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毅回到了下關大營。他在密會陳誠、蔡忠笏、穀正倫、李仙洲等師友的當天深夜,便乘車秘密返回弟兄們中間,一個個蘇醒不久、傷病逐步趨於穩定的弟兄們看到自己的師長回來,全都激動萬分,精神為之一震。


    龔茜一路攙扶安毅巡查每一間躺滿傷病將士的營房,眼前的一幕幕令她淚流如雨,但又無比自豪,她第一次了解到自己的弟弟擁有如此高的威望,如此強大的號召力,年紀輕輕竟然成為所有將士心靈中的精神支柱。


    隨後的兩天時間裏,安毅累得半死,他得逐一感謝絡繹而來的各界民眾,陪同前來慰問的學校和各社會團體的代表巡視軍營,看望傷員。好友葉青、周崇安和何京發起的宣傳攻勢,一浪高過一浪,尤其是何京在征得安毅的同意後,迅速整理二十餘萬字的采訪稿,開始編寫《鐵血雄獅》一書,忠實地記錄安毅獨立師渡江北伐開始到铩羽而歸的整個過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暢銷全國的《模範營》一書的姊妹篇,未來銷售的火爆完全可以預期。這其中安毅隻提出兩點要求:


    第一,千萬不能把本師北上阻擊開始的幕後緣由公之於眾,避免激化與李宗仁、白崇禧和何應欽之間的矛盾,隻需用春秋筆法一筆帶過就說是上下均對戰場判斷失誤所致;第二,決不能把獨立師在沙集鎮的滿門抄斬和太平鎮的燒殺擄掠寫出來,輕描淡寫勾勒幾筆、說是鎮壓少數阻止部隊南歸的反動武裝即可,否則會有損安毅師一貫而來良好的聲譽。


    何京對此盡管很不願意,但是在安毅的堅持下還是答應下來,畢竟安毅所部此刻處於弱勢地位,如果公然與操縱南京政府權柄的李、白、何三人鬧開,吃虧的肯定是失去憑仗的安毅。同時,在沙集鎮和太平鎮的行為固然出於憤怒,但確實做得太過,一旦公開,影響會十分惡劣。


    漢斯這個老朋友很夠意思,安毅離開教堂的第二天下午,他便急匆匆趕到了南京,在聖保羅教堂與安毅秘密會麵之後,立即決定將壓在廣州和香港的價值四百餘萬的製造設備、特種鋼材、武器散件、鋼盔生產線與模具、四十餘輛奔馳公司生產的卡車和轎車等貨物裝船運往老南昌,並根據安毅的請求,安排了兩艘外輪緊急趕赴南京,準備將做出重要選擇立意解甲從商的安毅和他的一千餘弟兄送回老南昌去。


    完成了這一切,漢斯帶著助手勞特,一起加入到兩百餘名歐美各國的義務看護隊伍,留在下關大營裏為安毅的弟兄做點兒力所能及的工作。其實,漢斯早已打定了主意,這次無論如何也得陪同安毅一起到老南昌去親眼看一看,增進彼此情感的同時,也要對安毅的生產經營環境以及發展潛力有個深入的了解,以便製定今後的合作方向和範圍。


    次日上午,安毅按例巡視了一圈,與克魯澤和格爾牧師見麵商談完畢,走向營房前麵的辦公室,看到七歲的柱子此時正孤零零地坐在樹下,用一把匕首在地上畫小人。安毅笑了笑,走過去拉起柱子,拍了拍他滿是塵土的衣服隨即把他一把抱起:


    “柱子,這幾天悶壞了吧?等回到老南昌你就不會覺得孤單了,那裏有不少孩子和你一樣大,我家二毛與你也差不多年紀,回去你和他一起玩,一起上學讀書。”


    柱子摸摸安毅臉上剛剛痊愈的疤痕,低聲說道:“安叔,我姐不理我了,每次看見我找她就讓我自己玩兒,都好幾天沒正正經經地和我說句話了。”


    安毅聽了莞爾一笑,臉頰親昵地在柱子的小臉蛋上使勁貼了貼,然後道:“柱子,那是你姐姐心地好,全身心都投入到照看傷病大叔的工作中去了,等大叔們生龍活虎地站起來,你姐姐就有時間陪你說話了,知道了嗎?”


    柱子眨了眨大眼睛,使勁點了點頭。


    這時,身著一襲白色護士裝束的翠兒從病房出來,攏了攏鬢角的散發,一眼瞥見柱子賴在安毅懷裏親熱聊天,臉色一變,連忙趕過來把柱子從安毅懷裏接過去放下地,手指點了點柱子的額頭,責備道:


    “你怎麽能讓將軍抱你呢?安將軍病還沒好,你知道不?一邊玩兒去吧!”


    “翠兒,這身從洋人那兒借來的護士服挺適合你的,這幾天累壞了吧?”一直陪伴在安毅身邊的龔茜走了過去,拉著翠兒的手低聲吩咐:“別沒日沒夜地幹,得多注意休息,否則你熬不住。”


    翠兒靦腆地搖搖頭:“沒事,比在家裏幹活輕鬆多了。茜姐,我想……我想學醫,可小旺說他做不了主,讓我找將軍說,可我又……我……我不識字。”


    安毅笑著說道:“不識字怎麽了?誰天生就識字的?你年紀輕輕的,學什麽都快,回去告訴你家孫小旺,我同意了,到了老南昌你就進醫院去當護士,邊幹邊學,以後就當個女醫生。”


    “真的?”


    翠兒驚喜地望著安毅。


    安毅笑著點點頭,剛想再鼓勵幾句,丁誌誠一路小跑來到他身邊低語一番,安毅眉頭一皺,與龔茜打了聲招呼便跟隨丁誌誠走向大營門口,師兄方天迎了上來,一臉擔憂地低聲說道:


    “小毅,有些不對勁兒,何長官已經回南京四天了,今天才想到跑來視察軍營,慰問傷病員,其中內情恐怕不簡單啊!


    我聽說咱們第一軍正在進行空前的大調整,很快便會擴充成三個軍,教導師之前已經分出四個團補充各師,剛剛我又接到命令,讓我三日內率部開赴常州等候編整,恐怕也要分進某個師了。”


    “這是好事啊!總比現在被扔在這兒被人遺忘強多了,師兄大可不必太過擔心,第一軍是咱們黃埔的地盤,無論到哪個師都有自己的弟兄,相互間有個照應。不過師兄得做好心理準備,如果小弟估計不錯的話,不出本月,一場大戰即將到來,孫傳芳正在調遣大軍集結於長江北岸,緊鑼密鼓地準備渡江。”安毅低聲回答。


    方天無奈地笑了笑,指指安毅的一身士兵軍服,建議道:


    “可惜我這兒沒將軍服,隻能湊合著給你準備了一套校官服,趁何長官還沒到快換上吧,你連帽子都沒戴,簡章和胸前名牌也沒有,萬一軍紀嚴謹的何長官怪罪下來,不好說話啊,你等等……”


    安毅拉住轉身走向傳達室的方天,鄭重說道:“師兄,你不用麻煩了,小弟決心已定,從此解甲從商,不再繼續軍旅,這身衣服夠了。”


    “啊!?你說什麽?小毅你……”


    方天驚訝地望著安毅,看到安毅堅定地點頭,心裏很不是滋味,正要勸解幾句,突然聽到汽車馬達聲轟轟傳來,隻好苦笑著搖了搖頭,隨即跑向集中在門口等候迎接的一個連弟兄麵前大聲喊口令。


    車隊浩浩蕩蕩開進營門,兩輛擔任向導、滿載荷槍實彈侍衛的運兵車開進之後,一輛黝黑錚亮的法國雪鐵龍轎車停在了安毅麵前。


    鑽出車門的何應欽穿戴整齊,身著一身牽扯人眼球的漂亮上將軍禮服,在副官和隨從的簇擁下走向安毅,看到安毅沒有行軍禮而是向自己鞠躬,非常驚訝,不及思索舉手回了個軍禮,上前握住安毅的手大聲感慨:


    “小毅,這段時間我的工作很忙,抽不出多餘的時間來看望你和你的部下,實在委屈了!委屈了!”


    “感謝將軍關懷,安毅感激不盡!”安毅禮貌地回答。


    何應欽退後一步,無比難過地上下打量安毅,好一會兒才點頭讚許:“康複就好!康複就好啊!等會兒本座就讓人把你的將軍服和全體將士的衣帽送來,沿江大戰迫在眉睫,我非常需要你和你部下的強橫戰力!


    如果孫傳芳知道讓他們膽寒的安毅又回到了指揮崗位上,想必連覺都睡不好了,哈哈!走吧,陪我去看看弟兄們。”


    何應欽的參謀長肖肅毅、安毅的老長官劉峙等人先後上來與安毅握手,極盡安慰,安毅彬彬有禮謙遜致謝,態度低調而又誠懇。


    劉峙看到這一切心裏暗暗吃驚,他從未見過安毅如此的淡然從容,看似禮貌平和,卻又似拒人於千裏之外。


    劉峙暗叫不好,見何應欽扶扶眼鏡似乎不願等待,連忙拉拉安毅的手臂一起向前,陪在何應欽左右走向安置傷兵的營房,一間間病房地視察慰問。


    與每一次戰後巡視傷兵營一樣,何應欽和一群將領隨從不時停下,與受傷的弟兄親熱交談,誰知這群九死一生、心中滿懷怨氣的受傷弟兄們沒有任何受寵若驚的表現,反應極為平淡,讓缺少呼應的何應欽和隨從們深感無趣,於是巡視的速度不自覺加快了。


    令何應欽和劉峙等人驚訝的是,此地竟然有這麽多的洋人醫生和傳教士們在無微不至地照顧傷員,所見的各種醫療器材極為精良,藥品都是最好而且極其昂貴的特效藥。


    不過,所有人都以為這是受安毅感召的洋人將醫院裏的所有壓箱底兒的東西都搬來了,哪裏明白所有這些都是教會和德國兩大商行緊急從上海、杭州和蘇州調過來的,全都因為安毅的麵子而分文不收,更不知道一手謀劃建起聖保羅教堂的季萌濟會長接到格爾牧師的電報之後,立即從美國發來急電,叮囑格爾全力以赴予以幫助。


    這其中除了安毅的良好聲譽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季萌濟會長之所以在南京建起聖保羅教堂,是為了紀念死於十年前世界大戰的兒子,現在的安毅和他的獨立師的遭遇,讓季萌濟會長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認同。


    何應欽走完一圈,很紳士地向格爾牧師等國際友人致謝,便吩咐安毅將自己一行領到辦公室。


    走進簡單的營房,何應欽坐下接過安毅的侍衛遞上的茶盅抿了一口潤潤喉嚨,隨即和藹地介紹目前麵臨的嚴峻軍情以及第一軍正在進行的擴編程序,最後欣賞地看著安毅,笑著說道:


    “經軍部數次會議研究決定,將任命你為第一軍中將參謀長,獨立師所有幸存將士晉升一級軍銜、晉升一級職務,康複者將會前往一軍各師擔任一線軍職,傷病者繼續療養,軍部將會給予最優厚的照顧。”


    安毅歉意地微微搖頭,在一群將領驚愕的注視下,誠懇地說道:


    “謝謝長官的栽培和信任,安毅是敗軍之將,能力實在有限,近萬百戰餘生的將士暴屍江北至今無人收斂,安毅身為一師之長,難辭其咎。


    每當想起自己逃過一劫苟活於世,安毅深感負罪,心如刀割,每夜夢中無不被一個個慘死弟兄的質問與哀怨所驚醒,安毅已經無法再麵對,昏迷三日醒來之時就已下定決心解甲歸田,爭取努力掙錢,尋找麾下犧牲將士們的家人子女,盡力撫養,以解身上巨大的罪孽。


    至於此營中幸存將士,隻要他們願意,隨時可聽從長官的召喚,請恕安毅難當大任,有愧長官和各位師長的期許了。”


    “啊?你這是……”


    何應欽驚訝地望著安毅,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一個軍級中將參謀長的顯赫職務竟然無法留住這個軍事天才,來此之前他向李宗仁和白崇禧打過保票,自信自己完全能駕馭安毅並拆散安毅師,沒想到他自信滿滿地一開口就碰上安毅這顆軟釘子,心中指望安毅擔負起東路作戰重任的目的完全落空。


    劉峙激動地站起來:“小毅,你冷靜些!你部出現這樣的情況,誰也不願意看到,誰也沒有這個思想準備,眼看著敵軍大兵壓境,革命事業危在旦夕,你卻輕言解甲歸田,置全軍同袍與麾下將士於不顧,這不是你安毅的性格,你難道不願意率領我軍將士,為犧牲之弟兄報仇雪恨嗎?你怎麽這麽糊塗啊!”


    安毅緩緩站起,向劉峙深深鞠了個躬,再向何應欽和周邊將領頻頻鞠躬,抬起頭歉意地說道:


    “感謝各位長官、各位師長長期以來對安毅的關照與教誨,安毅銘記在心,沒齒難忘!隻是安毅心身俱疲,才智已盡,無顏再屍位素餐棲身軍旅,請見諒!


    此時傷兵弟兄眾多,醫生們大多語言不通難以交流,安毅得去幫忙了,恕安毅不遠送,明日下午安毅即會離開南京返回江西,預祝革命軍旗開得勝,馬到功成,對不起了!再見!”


    安毅深深鞠個躬轉身離去,滿室將帥麵麵相覷,無比駭然。


    何應欽看著安毅高挑的背影又氣又怒,一張臉瞬間漲紅,他霍然站起解下潔白的手套扔向牆角,一語不發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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