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安毅下達的撤退命令,寬城前線各部並沒有就此陷入慌亂,而是在胡家林、魯逸軒等前線指揮部將領的指揮下,突然向麵對之敵發起猛烈進攻,火力之凶猛、攻堅之堅決,讓剛剛把防線前移的日軍第八師團、第六師團下轄各部震驚不已,連續三道防線被安家軍攻破後才堪堪穩住陣腳。


    第八師團師團長西義一果斷派出增援並命令各部整頓前線潰敗下來的官兵準備發起反擊,誰知道橫衝直撞以一往無前的氣勢撕破日軍防線的安家軍,竟然趁著日軍匆忙結陣抵抗的有利時機,突然大規模後撤。


    前沿日軍迅速反應過來,哪裏願意讓對手就此全身而退?日軍第八、第六兩個師團的指揮官均不約而同下達了收複陣地乘勝追擊的命令。


    匆促間日軍各部根本無法保持協調一致,率先發起追擊的三個大隊日軍反而在寬城城南十四公裏處被早有準備的第十七師兩個旅迎頭痛擊,日軍如水銀瀉地一般的攻勢為之一滯。


    當日軍主力氣勢洶洶趕到十七師阻擊戰場準備發起大規模衝鋒,對手陣地後方突然飛來陣陣密集炮彈,將陣地前的日軍炸得連片倒下,無可奈何的日軍隻能倉惶後撤,安家軍的兩個炮團打完庫存彈藥再次收拾幹淨,飛速後撤。


    等日軍炮隊跟上發射時,守軍已經提前撤退,密集的炮彈不但沒打到安家軍炮兵,無法給急速撤退的安家軍和東北軍兩個旅造成多大損失,反而阻礙了本方的追擊行動。


    待炮火稀疏下來,被數度挑逗幾欲抓狂的日軍再次發力追趕,追出兩公裏卻接連踩響密集的地雷陣,死傷慘重之下,終於遏製了追擊的勢頭。


    不過獨立師和十七師在這一攻一退之間,損失也極為慘重,近兩千弟兄倒在前線再也沒能回來,一路上打打停停,又死傷近千人。


    盡管如此,胡家林和麾下將校還是非常大度地讓第四軍團的於兆麟旅和第五軍團的趙庭芳旅先撤,把最艱險的斷後重任留給了自己。


    於兆麟感動之下一口拒絕,狠狠盯著前敵指揮部參謀長楊冠怒吼起來:“這時候咱們先撤還是人嗎?安家軍為了各部順利撤退,已經搭進去兩千多弟兄的性命,咱東北軍怎麽能在這個時候率先後撤?雖然你們安家軍能打,但是你們也是兩條胳膊兩條腿,並沒有長出三頭六臂啊!”


    楊冠和胡家林相視一眼,無可奈何,趙庭芳和他的弟兄們也非常激動,與安家軍短短數日相處,讓他們深受震撼,知道了什麽才是真正的軍人,什麽才是民族精神鋼鐵脊梁。


    由於胡家林擔心協同作戰的東北軍兩個旅將士士氣受損,並沒有把承德淪陷的噩耗告訴他們,分屬不同軍團的近萬官兵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們的統帥之一湯玉麟以無比懦弱、無比恥辱的方式逃跑,累得第五軍團三萬餘將士群龍無首人人自危、最終不戰而潰,痛失關外最重要的戰略要地承德。


    短暫的休息中,胡家林和於兆麟分別接到湯山指揮部和東北軍第四軍團的急電:日軍部服旅團已經突破王以哲部前沿陣地一個團的阻擊,由東向西高速開往安家峪一線,企圖堵住你部後路,與北麵日軍實現南北夾擊;自承德方向插入你部身後之日軍第八師團一個旅團,已被宋哲元部擋在安家峪以西七公裏之蔡家嶺一線。望你部迅速後撤,擊退當麵日軍之阻擊,第四軍團兩個旅將在安家峪以南之桲羅台接應。速速!


    眾將聞訊大吃一驚,日軍如此大的決心、如此快的合圍速度,實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接下來有一場硬仗要打了。


    於兆麟打破沉默,哈哈一笑大聲說道:“剛才不是讓老哥我率部先撤嗎?好!胡子、楊老弟,辛苦你們斷後了,老哥我率領弟兄們先撤了!”


    “於兄……”


    “於旅長……”


    胡家林和楊冠想追也追不上衝向本部人馬的於兆麟等人,大家都知道他們所謂的提前“撤退”意味著什麽,他們是要為眾弟兄殺出一條血路來,好讓安家軍弟兄能夠更加順利地撤回關內。


    胡家林和麾下將校極為感歎,東北軍並不是沒有血性,沒有拚命地決心和勇氣,而是沒有好的將領,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啊!


    北麵再次傳來密集的槍聲,日軍的炮彈落到了南下隊伍的中後部,趙庭芳神色嚴峻,沒等胡家林下令,就大步上前主動請纓:


    “我部處於前隊,正好有時間原地設置阻擊陣地,胡子,你快率主力後撤,這次該輪到我們來斷後了……張副官,還愣著幹什麽?跟我走!”


    說罷,不等胡家林指示便匆匆轉身離去。


    望著趙庭芳挺拔的背影,吳立恒非常感動,大聲喊道:“老趙,你放心吧,左翼就讓給小弟的新一旅了!”


    胡家林見狀隻能同意,迅速下達撤退命令,精疲力竭的安家軍再次扛起武器,一路向南狂奔。


    下午五點四十分,經過浴血奮戰,寬城前線各部在第四軍團的接應下,在東西兩麵宋哲元、王以哲部的支援下,終於脫離險境,經喜峰口撤回關內。


    粗略統計,這次出關作戰安家軍獨立師和十七師折損近半,兩萬八千將士隻回來一萬五千餘人,其中一千七百餘弟兄是靠戰友們抬回來的;最慘烈的於兆麟旅四千六百將士隻剩下一千五百餘人,趙庭芳旅五千二百弟兄剩下不到一半。


    第四軍團總指揮萬福麟和十幾位將校行走在遍地衣衫襤褸渾身硝煙的將士們中間,望著一個個身負重傷、不知死活的官兵,望著全身乏力仰麵躺下劇烈喘息的弟兄,心中無比酸楚,眼中一片潮紅。


    這個時候,誰也分不清那一個是東北軍弟兄,哪一個是安家軍將士。


    兩個半小時後,一個車隊急速開進南關大營,提前得到消息的萬福麟率領第四軍團將領站立在轅門迎接。


    車隊停下,安毅匆匆跳下車,與萬福麟等人相互敬禮,寒暄兩句,大步走到胡家林等安家軍將校麵前。


    安毅細細打量每一個筆站立向自己敬禮的弟兄,回了個禮,強忍心中的酸楚,來到胡家林麵前,低聲問道:“老吳呢?他在哪兒?”


    “真他媽操蛋,他的腿被機槍打斷了,還是當年我打斷他的那條腿。”滿臉胡須、全身散發出濃鬱硝煙的胡家林難過地低下頭。


    “什麽?快帶我去!”


    十分鍾後,安毅坐在吳立恒的病床邊,看了看他包裹著厚厚紗布的腿,微微一歎,點燃支煙輕輕地放到吳立恒嘴唇上:


    “怪嚇人的!要是沒有鋼盔,你的天靈蓋恐怕都沒了,還好,還好……我問過了,殘不了,不過今後走起路來恐怕不怎麽利索。”


    腦袋上同樣纏著厚厚紗布的吳立恒叨著香煙,微微一笑:“老大,能留下條性命見到你,我就心滿意足了,殘疾不殘疾我倒沒放到心裏去……你知道這會兒我在想些什麽嗎?這一刻又好像回到了廣州西大營咱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那天胡子把我的這條腿打斷了,我躺在床上像個熊包,你就是這麽坐著的,位置和姿勢都差不多,你當時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清楚記得……當時你滿臉誠懇,可你的眼睛卻讓人琢磨不透……今天不一樣,咱們都是將軍了,而且我能看透你的眼神,你現在這眼神讓人心裏很踏實,暖烘烘的……”


    安毅鼻子一酸,熱淚湧出眼眶,他仰起頭長出了口氣,抬手飛快擦了把臉,隨即笑道:“告訴你個好消息,虎頭、九哥和弟兄們已經安然到達赤城了,明天上午他們就能到張家口車站,一個三百人的醫療隊已經趕到張家口了,然後和弟兄們一起坐火車直抵廊坊兵站,傷病弟兄送往保定野戰醫院。咱們的車隊會在明天下午趕到這兒來,把弟兄們全都送回後方駐地去。”


    吳立恒滿臉喜色,剛想開口慶賀,突然皺起眉頭:“老大你聽,哭喊聲一片,還有罵娘摔東西的聲音,像是東北軍弟兄的……坐在一旁的魯逸軒有些難過地說道:“估計是他們知道承德沒了,在寬城前線的時候咱們不敢對他們說,擔心影響士氣。唉!最難受的恐怕要數趙庭芳旅的弟兄們了,他們就屬於湯玉麟的第五軍團,二線部隊,一門火炮都沒有,全旅隻配備有四挺重機槍、十二挺輕機槍,可這個不是第五軍團主力部隊的守備旅,裏麵卻都是些熱血漢子,此戰打得相當勇猛,我負責指揮斷後,幾次叫他們先撤他們都不幹,殺紅眼了,回來一看隻剩下兩千二百人,其中四五百人還是傷兵。”


    黃應武插嘴道:“老大,趙庭芳旅確實不錯,從上到下沒一個孬種,旅長趙庭芳是河北正定人,保定七期步科的,第二次直奉大戰時就是東北軍營長,估計是性格太過耿直得罪了上峰,一直得不到重用,可這家夥沒一句牢騷,帶著幾千人沒一杆新槍也吃不飽的部隊,卻能有如此優異的表現,是個難得的人才啊!”


    胡家林也點頭附和:“老趙是不錯,和咱們這些人都談得來,咱們開進寬城時他很客氣,讓出最大的營房,我看過他們的工事構築和防禦布置,很有一套,看得出來他的水平不低,基礎很紮實。此人話不多重實幹,是個耿直漢子。”


    安毅剛想讚揚趙庭芳幾句,突然明白了弟兄們的意思,不由莞爾一笑,搖搖頭低聲說道:“咱們隻能提供點兒物資援助,別的想法暫且打住吧,雖然咱們和東北軍之間有了積怨,但目前還沒有撕破臉皮,也不能撕破臉皮,大敵當前,一切都必須……”


    “報告!”


    林耀東的報告聲打斷了安毅的話,安毅轉頭看向匆匆走進病房的林耀東,隻見他上前一步,低聲說道:“有個叫趙庭芳的友軍旅長帶著副官求見。”


    “哦?”


    安毅與弟兄們相視一眼,均不明白這個時候趙庭芳來這兒幹什麽。弟兄們全都站起來準備迎接,安毅揮手吩咐有請,也站起來走向門口。


    身高足有一米八五,身體壯實、高鼻闊嘴的趙庭芳走進房間,向安毅立正敬禮,原地轉了半圈誰都照顧到了才放下手,隨即徑直走到吳立恒身邊低聲問候,從兩人的表情和對話中,看得出來趙庭芳與吳立恒關係非常不錯。


    等兩人說完話,安毅客氣地請趙庭芳坐下,胡家林掏出香煙遞了過去。


    趙庭芳微微搖了搖頭,緩緩走到安毅麵前,沉聲問道:“安家軍,願不願意收留無家可歸的趙庭芳殘部?”


    此言一出,眾弟兄全都吃了一驚。安毅客氣地笑道:“趙兄這是哪兒的話?在安毅和眾弟兄眼裏,趙兄和麾下弟兄們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都是同生共死、一同浴血奮戰的親兄弟,更是我國民革命軍序列中的一分子,哪裏談得上什麽收留啊?以趙兄的才華和品德,相信很快就會重振雄風的。


    “其實剛才弟兄們還在讚揚趙兄的部隊,心裏麵對趙兄充滿敬重和欽佩,也想為同甘苦共患難的趙兄和百戰餘生的弟兄們做點兒什麽,要是趙兄不見外的話,小弟和在座弟兄願意為趙兄提供些力所能及的幫助,比如武器裝備和急需的軍資等等,希望趙兄不要客氣。”


    趙庭芳苦笑著說道:“將軍,趙某不善言辭,但是趙某知道誰才是真正為國為民的人,誰才是真正的軍人。剛才萬總指揮找我談過話了,說少帥去意已決,唯有辭職下野以謝國人,問我趙庭芳和兩千殘部何去何從?趙某直說了,承德失陷讓浴血奮戰的弟兄們悲憤欲絕,都不願意再回到東北軍任何一部之下,這份沉重的恥辱,趙某和弟兄們擔不起啊!”


    眾人又是一驚,不約而同地看向安毅。


    安毅點了點頭,隨和地問道:“萬前輩怎麽說?”


    趙庭芳回答:“他很失望,但他說能夠理解趙某和麾下弟兄共同做出的決定,還說要是可能的話,別去投晉綏軍和西北軍。臨別前他告訴趙某,第五軍團潰敗下來的部隊很多都被西北軍宋哲元部收留了,但是宋將軍到目前為止,態度曖昧,既不願意重新回到馮煥章將軍麾下,也不願舉旗自立,這麽下去恐怕到頭來兩邊不是人。趙某深以為然,而且知道西北軍極重派係,像趙某這樣的敗軍之將要是寄人籬下的話,這輩子很難再有什麽作為了,也會耽誤麾下弟兄的前程,辜負弟兄們對趙某的信任,所以想來想去,隻有來找安將軍了。”


    安毅愣了一下,知道少帥這一走恐怕接下來東北軍就要樹倒猢猻散了,東北軍各部將領都是些老資格的父輩,群龍無首之下誰也不會買誰的帳,很多人都會擁兵自立。


    安毅想了想,狠下心再次問道:“趙兄,難道你加入我軍就不是寄人籬下了嗎?”


    哪知道趙庭芳根本不為所動,盯著安毅的眼睛大聲說道:“將軍,從你身邊這些與你肝膽相照的弟兄們身上,我看到了國家、民族的希望,也看到了將軍海納百川的氣魄和風範,而且我知道,安家軍二十萬弟兄來自五湖四海,還有這——趙某深為欽佩的胡家林將軍和趙某一樣,也是河北人,才華橫溢、指揮若定的魯逸軒將軍是山東人,身先士卒、威震敵膽的吳立恒將軍是河南人,深入虎穴立下驚世戰功的顧長風將軍是江西人,楊九霄將軍與趙某同出於東北軍,轉眼之間成了名震天下的抗日虎將,如此眾多豪傑齊聚於將軍麾下,有誰感覺自己寄人籬下了?”


    一番話說得眾弟兄血脈噴張感慨萬千,吳立恒在床上大叫起來:“老大,這個時候你還顧忌那些虛情假意的麵子幹什麽?這天底下有幾個如此率直漢子?我吳立恒當初差點兒還想要你小命呢,如今不也一樣成了你的親兄弟了嗎?”


    眾弟兄聽了這話忍不住哈哈大笑,安毅沉思片刻拿定主意,緩緩抬起頭:“趙兄,小弟懇請趙兄擔任獨立師補充旅少將旅長,歸屬於胡家林將軍統轄,趙兄可否願意?”


    “這……趙某學識有限,恐難當如此大任,將軍還是……這樣吧,趙某願在吳老哥麾下當一名步兵團長,心裏反而會踏實很多。”趙庭芳誠惶誠恐地回答。


    安毅微微一笑,擺擺手道:“趙兄過謙了!我安家軍有功必獎,有過必罰,寬城一戰雖然各部均損失慘重,但打出軍威,打出了尊嚴,若非湯玉麟部不戰而逃致使承德失陷,各部怎麽會落到如此境地?這些,不單止我安家軍全體將士銘記在心,中央軍委也會大力褒獎的,僅憑此功,趙兄官升一級毫不為過。


    “如果趙兄願意屈就的話,此事就這麽定下了,安毅身為參謀次長,晉升一個少將的權利還是有的,何況這個少將還是你真刀真槍殺出來的。”


    趙庭芳無比感動,重重並腿,向安毅鄭重地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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