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飛快跑出電視台, 腦袋四處地轉,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種舉動是為了什麽。在門口來回跑了幾圈之後他已經累得喘不過氣了,這才蹲在路邊, 露出極度的失望和茫然。


    他以為那人一定會在,因為每一次落入低穀、每一回陷入困境,她總會在。她風風火火地趕來, 很少與他談心,更不懂得如何安慰他低落的情緒, 她隻會拿著那部手機不停打電話, 與各種各樣的人斡旋,用盡全力把他拉出泥潭。


    如果說高芊芊是走在他身邊的人,那麽董秦就是站在他背後的人。他隻看見了身邊的溫柔,卻忘記了來自於背後的, 推著他前進的,始終支撐著他未曾倒下的力量。


    這些年他都遺忘了什麽?又做錯了多少?


    男人頹然地站起身, 仰起臉,拚命眨眼, 腦海中回蕩著一段久遠的對話:


    董秦:“女人在職場上打拚真的很不容易,我從來不會讓別人看見我脆弱的樣子, 當我想哭的時候我會眨眼。”


    男人:“眨眼的話淚水不就掉下來了嗎?”


    “不對,當你仰起頭, 飛快眨眼的時候, 眼淚會倒流,然後蒸發掉。我寧願讓眼淚倒流也從來不在人前哭。”


    是啊, 她從來不在他麵前表現出脆弱的一麵,於是他便理所當然地認為她的心不會受傷。可驀然回首他才發現,她或許早已經遍體鱗傷,而這些傷痛有多少是他親手劃上去的,又有多少是他借著別人的手劃上去的?


    男人越想眼眶便越模糊,淚水沒能倒流蒸發,反而全都順著他的眼角落了下來。他的眼睛已模糊地看不見天空,也看不見腳下的路。他像一個幽魂在這熟悉的城市遊蕩,縱然有振作的勇氣,卻已經沒有了前行的動力。


    當他踉蹌著差點摔倒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小心看路!”


    男人猛然轉頭,繼而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隻見董秦開著車慢慢在路邊遊走,腦袋探出車窗,揚聲問道,“你現在住哪兒,我送你?”她把車停穩,跨下車門,假裝不耐煩地詢問。


    男人卻淚眼模糊地奔向她,高高跨越綠化帶,重重撞向她,然後緊緊將她擁抱。他跑得太急太快,以至於慣性的力量讓兩人倒在了車前蓋上。


    “哎呀我的腰!你瘋了嗎?”董秦高聲嗬斥,吸入男人熟悉的氣息後卻又紅了眼眶。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男人附在她耳邊連連道歉。


    “你閉嘴!”董秦的嗓音很快就哽咽了:“我最討厭你說這三個字!我不要你的道歉,你根本沒有辦法理解我的感受!我知道我很賤,可我真的改不了,你失蹤以後我才明白,真正重要的不是你愛不愛我,而是你在不在。你還在,我的世界就在,你不在了,我的世界都塌了!我滿世界的找你,我對自己說,隻要你能回來,你不愛我無所謂,你愛著別人也無所謂;你疏遠我無所謂,你隻親近別人也無所謂;你不相信我無所謂,你隻相信別人也無所謂……隻要你回來就好,隻要你能回來,我什麽都好!”


    從來不讓別人看見自己脆弱一麵的董秦這一次卻哭得撕心裂肺:“看見你第一眼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你!你化成灰我都認識!不管你變成什麽模樣,我都能把你找出來……”


    再多的話她已經說不下去了,這三天,她遭受的折磨一點也不比男人少。當他絕望的時候,她也在絕望;當他無助的時候,她也在無助;當他迷茫的時候,她更迷茫。她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麽事,所以腦子裏全是一些恐怖的念頭,三天,七十二個小時,她卻沒有一刻鍾能合眼。


    她哭得渾身都在顫抖,幾乎站立不住。緊緊抱著她的男人直到此時才發現她竟然瘦了很多。才三天而已,她竟然連衣服都空蕩了。


    “別哭了,別哭了。”男人抹掉她臉頰的淚,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才好,隻能一遍一遍地說道:“我在呢,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是啊,他回來了。當他握緊那顆許願珠,用盡全身力氣呐喊著“讓我回去”時,他感受到的隻有無處落腳的空蕩。然而此時此刻,當他抱緊董秦顫抖的身體說出這句話時,他竟然找到了腳踏實地的感覺。


    十九歲的他遇見了二十二歲的她,從此搬離了黑暗的地下室,擁有了一個寬敞明亮的家。那一年他常常圍著她打轉,叫她姐姐,天真地說喜歡和她在一起。然而他很快就遺忘了那種感覺,卻直到十六年之後才明白,那叫歸屬感和安全感,是世間除了母親之外,唯一能讓他真正停泊的地方。


    “宋博士說我不是一無所有,我的人生誰都偷不走,因為我還有寶貴的記憶和經驗,它們能讓我重新站起來。但其實他說漏了最重要的一點,”男人抱緊女人,啞聲道:“我還有你。無論何時,有你,我就能站起來。”


    董秦愣了愣,繼而哭得更狼狽,“對,你還有我,”她漸漸停止了哭泣,用力拍打男人的脊背,堅定道:“我們從頭來過。”


    “從頭來過”這四個字代表著一座座高山和巨峰,也代表著數不盡的艱難險阻,但男人絲毫也不覺得可怕,反倒充滿了勇氣和活力。這活力他已經兩三年未曾感覺到了,他以為自己正經曆瓶頸期,但其實瓶頸期這一概念隻是謬論,不給自己設限的人從來不會有瓶頸期。


    他從巔峰跌入了穀底,卻反而領悟了更多,也找回了曾經被自己遺忘的東西。


    兩人哭夠了才分開,又從車裏取出兩瓶礦泉水,蹲在綠化帶邊洗了臉,然後坐進車裏,沉默地看著彼此。


    “你(你)……”兩人同時說話,又同時改口:“你先說(你先說)。”


    這樣的默契令他們都止不住地笑起來。


    “我已經三天沒洗澡了,沒熏著你吧?”男人的狀態已完全放鬆下來,竟也有了打趣的心思。


    董秦的心頓時化成了一灘水,滿足不已地看著他,悠然長歎,“沒有,你在西省拍戲那回,從開機到殺青才洗了一次澡 ,我也沒嫌棄過你。這三天難為你了,我知道你一定很害怕,這畢竟是一具完全陌生的身體,你不敢碰觸是正常的。但是你的眼睛沒變,你眼裏的東西也沒變,我一下就認出來了。高芊芊對你那麽了解,她不可能認不出你,她一定知道。”她一邊發散思維一邊把車開上匝道。


    “別提她。”男人的表情起初還是溫柔愉悅的,聽見“高芊芊”三個字忽然變得很緊繃。


    董秦眸色暗了暗,剛緩和的心緒又被一陣難言的苦澀纏繞。她知道這人還愛著高芊芊,他不是那種說忘就忘,說走就走的性格,他比任何人都重情,也長情,所以她才會愛他愛得那麽難舍。


    不過她早已經習慣了默默看著他的背影,也不會再從他這裏索取什麽、期盼什麽。正如她剛才所說――隻要這個人還在,愛不愛真的無所謂,她可以幫助他東山再起,卻不會再等待了。這一次當他朝前走的時候,她也會試著大步地走,她想去看一看,沒有這個人的世界是不是同樣精彩。


    思及此,董秦釋然地笑了,拍著方向盤說道:“好,不提她,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去。”


    看見她的笑容,男人竟然感覺一陣慌亂,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慌什麽。剛才還溫情脈脈的兩人似乎眨眼之間就隔了一堵牆,雖然默契還在,距離卻遠了。


    “我住在阜口區的天泉旅館。”男人的喉嚨忽然變得很緊.窄,於是嗓音幹澀得厲害。


    “那邊治安不好,我幫你找一家酒店安置下來。你先休息,休息好了我們再商量以後的事。你現在的外形條件也挺好的,雖然不是驚天動地的帥,卻是滄桑、成熟、憂鬱的帥,像陳年的老酒,很有味道,算是圈內的稀缺資源。我有把握捧紅你,再加上你的演技,想要超越之前的成就絕對不是夢。最難辦的還是你現在的身份,你也聽了梵老師的通靈吧?這張臉的主人以前是個人渣,連自己爹媽都能餓死,你用他的身份出道風險太大了。我的意見是整容,換身份,與這張臉徹底切割再出道。”


    “整容?”男人苦笑搖頭:“怎麽整,墊鼻子還是削腮骨?我都這把年紀了。”


    “不不不,微調一下就行了,你這張臉隻需微微調整一下就會很出彩。他老家那邊的事我會去擺平,你別擔心。”


    “為什麽我不擔心?我自己的事為什麽總讓你一個人去做?以後我不但負責演戲,我也負責解決所有麻煩,你不要事事都替我扛。”


    “好,等你以後走上正軌了我就不會再插手你的事。我今年已經三十八歲了,該賺的錢都賺夠了,我也可以考慮退休的問題了。”董秦專注地看著前方,並未注意到男人陡然色變的臉。


    他張了張嘴,想說三十八歲還早,卻忽然意識到對女人來說三十八歲已經是花凋之齡了,她把最美好的年華都傾注在他身上,卻隻得到滿心創傷,她想要早點退休享受生活也無可厚非。事實上若不是遇見了年少的他,她根本不會出來工作。可他直到此時才猛然意識到,這人的離開對自己而言意味著什麽:套用一句她的原話――當她不在,他的世界都塌了!


    男人的腦袋一陣眩暈,耳朵裏嗡嗡地響,好長時間聽不見任何聲音。他試圖挽留她,卻陡然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全世界都可以請求她駐足,唯獨他不可以,因為他早就先她一步,牽著別人的手離開了。


    “我,我暈車,你開慢一點。”男人呆愣了很久才嗓音沙啞地發出懇求。除了讓她開慢一點,多給他一些時間,他已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哦,好,你這幾天肯定沒休息好才會暈車,冰箱裏還有一瓶水,你自己拿吧。很難受嗎?要不我在前麵的藥房給你買點藥?”董秦不疑有他地把車往路邊靠。


    “不用買藥,你開慢點就行。”男人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卻又像被燙著般很快放開,心裏的苦澀和煎熬沒有任何人知道。


    董秦慢悠悠地開著車,嘴裏絮絮叨叨地說著男人未來的職業規劃:“我手裏有一部曆史劇的劇本,《xx演義》,你的氣質和形象很符合男三的要求。男三是男一的軍師,前半生飽受磨難,連髕骨都被人挖掉了,隻能坐輪椅,後半生幫助男主叱吒風雲,征戰沙場,角色又有深度又討喜,要是演好了,可能比男主角還出彩。待會兒我就把劇本發給你,你先看一看。你要是喜歡,我豁出這張老臉也得幫你弄到這個角色。”


    男人連連低應,卻一句話都沒聽進去,目光始終凝注在她神采飛揚的臉上,嘴角的苦笑越來越澀。她總是這樣充滿了幹勁兒,仿佛能踏平一切困境昂首前行。他直到今天才發現這樣的她竟然會發光!可是為什麽以前的他一直看不見呢?難道是因為她總站在他身後的原因嗎?


    原來他也是如此狹隘的一個人啊,隻看得見不斷在眼前晃動的高芊芊的噓寒問暖,卻忘了那個為自己披荊斬棘的人。


    男人捂住臉,又一次產生了哭泣的衝動。


    無論他如何不舍,天泉旅館還是到了,但他剛下車就被兩名警察扭住手臂抓了起來。董秦連追帶問才知道高芊芊竟然先下手為強把男人給告了,還拿出家裏的監控視頻說男人企圖非禮她。由於證據確鑿,報警的又是社會名流,警方立刻就把男人刑拘,還不準董秦保釋。


    董秦快氣炸了,在外麵跑了一圈,四處找人想辦法,回過頭卻又發現這件事竟然鬧上了熱搜。高芊芊那個死女人竟然把男人的照片和身份都爆給了媒體,說他是神經病,妄想自己是影帝劉釗,還把他以前餓死父母的黑料也都透漏給了記者。


    高芊芊這樣做的理由很簡單:先把男人的名聲搞臭,如此,日.後就算他說自己是劉釗也不會有人相信;然後把他在娛樂圈發展的路堵死,沒了生計,他自然會離開京市,繼而離開高芊芊的生活。


    董秦看著網絡上鋪天蓋地的謾罵,一口銀牙差點咬碎。禽獸不如的人根本不是男人,而是現在的劉釗,這些網民什麽都不知道,隻懂得跟風!如果再不洗白,男人以後就別想出道了。


    還沒等董秦想到應對的辦法,高芊芊又出手了。


    她這一次竟把矛頭對準了梵伽羅,直指對方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每次錄製《奇人的世界》都會按照劇本先排演幾遍。這次的劇本就是那個神經病提供的,梵伽羅信以為真,竟然編了一個影帝和花匠互換身份的離奇故事,還裝神弄鬼地恐嚇劉釗,也因此,劉釗才會毀約。


    劉釗的影響力是蘇楓溪的幾何倍數,他的粉絲一怒,梵伽羅的社交賬.號就被屠了!《奇人的世界》也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抵製。網絡上頓時一片腥風血雨。


    如此,高芊芊的第二個目的也達到了,就算日.後宋溫暖把今天拍到的視頻拿出來,她也可以說這是節目組設的局。隻要釘死了男人是神經病,那她無論怎麽顛倒黑白,世人都會相信她的說辭。她不但要抹除過去的劉釗,還要把未來的劉釗也一並扼殺!


    看著高芊芊弄出來的一條又一條大新聞,董秦氣得摔碎了手機。這個女人真狠呐!裝了七八年,她終於露出了豺狼虎豹的真麵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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