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釗的皮已經被梵伽羅給扒了, 然而無論旁人說什麽,怎麽看,高芊芊還是堅定地擋在他身前, 維護著他。如果把眼前的這一幕換成任何一種情況,隻不是現下這種,她的舉動都足以配得上“賢妻”二字。


    真相已經很明顯了, 就連宋溫暖和撕撕姐這些外人都能看出劉釗的異常,她這個婚齡長達七年的內人又怎麽可能察覺不到?那麽問題來了, 她到底維護的是什麽, 是丈夫亦或自己的財富和地位?


    這樣一想,眾人看她的眼神不禁變得十分微妙。


    但高芊芊的心理素質非常好,隻一徑收拾東西,完了牽住已嚇得瑟瑟發抖的猥瑣男人, 邊走邊冷笑:“宋導,您編故事的能力果然很強, 這一回我算是見識到了。這節目我們不拍了,您愛怎樣怎樣, 我們隨時奉陪。我家劉釗在娛樂圈混了這麽久,也不是吃素的。”


    真正的劉釗不敢置信地看著妻子的背影, 很想問她一句: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為什麽還不相信我?你難道真的看不出我和他的區別嗎?


    然而他不敢問, 因為答案他已經隱隱知曉, 且無法承受,所以他的潛意識選擇了逃避。


    董秦卻衝著高芊芊的背影喊破了對方的心思:“我第一眼看見劉釗的時候就知道這個人是假的, 你和他生活了七年,你怎麽可能看不出來?高芊芊,你愛的到底是什麽?是劉釗本人還是他的身份所帶來的附加價值?沒了那副皮囊,你就可以毫不猶豫地舍棄他嗎?難道在你心裏,他的靈魂一錢不值嗎?”


    “高芊芊,你回頭看一眼啊,自從他來了,你一眼都不敢看他!”董秦把陌生男人扯到身邊,高聲詰問:“高芊芊,你心虛了是嗎?你其實一直都知道這個人是誰!當他向你求助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了!可你不敢承認,也不願承認,所以你把他趕走了!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意味著什麽?你在謀殺!你的驅趕和否定是在殺死曾經的劉釗!高芊芊,你到底有沒有愛過他?高芊芊,你回頭啊!”


    高芊芊一直沒回頭,腳下踩著細細的高跟鞋,平穩又堅定地邁了出去。被她扯在手裏的劉釗虛弱得像個沒斷奶的孩子,被她任意支配著。


    反倒是陌生男人忽然甩開董秦的手,啞聲嘶喊:“夠了,別再說了!”


    董秦被他推倒了,膝蓋狠狠磕在地上,擦破了皮,若非宋溫暖及時扶了一把,她差點就站不起來了。她噙著淚光,不敢置信地看向男人,呢喃道:“你還在維護她?劉釗,到了這個地步,你還在維護她?”


    “我不是在維護她。”男人伸出雙手,似要攙扶,又似要擁抱,卻茫茫然不知道該如何靠近全身都寫滿抗拒的女人。他狼狽地低下頭,囁嚅道:“董秦,對不起。”


    這三個字早已成了男人最常對董秦說的話:拒絕她的告白時,他說對不起;宣布與高芊芊的婚訊時,他說對不起;不願意再接工作時,他說對不起。他把最好的年歲和最深厚的感情都留給了高芊芊,卻把苦澀、失望和冷漠一股腦地丟給董秦。


    自相遇到現在,他們一起走過了十六年,經曆了風風雨雨,看遍了至美壯景,也曾同在低穀中拚搏,也曾攜手山巔上歡呼,而這十六年的點點滴滴珍貴回憶,卻比不上高芊芊別別扭扭的一句話――我不喜歡你和董秦走得太近。


    所以他開始疏遠她,把她從他的生活中剔除,以至於走入絕境的時候,他寧願苦苦等待高芊芊絕不會施舍的信任,也不願意向曾經最親密的夥伴求助。


    董秦一邊落淚卻又一邊低低地笑:“我明白了,你不是在維護她,你是在逃避。高芊芊不願意相信你不是你,而你也不願意相信她不愛你。哈哈哈,你們真是絕配,劉釗,你娶她是對的,你們真的是絕配!”


    董秦也開始收拾東西,然後拎著包狼狽地走了。跨出錄製間時,她的腳崴了一下,可她卻隻是摘掉高跟鞋繼續朝前走,未曾回頭。


    男人下意識地追了幾步,卻又不敢上前,臉上寫滿了懊悔、難過和茫然。他真的不願意傷害董秦,然而無論他做什麽、說什麽,似乎都會對她造成一種傷害。他恰好站立在一根光柱下,頭頂一片慘白,周圍卻又昏暗得可怕,似乎又陷入了最初那種孤立無援又茫然絕望的境地。


    梵伽羅看著他的背影徐徐說道:“劉先生,我們找個地方單獨聊聊如何?”


    “可以嗎?”男人立刻回神,雖然心情很急迫,態度卻依然溫和有禮。他的涵養簡直刻入了骨子裏。


    梵伽羅看向宋溫暖,宋溫暖連忙點頭:“你們聊吧,我正好與下一組嘉賓對對流程,如果你們聊的時間很長,我就先讓元中州他們開拍。反正你每次都是壓軸,最後一個出場也沒關係。”


    梵伽羅這才伸出手邀請男人:“劉先生這邊請。”


    “不介意加我一個吧?”宋睿低聲詢問。


    “你也來。”梵伽羅自然而然地握住宋博士的手腕。


    三人進入休息室後便各自落座,梵伽羅與宋睿緊挨著,手臂微微一側便能碰著彼此的手臂,男人則坐在他們對麵,茫然地問:“梵老師,我回不去了是嗎?”


    “也不一定,你把手伸出來。”梵伽羅吩咐道。


    男人依言而行,梵伽羅便把一枚魚形微雕放置在他手心,繼續道:“握緊它,在心裏許願,讓自己變回去。”


    “什麽?”男人愣了愣。


    “這就是導致你的人生被偷走的罪魁禍首,它能感應到人內心的欲.望,然後把欲.望變成現實。”梵伽羅把男人的五指一一合攏,耐心解釋:“這東西是我從那小偷身上取出來的,你向它許願吧,如果你的願望足夠強烈,它會幫你變回去,正如那人變成你。”


    “真的嗎?”男人原本還半信半疑,驚見那玉雕竟然在發光,頓時把它牢牢握緊,閉著眼呢喃:“我要變回去,我是劉釗,我要奪回我的人生,你能聽見嗎?”他腦內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散發著強烈的祈願,然而那玉佩散發的微光卻慢慢散去,最終什麽都沒發生。


    梵伽羅露出意外的表情,宋睿卻衝他搖搖頭,表示自己早有預料。


    男人足足祈願了五六分鍾才鬆開玉佩,然後看向對麵的化妝鏡,卻發現自己的臉依然那麽陌生。希望破滅的感覺就像從高空猛然跌落,比徹底的絕望更令人痛苦難捱。男人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錯愕不已地問道:“我沒變回去,為什麽?它是假的嗎?”


    由於太過用力,在握緊玉雕的同時他把自己的掌心也掐出了四道血痕,由此可見他的心願是多麽迫切。然而即便是這樣,他也依然沒能把玉雕喚醒,這簡直超出了他的預料。


    “再試一次吧。”梵伽羅拿起玉雕看了看,於是一團灰光便在他的指尖閃爍跳躍,靈動得宛如活物。


    男人意識到玉雕並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自己,立刻點頭道:“好,我再試一試。”


    安靜坐在一旁的宋睿卻摘掉眼鏡,開始緩慢地按揉自己眉心。很明顯,他並不認為男人能成功。


    十多分鍾後,男人結束了祈願,鏡子裏的臉龐依然陌生,容色卻比之前灰敗很多。


    “還試嗎?”梵伽羅語氣平靜地詢問。


    “試。”男人似乎與玉雕杠上了,用兩隻手緊緊握著它,閉上眼睛反複默念自己的願望。即便梵伽羅未曾放開神念也能聽見從他腦海裏傳出的呐喊,他整個身體都因為發願而抖動著,他的努力、迫切和渴望已明明白白寫在他略微扭曲的臉上。


    作為一個被盜走了全部人生,進而落入絕望深淵的迷途者,他祈求救贖的聲音本該強烈到全世界都聽見。但事實上他沒能做到,他甚至連一點點灰光都激不起。


    三試之後,男人的額頭已冒出一層細汗,臉頰也漲紅了,但他依然緊緊握著玉雕不願放手,就仿佛吊掛在峭壁上的人牢牢握住了命懸一線的那根繩。


    梵伽羅並未阻止男人,也沒有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仿佛隻要對方願意,他就可以坐在這裏等到男人發願成功了為止,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絕望是什麽滋味。


    “夠了。”宋睿卻冷酷地打斷了男人,並強硬地掰開對方的五指,取出那枚玉雕。


    男人的全部精力都消耗在了祈願上,以至於他竟虛弱地無法反抗。他指尖微微動彈幾下,似在掙紮,卻沒有說出搖尾乞憐的話,隻是狼狽地低下頭,發出沙啞又絕望的聲音:“為什麽?為什麽它聽不見我的願望?”


    宋睿把散發著微光的玉雕還給梵伽羅,徐徐道:“你還不明白嗎?你的願望隻是讓一切恢複原狀,而他的願望是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無論是體量還是質量,你的欲.望都無法與他相比。你早在一開始就輸了。我知道你的意誌力肯定比他強,但意誌力與欲.望完全是不同的兩個概念。”


    宋睿戴上眼鏡,揭示了殘酷的真相:“你能掌控並克製你的欲.望,所以你的意誌力強於欲.望,但他一生都在放縱.欲.望,他本人就是一道欲.望的洪流,是不可阻擋的。在欲.望的戰場上,你無法與他匹敵,因為他足夠卑劣。三鼓氣竭的道理你應該明白,第一次沒能成功,失望感會積壓在心底,削弱你的信念,第二次、第三次自然更不會成功。無論你試多少次,結果隻會是失敗,你變不回去的。”


    梵伽羅指尖微微一合便把玉雕納入體內,看向宋博士的眼神充滿了敬佩。這人的預見能力絲毫不遜於靈媒,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祈願的結果是什麽,所以他一直在冷眼旁觀。


    男人起初還在頻頻搖頭,到後來便也靜默了。他漸漸意識到宋睿說的是對的:比毅力,他或許強過那人太多,但是比欲.望,他又怎麽可能是一個終其一生都在做著發財夢的下三濫的對手。他真的回不去了。


    “我該怎麽辦呢梵老師?”男人無助地呢喃,內心的空洞呼呼地灌著風,發出絕望的尖嘯。


    “用這個身份好好活下去吧。”梵伽羅給出了唯一的無可更改的答案。


    “怎麽活?”男人握緊雙拳強忍悲泣。


    怎麽活?自然是走出去,慢慢地活。梵伽羅皺了皺眉,正斟酌著更委婉的用詞,宋睿卻問道:“你還記得自己最艱難的時候是怎麽過來的嗎?”


    男人的思想被帶偏了,無需回憶就啞聲答道:“當然記得,那時候我剛來京市,租住在五平米的地下室,沒有窗,沒有廁所,沒有廚房,整個房間隻能擺得下一張鐵絲床,空氣悶得能把我的鼻孔都堵住,那種壓抑和窒息的感覺差點讓我得幽閉恐懼症。我在那張鐵絲床上睡了一年多,全部家當隻有一個背包。那時候我一天的夥食費是十五塊,有一次我坐錯了站,多花了一塊錢車費,下車的時候摳了摳空蕩蕩的口袋,竟然蹲坐在路邊嚎啕大哭。”


    說到如此悲慘的經曆,男人眼中的絕望竟然消減了很多。


    宋睿又問:“後來呢?你是怎麽撐過來的?”


    “我長得好,別人就介紹我去影視城當群演,雖然不是天天都有工作,但好的時候也能掙幾百塊,總算不用為了省錢一頓兩頓地餓自己,再後來我遇見了董秦,搬去了寬敞明亮的地方,擁有了一切……”說到這裏,男人忽然愣住了,無數回憶像洪流一般湧上心頭,衝走了那些迷茫和無助。原來最苦最難的時候,是董秦一直陪伴在他身邊,帶著他一場一場試鏡,一輪一輪排演,渴了給他遞水,冷了給他添衣,為了他的利益與導演和投資商大聲爭執,從不退卻。


    那時候她常常對他說:“你隻要演好你的戲就行了,別的不用管,我來處理。你生來就是吃這行飯的,這才是你應該走的路。”


    於是他竟真的隻專注於演戲,別的都不管了。時間一長他竟然也忘了,當自己沉溺於表演時,有多少繁瑣又惱人的事被她一肩扛下;當自己一步步攀上峰頂時,又有多少台階是她為他鋪設?他的每一個成就,每一座獎杯,又凝聚了她多少心血?


    男人想著想著竟開始流淚,許多悲聲卡在緊.窄的喉頭無法宣泄。原來當他享受著歲月靜好的時候,是董秦一直在為他負重前行。他怎麽就忘了她的存在?他怎麽能忘?


    宋睿見他似有觸動,便繼續道:“那時候你會演戲嗎?懂外語嗎?有文憑嗎?見識廣不廣?能不能應付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


    “那時候我剛輟學,才十九歲,幾乎什麽都不懂,一切都是董秦在幫我打理……”男人徹底陷入了回憶。


    宋睿點頭道:“那時候你什麽都不懂也能一步一步爬到今天這個地位,現在你演技精湛,學識淵博,見識廣袤,能力卓絕,各項生存技能都有,你為什麽活不下去?現在再艱難,能比你剛來京市時更難嗎?你認為你最有價值的東西是什麽?真的隻是一個影帝的身份?”


    男人被問住了,愣了很久都沒說話。


    宋睿便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替他解答:“你最有價值的東西在這裏,你以為那人偷走了你的人生,但其實你的人生始終存放在這裏,誰都偷不走。十九歲的你一無所有也能登上峰頂,三十五歲的你擁有如此驚人的財富,”宋睿再一次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反問道:“你為什麽活不下去?”


    男人的表情由愣怔漸漸變成了明悟,然後猛地站起來,大步流星地跑了。其實自我認同感的缺失才是導致他萎靡不振的最主要因素,宋睿反複告訴他,他的記憶和人生經曆是始終跟隨著他的靈魂的,其作用就是為了增強他的自我認同感,因為隻有接納了這個全然陌生的自己,他才有勇氣向下一步邁進,這是他重塑人生的基礎。


    梵伽羅看著男人充滿力量的背影,忍不住誇讚:“宋博士,向我求助的人總是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找到人生的方向,除了告訴他們要學會自救,我說不出更具體的話。但你僅憑三言兩語就讓他明白該如何振作。論起說道理,我還是不如你。我一直以為自己對人性非常了解,因為那是一種我一眼就能看透的東西,但現在我才發現並不是,我看見的隻是表層,還有更深刻的義理需要我去思考才能對人性有更多的領悟。因為能夠一眼看到底,所以放棄了思考,這是一種惰性,而我一直以來都被這種惰性支配了。宋博士,你真的很厲害,我能不能跟你學心理學?”


    宋睿搖了搖食指:“不行,我不會教你。”


    “為什麽?”第一次被宋博士拒絕,梵伽羅感到很意外。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把你教會了,你就該撇下我跑了。”宋睿一本正經地說道。


    梵伽羅意外地睜大眼,然後連說不會,宋睿握住他冰涼的指尖,連說不教。兩人互相凝視,然後齊齊抿唇發笑,似有道不盡的愉悅和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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