“後麵太空曠了。”


    旁輝看著幾乎想要把腳縮起來的沈晾,微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


    沈晾預測那個女人王禮零三天內會被害。這就代表著,在這三天內,旁輝要不間歇地以最高緊張狀態看護沈晾。旁輝一直深刻地記得沈晾心髒病發時的狀態,那一幕比他在實戰訓練時手刃敵人的刺激感還要強烈。旁輝不想讓自己覺得沈晾對他太過重要,因此他竭力避免那一幕再次發生。


    死亡是一個人能夠經曆的最可怕也最輕鬆的事。


    沒有人能夠說出死亡究竟有多麽痛苦,然而沈晾卻是唯一一個能夠衡量那種痛苦的人。旁輝知道,一個人骨折最多讓沈晾的骨頭疼上一個星期,然而一個人的死亡,卻能把沈晾立刻送進醫院。


    沈晾沒有說王禮零是怎麽死的。


    那之後的第二天,楊平飛告訴旁輝,王禮零被人保釋了。旁輝捏著電話猛地看向了沈晾。沈晾就坐在沙發上按電視按鈕,感受到旁輝的目光時,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王禮零被保釋了。”


    “誰?”沈晾也眯起了眼睛。被保釋就意味著王禮零不再受到警方的保護,她明天死的幾率更大。


    “不知道,我現在去找飛。”


    “我也去。”沈晾赤腳站起來,拎起了外套。旁輝看了他一眼,有些高興也有些擔憂。他說:“穿好襪子。”


    旁輝和沈晾在咖啡館裏見到楊平飛的時候,他正打開筆記本電腦。見到旁輝時,他抱怨了一句:“輝哥你要見麵直接局裏見不就行了,非得……啊,沈、沈先生啊……”


    “叫我沈晾。”沈晾冷冰冰的臉讓楊平飛實在客套不起來。旁輝說:“阿晾不方便去警局,能不去盡量不去。你們查到什麽東西了?”


    “我們調查了別墅周圍路段的監控,發現了一輛車,在那個時段途徑別墅區的車都挺高檔的,但是這輛……看上去吧……不像是進出那種別墅區的車。”


    “什麽車?車主是誰?”旁輝問。


    “是輛二手車,車主還在查,小李說一會兒給我。”楊平飛調出了那輛車的監控照片,轉給兩人看。那確實不像是一輛好車,市場價兩三萬,又不知道轉了幾手。然而沈晾沒有看監控,隻是問:“調查過王禮零的家人沒有?”


    “家人?調查過了,”楊平飛有些疑惑,“她和她妹妹兩個人住在那個別墅裏,父母已離異十多年,母親在外省,父親是自由職業者,目前也在本省工作。”


    “給我看他們的照片。”


    楊平飛還不是很適應沈晾這樣的命令語氣,他皺起眉,有些賭氣地說:“你那天到底看到什麽了?怎麽跟見了殺父仇人似的。你沒有告訴我們你的情報,作為等價交換,我為什麽要告訴你所有情報?這是警方的案子,你插手得有點多啊。”


    旁輝一直在示意楊平飛注意他的語氣,然而楊平飛無視了旁輝,隻是看著沈晾越來越緊皺得眉頭內心暗自爽快。


    沈晾沒有如旁輝所想那樣爆發。他令人意外地坐到楊平飛對麵,拉近了椅子,那雙因為他消瘦的臉頰而顯得異常大的雙眼緊緊盯著楊平飛,看得楊平飛毛骨悚然。沈晾低沉地說:“你不知道,我就告訴你。我所看到的,都是受害者的視角,所經曆的,都是受害者的遭遇。我恨所有的犯人。他殺了王禮零,就是殺了我——”


    楊平飛被沈晾的話驚得動彈不得。旁輝按住沈晾的肩膀,試圖輕鬆氣氛,然而很不管用。楊平飛咳嗽了兩聲,最終默默地打開幾張照片,把屏幕轉給了沈晾看。沈晾的雙眼在看到其中一張照片的時候,猛地睜大了一下。“這個人是誰?”


    “誰?”旁輝連忙挪到沈晾身邊。楊平飛看了一眼,說:“王禮零她爸。”


    “是……”沈晾正要說什麽,楊平飛口袋裏的手機鈴聲卻響了。他連忙按了通話鍵:“喂小李啊……啊?查到了啊……誰……什麽?她爸的車?”


    楊平飛難以置信地放下電話,看向了沈晾。沈晾低沉地說:“是這個男人……殺了王禮零。”


    -


    旁輝將沈晾帶回家之前,楊平飛就衝了出去。王禮零在交代她妹妹被殺害的過程時,沒有坦白一切,以至於警方險些漏掉了這個人。旁輝一直想要問沈晾,王禮零究竟是怎麽死的,然而沈晾在審問王禮零的當晚並沒有記任何記錄,也沒有寫筆記。


    旁輝在路上用車載電話給王國打了通電話。


    “事情有點麻煩。本來前一樁案子就已經讓我們挺頭痛的了……王禮零是被她大伯保釋出去的,大伯王燕穹,本市工作。記錄挺良好的,麻煩的是她爸王燕國。她爸在外省進過幾趟局子,進過戒毒所,王禮零說他是個自由職業者,我看就是個無業遊民。她媽情況不錯,離婚之後留給這倆姐妹那幢房子。我們查了監控記錄,那輛車在本月的三號、十三號分別進出過別墅區。就是這個月二十號,王禮藝被殺害。我們之前沒想到是她身邊的人作案,現在已經派人去追了。難怪王禮零之前說得吞吞吐吐的,要真是她爸幹的,換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確定是她爸了?”


    “本來她爸隻能被列為懷疑對象,不過阿飛剛跟我說了沈晾的話,那就*不離十了。”王國的聲音通過車載電話傳出來。旁輝看到沈晾的手握成了拳頭,放在大腿上。


    “我剛剛聯係了王禮零他媽,她還沒聽說自己一個女兒死了……作孽啊。哎,電話來了,先掛了啊。”


    旁輝掐斷了通話,眼神餘光瞥著沈晾。沈晾閉上了眼睛,一言不發。旁輝在一個紅燈前停了下來,仔細觀察他的臉色。接著他一把抓住沈晾的拳頭,說:“來了?!”


    沈晾沒有說話,雙眉狠狠皺在一起,額頭上滲出了汗珠。旁輝急得頻頻看紅燈,車胎已經挪出了白線。


    “不去……醫院……”沈晾低聲喘息著說,“沒事……”


    “沒事個屁!她怎麽死的!”旁輝忍不住暴了粗口,用力捏緊了沈晾的拳頭。


    沈晾的身體開始小幅度地扭動,像是盡力壓抑著痛苦。他伸拉脖子,發出了嘶啞而微弱的□□。旁輝讓車在綠燈剛剛亮起的瞬間衝了出去。沈晾說:“回家……回……家……”


    旁輝一路橫衝直撞,充分發揮了特種兵的特性風馳電掣地趕回了家。他將沈晾從車上弄下來的時候,沈晾的腿幾乎無法站立。旁輝一把撈起沈晾,打橫抱著進了門。沈晾的雙腿不斷交錯摩擦,身體掙紮著,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一種難忍而非極端的痛苦。


    旁輝將他放在沙發上,快速翻找醫藥箱。然而他卻不知道沈晾究竟遭受的是怎麽樣的傷害,更無法對症下藥。他隻能盲目地尋找,讓自己變得忙碌一些,最後他拿著一整個醫藥箱跪在沈晾所在的沙發邊,手足無措地看著他。旁輝覺得,他這輩子的無能為力都用在了沈晾身上。在特種兵訓練的時候,他經常是拿第一的人,從來感受不到挫敗和無能,然而沈晾就像是他的克星,讓他體會了整整八年的力所不逮。


    “到底是哪裏受傷了!你給我說啊!他對你幹了什麽!”旁輝急得抓耳撓腮,卻不敢碰沈晾。沈晾被汗濕的額頭上掛滿了汗珠,頭發貼在一起,糾纏在一起。他使勁眯開了眼睛,從喉嚨裏發出了連串的凶狠嘶啞的聲音:“……人渣……”


    旁輝捏緊了拳頭,看著沈晾像蝦米一樣蜷縮成了一團。“要……裂開了……裂開……了……”


    -


    沈晾一直到半夜才安靜穩定了下來。旁輝接了王國一個電話,得知王禮零離開警局之後並未回家。也無法聯係上她的大伯王燕穹。警局出動了不少警車去搜查,各條街道的監控都被調出了。搜查一直持續到淩晨三點——持續到,王燕穹給警方打電話報警。


    王燕穹在電話裏說,王禮零被他保釋之後,帶回家的路上,接到了一個電話。王禮零顯得很害怕,讓他立刻送她回家。之後他給王禮零打了很多次電話,都沒有打通,王燕穹最終報了警。


    “我們沒有在她的家裏找到她!”楊平飛在電話裏飛快地說,“小區監控隻看到她在到家之後半個小時離開別墅,別墅區兩側都是山林,監控沒法觀察到那麽遠,等到我們搜完山,王禮零都要死了!你能不能……問問……”


    旁輝把手機開到外放,沈晾一直聽著他們的對話。見沈晾對他示意,旁輝把手機放到了沈晾的嘴邊。


    沈晾的雙眼裏有血絲,臉色非常疲憊。然而他沙啞的嗓音依舊很冷靜:“別墅區北門小門出去,向西一千五百米,臨時木棚的西南角……她被拖了五十米,持續毆打三十三分鍾,保持意識清醒。”


    楊平飛聽到沈晾如同往常一樣冷酷卻沙啞的話,捏緊了手裏的手機,猛地踹了一腳別墅的大門。“北麵小門!向西五百米!”


    旁輝一直坐在沈晾的床邊,和沈晾一起等手機鈴聲再次響起。安靜的房間裏幾乎隻能聽到沈晾略微有些沉重的喘息。


    “你要不要再喝點水?”旁輝問。


    沈晾用手臂擋住自己的眼睛,用沉默表示了否決。


    半個小時之後,旁輝的鈴聲響了。沈晾的眼睛第一時間挪到了他的手機上,而旁輝則隨後拿起了手機。


    “輝哥……”楊平飛的聲音從外放的話筒裏傳出來,“……她死了。”


    沈晾閉上了眼睛,伸手關上了床頭的燈。“出去。”


    旁輝沉默了一下,依言離開了。他將沈晾的門關上,走進自己的房間,站在陽台上說:“怎麽死的?”


    楊平飛的聲音很低沉,帶著一種深深的悔恨和自惱。


    “和……沈晾說得一樣。她被扒光後拖行了五十米,全身有多處外傷和骨折。她爸王燕國……對她進行了毆打、□□,然後殺害。”


    旁輝一時沒有說話。


    楊平飛沉默了好一會兒,有些內疚地問:“沈晾……還好嗎?”


    旁輝說:“他沒死。”


    -


    楊平飛打小和旁輝在一起,一起玩耍,一起訓練,一起戰鬥。他也是第一次被旁輝掛電話。楊平飛猛然之間意識到,他和旁輝不在一起的一段時間裏,輝哥已經有了一個更加重要的朋友。沈晾可能比不上他和旁輝打小建立起來的交情,然而沈晾卻和旁輝在一起生死與共了八年。他們的遭遇可能不像普通人那樣,甚至不像普通軍人或者犯人。除了要躲避黑白兩麵的監視和追殺,沈晾還有來自自己的威脅。隻要運用一次他的能力,沈晾就在生死的邊緣上走了一回。而旁輝,也在失去他和不失去他之間踱步了一次。


    楊平飛突然之間意識到沈晾為何從來不笑。他痛恨犯人也不樂意協助警察的理由,不僅僅因為他曾經進過監獄。


    楊平飛坐在審訊室裏,看著對麵那個穿著襤褸、頭發蓬亂的男人。他在殺了自己女兒之後跑了三公裏路,被警察抓獲。被抓時他的臉上還掛著神經質的笑容。楊平飛冷冷瞪著那個男人,腦海裏一遍遍回響沈晾的話:“我所看到的,都是受害者的視角,所經曆的,都是受害者的遭遇。我恨所有的犯人。他殺了王禮零,就是殺了我——”


    王國從審訊室裏出來,帶上了門。楊平飛的表情讓他很放心。他出來的時候看到了坐在外麵的王燕穹。王燕穹的臉色有點兒白,看見王國的時候身體抖了一下。


    王國給他遞了杯溫水,說:“喝吧,你要是自首,可以少受點兒罪。”


    王燕穹仿佛受到了巨大的驚嚇,手一抖,水灑出了半杯。王國說:“采集指紋的人現在就在科室,等他出來了,還有一個‘在逃犯’遲早也得落網。”


    王燕穹仿佛在瞬間老了十幾歲。他緊緊捏著紙杯,捏得裏麵的水全灑在了他的膝蓋上。他沉默了足足五分鍾,然後低下頭說:“我自首……”


    王燕穹家庭情況很不錯。他唯一的弟弟就是王燕國。王燕國吸毒之後,王燕穹成了他離婚後的經濟來源。而王燕國用來回報王燕穹的,就是自己的兩個女兒。


    楊平飛坐在咖啡店裏慢吞吞地給旁輝說著:“王燕國從戒毒所出來之後,所有人都以為他成功了,他兩個女兒也是。但是沒到第二年就又染上了。王禮零和王禮藝當年是被判給她們媽的,工作之後她們媽就搬了,王燕穹支持王燕國吸毒的經費,條件是王禮藝和王禮零。”


    “你是說,王燕穹和王燕國合夥搶劫□□了王禮零姐妹?”旁輝看了他一眼,皺眉說。


    “王燕穹交代說,他讓王燕國騙姐妹倆,他不願意出錢,除非姐妹倆肯跟他。”


    “王燕國同意了?”


    “一開始沒有同意,不過吸了毒之後的人,就難說了,”楊平飛冷冷地說,“而且王燕穹告訴他那對姐妹不是他親生的。”楊平飛冷笑了一聲。“王禮零和王禮藝一個是幼兒園教師,一個剛剛上班,都沒有錢長期負擔她倆這個爸,你說她們能怎麽辦?”


    旁輝轉著杯子,皺眉說道:“那個案子呢?”


    “王禮零是和王燕穹長期保持性關係的人,但是王燕穹還想要王禮藝。這就是當時引發事件的矛盾,”楊平飛說,“王禮藝和他爭執中被殺害,而王禮零還和王燕穹保持著緊密關係,所以她當時不肯供出王燕穹。”


    “那之後又是怎麽回事?”旁輝問,“王燕穹以為王禮零已經供出他們了?”


    “是啊,誰進了局子能不害怕?王禮零瞞住了,倒也沒說假話。但王燕穹不信她啊。王燕穹保釋王禮零之前,已經通知了王燕國,”楊平飛說,“他事後給警方報案說王禮零接了威脅電話,其實是他將王禮零交到王燕國手上的。王燕國幾乎神智不清,隻知道要‘教訓’他這個‘不是親生’的女兒了。”


    旁輝閉上眼睛喝了一口咖啡,歎了一口氣。


    “先奸後殺啊……都說虎毒不食子,能幹出這種事的人,還能算人嗎?”楊平飛怒氣衝衝地捶了一下桌麵。震得桌上的咖啡一顫。


    旁輝想到沈晾忍耐著痛苦的表情,和那一聲沉重又萬分憤怒的“人渣”。


    “沈晾……沒事了吧?”楊平飛看著旁輝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說。


    “沒事,我帶他去醫院看了一次,就是瘀傷,骨頭沒有太大問題。”旁輝用手指磨著杯子,心思卻飄到了其他地方。


    “輝哥!”楊平飛一聲叫喚將旁輝猛地喚了回來。他嚴肅而認真地看著旁輝,說道:“輝哥,我之前對沈晾的那些話,我都收回。你幫我謝謝他。下次,我們會在被害人遇害之前就逮到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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