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在佛光山台北道場舉行海峽兩岸學術會議,我應邀和學者們座談,席中一位教授說:目前中國大陸 有一批學者專門研究“人學”,他就是其中之一。我聞言愣然,後來方知唯物主義已不足為共產社會所需,民眾們逐漸覺醒“物”以外還有“人”的存在,“人”才是世間最重要的學問。我告訴與會人士,光是在表麵上研究“人”還是不夠的,必須還要研究“心”,因為人是色與心和合所成,必須將物質與精神調和,才能徹底將“人”做好。人學的重要,誠然不虛。


    記得小時候,外婆送我到私塾上課,第一天老師隻教我一個“人”字,此後把“人”做好成為我一生的目標。所以我先從孝順長上做起,為了孤苦的母親,我將平日的零用錢、過年的壓歲錢節省下來,給母親買點心回家,讓兒女們的歡笑聲衝淡母親內心之慟。年過六十,我與分離四十載的母親晤麵之後,便設法迎養孝敬,晨昏定省,並效法老萊子彩衣娛親的精神,承歡膝下。甚至我愛屋及烏,盡量為舅父、兄弟姊妹解決問題,使得大家和諧安樂,好讓母親安心。


    十二歲出家時,師父誌開上人送我到佛學院念書,我進一步了解心是萬法之源,學做“人”必定先要調心。由於體會到心中有“人”,為“人”著想是做“人”的先決條件。所以,為了讓師父歡喜、放心,我精進奮發,力爭上遊;為了讓擔任住持的師兄在寺裏專心管理寺務,我經常下山走上百裏路程作經懺佛事,來往於土匪出沒的村落之間,並且自願在春節前夕挨家挨戶募化道糧。國共相爭時,內戰頻起,我與同學一麵弘法,一麵逃難,物資的困乏使我想到別人的需要,因此在隆冬之際,我將僅有的一件棉襖送給同窗宏度,又把難得的一件長衫讓給好友煮雲,我深深感受到“人”與“人”之間若能相親相愛,宇宙何其寬廣。


    來到台灣,信徒日增,為了他人的需要,我可以說是日日為人辛苦,日日為人忙碌。朋友一通來訪的電話,我倚門遙望,掃榻以待;信徒們有喪葬佛事,我在忙碌之中,超速開車,及時與會,拈香說法;承諾的結婚喜事,即使在偏遠的鄉下,在淋漓的雨天,我也穿梭於雷電交 加的羊腸小徑,設法到達,為其祝福盟證,甚至日後還要關心他們生兒育女問題。像蔡固議居士一家三代,都是我為他們取的名字;郭本雲的五個兒女,李一平的三個童稚,我代為養育多年,後來幹脆擴改為育幼院,專門收養一些龍的傳人。在人群大眾中為別人奔波辛勞,我一點也不覺得苦,因為我從“人”的身上,學習 到謙和忍耐,慈悲包容的美德。


    一個年輕的弟子曾經和我說:“一般人到年老的時候像一個排球,兒女們都推來推去,不願照顧,但師父卻像一個橄欖球,天下的兒女都喜歡過來擁抱你。”我想這是因為我很注重“人”際之間的尊重和諧的緣故吧。平常我們都知道晴天時要準備雨傘,春夏時要積穀防冬,“人”,也不能短視近利,而必須在平日培養善緣,為永恒的未來著想。我一生秉持“你大我小,你好我壞,你有我無,你樂我苦”的原則處世待“人”,再怎麽吃虧,也不輕易破壞“人情”,結果我給別人歡喜,別人也張開雙臂,對我表示歡迎。


    有時候信徒以為我會看地理風水,就問我這塊福地好不好?我一向提倡“處處是好地”,因此都說:“好。”並且不斷祝福他吉祥如意,一直等到他平安順利,才把心上的石頭放下。有時候信徒有婚嫁喜慶,問我這個日子好不好,我一向主張“日日是好日”,所以都說:“好。”心中祝福他良辰吉日諸事順遂,但仍然等到獲悉他們感情和睦,家庭幸福,自己也才安心。“人”是重要的,“人”之性,在有所得。雖說多付出一些關心,但能保持深厚的情誼,自覺還是收獲良多。


    對於千餘名出家弟子,從實質上的給予到精神上的啟發,從硬件的建設到製度的擬定,從生活的教育到思想的開拓,從個別的開導到大眾的普參……,我都竭盡所能,苦口婆心。雨是普潤大地,唯樹有大小之分,滋潤的程度就有不同;同樣的,法是一味平等,因“人”的智愚有優劣之別,接受的多寡也就有所差別。像有些弟子並不要我關懷,一心隻想奉獻常住,服務“人”群,他們假以時日,將成為佛門的龍象,教界的棟梁;但有些弟子既要別人關懷,而自己一點也不幫助“別人”,隻想自了,平靜安度一生;有些弟子隻希望“別人”對他好,自己卻不願付出;更有些弟子隻會嫌棄“別人”,即使對他再好,他也不知足滿意,他們盡避才能優越,但由於個性使然,無法做到“人”和,想其前途也就大受限製。


    十多年前,為開創西來寺作為歐美弘法的基礎,一批年輕力壯,具有潛力的徒眾陸續來到美國從事開山工作,沒想到一些弟子卻在背後說:“師父把自己最喜歡的徒弟都送去美國了。”後來西來寺落成,常住又派一批老成持重,修養深厚的弟子前往度眾,不料這些人又說:“師父現在把最不喜歡的弟子派去美國了。”乍聞斯語,實感無奈,手心手背都是肉,到底誰是我最喜歡的?誰是我最不喜歡的?隨著時間的推移,直到現在,不平之聲 消失無蹤,原來喜歡與不喜歡都是人的問題罷了。因為心有高下,所以人就有不同的層次。隻要所行所作是公正公平,時日一久,自然令人服氣,何必計較人的一時短見呢?


    記得數年前的一個清晨,我陪母親散步,來到西來寺左下坡時,我掏出鑰匙打開鐵門,和母親解釋:“這個側門是通往西來寺的近路。”母親卻說:“正門?側門?『上等人』是迎上門,『中等人』是『人』待『人』,『下等人』是求不成。哪有什麽近路?”的確,具足慈悲智能,肯主動為“人”服務,自然會被眾人擁戴為“人上之人”;心懷分別,急功近利,既無慈悲,又無智能,當然就隻有淪為“人下之人”了。


    還有一次,我宣講《金剛經》,下台之後,我問母親講得好不好?母親回答:“你說的『無我相』,我能夠理解,但做人如果『無人相』,我不明白,一個人心中沒有『別人』,如何在社會上安身立命呢?”不識字的母親總是語出驚人,讓我的弟子都歎服不已,我想這是因為她平日喜歡為左鄰右舍排難解紛,所以能如此通達人情世故吧。而我從小在耳濡目染的薰陶下,也習 以為常地為人設想,直至今日,為了不擾人清淨,入夜之後,就是再好看的電視節目,我也不看;為了不讓信徒失望,我一定信守承諾,即使病痛重創,也未曾毀約;平時,我進出關門開門,必定輕手輕腳,不令出聲,以免驚擾別人;我在用水的時候,不敢讓自來水發出聲響,唯恐驚吵別人;說話,總想讓對方聽了歡喜;做事,也盡量讓大家知道後同意。


    為了讓老有所養,幼有所安,我辦理養老育幼等慈善事業;為了協助海外華人安住鎊地,我成立中華學校、鬆鶴學苑;為了方便信徒世界參訪,我囑令各別分院增加接機、送機服務;甚至為了提升信眾層次,我在全球各地成立佛光會,讓大眾有更多的學習 機會。佛陀示教利喜,一切都是為了眾生,所以,我們不是為了“人”,還有什麽佛事可做呢?


    一九九二年,我到美國主持丹佛佛光協會成立大會時,任職會長的謝典豐先生致辭時說道:“過去我是一個工程師,每天與鋼筋、水泥、機器、馬達為伍,不僅生活枯燥無味,而且日複一日為『事』忙碌,在思想上得不到共鳴,使我經常感到孤單寂寞,自從籌組丹佛佛光協會之後,我天天在為『人』而忙碌,雖然在過程中有喜怒哀樂,有順逆毀譽,但是在生活中有聲音,有回響,在修行上有反省,有進步,讓我變得有慈悲,有智能,做事更穩健,更成熟,我現在感到人生充滿了無限的意義。”這一番話可說道盡了“人學的重要”。


    二十多年前,我擔任佛光山佛教學院院長時,目睹少數學生初來乍到,一時俗情未泯,想要下山看看白雪溜冰團 ,卻又礙於院規不準,心中七上八下,我為了成全他,就找個借口,派他到市區購買文具,放他半天假,這個學生去過以後,就能夠安住在學業上,精進奮發,再也不想下山去了。沙彌學園的小孩年幼愛玩,糾察老師常常依照大陸 叢林的方法,罰他們跪香拜佛,我連忙阻止,教老師罰搗蛋的沙彌睡覺,不準他們隨眾參加早晚課誦。這個辦法實施半年之後,搗蛋的沙彌們看到別的同學們可以上殿課誦,自己卻不能參加,了解睡覺是一種處罰,拜佛是一種光榮的事,漸漸生起慚愧之心,一個個都變得自動自發,認真勤奮。後來,老師們都佩服我的教育方法,其實我沒有上過師範學校,也不曾修過教育學分,隻是懂得一點“人性”罷了。


    我覺得不論是教人或是處人,都必須先維持對方的尊嚴,所謂“知性者同居 ”,“人”,活在尊重裏,對於貪欲深的人,我們要給他多一點物質;對於瞋心重的人,我們要給他多一點讚美;對於愚癡的人,我們要原諒他的不明事理;對於忤慢的人,我們要更加謙虛相待;對於疑心多的人,我們要講清楚,說明白,讓他增加信心。


    我的弟子之中,不但包括士、農、工、商各種行業,也涵蓋黑、白、黃、棕各色“人種”。有一天,一群來自剛果的黑人弟子和我說:“我們很擔憂黑人的心比較不柔軟,不容易接受佛法,我們應該如何改變這樣的心呢?”我回答他們:“改變膚色比較困難,改變內心比較容易,再說改變顏色也沒有必要,隻要改心就好。其實不隻黑人要改心,人人都應該要改心。黑人的心其實很善良,有時連白種人、黃種人都不如,希望你們今天出家,要發願弘揚佛法中的慈悲,解決非洲種族不平等的問題,將人民從戰爭的苦難中解脫出來,過佛法幸福和平的生活。”他們聽了,歡喜合十。如今南非又有多位黑人在慧禮、慧機等法師的人性佛法感召下,發心出家,我相信人性中光明的一麵必定能照破黑暗的陰霾。


    孟子說:“人之初,性本善。”佛教則認為“人人皆有佛性,隻因妄想執著,所以在五趣中輪回流轉。”又說:“一心開二門:心真如門、心生滅門。”如果我們能靜下心來,反觀自照,歸本逐源,將會發現:“人”的善惡是從本性中發生,“人”的喜怒是從分別心而來,“人”的哀樂是從感官中接受,“人”的真假是從境界中引發。


    十多年前,一位大學剛畢業的年輕人來山學佛。那時大專青年學佛的風氣還不是很盛,所以大家對他十分禮遇,但由於他的主觀太強,人緣日漸淡保有一天,他來找我,滿口都是:“我認為……,我覺得……,我的意思是……,我的看法認為……。”我告訴他:“世界不是你一個人的,唯有放下成見,去除我執,想想別人,才能擁有全部的世界。”


    回想自己過去年少時,也曾高傲自負,但隨著年齡的增長,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西哲說:“宇宙隻有五尺高,六尺之軀的人要低頭才能生存。”所以慢慢學會謙虛忍讓,同體共生。我不時想到,我的父母是人,我的兄弟是人,我的老師是人,我的朋友是人,和我來往的都是人,念及還有許多“人”需要我,我也需要許多人。我深深感到:“人”,必須經過“人事”的勵煉,才能成長;“人”,必須想到“別人”的存在,才能擴大。佛陀所主張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是“人”與“人”之間最高的境界。


    佛光山自開山以來,大小事務都是經過開會決議,弟子們經常說:“師父!您來決定吧!您說怎麽做,我們就怎麽做。”我還是堅持開會協調,因為佛光山是大家所共有的。三十年來,佛光山在穩定中茁壯成長,“人和”是最重要的因素。


    大陸 知名的特異功能人士陳竹先生有一次和我談到“人”的問題時,說道:“『河殤』這部影片的策畫人起初為了開場白而傷透腦筋,有一天在無意間看到牆上地圖裏的長江 和黃河兩河岔開,活像一個『人』字,讓他福至心靈,以此作為片頭,許多人看了,都對他慧心的設計大為讚許。”俗語說:“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祝”長江 和黃河孕育出偉大的中華“人文”,隻可惜後代的中國人眼裏隻有名利、權位,見不得“人”好,因此戰事頻仍,生靈塗炭,說起來真是悲哀的事情。其實不僅國人如此,多年來,我走訪世界各地,發覺凡是講究“人我尊重”的國家必定邁向康莊幸福之道,反之則禍亂不斷。


    中國人苦難連連,但中國字卻饒富哲理,例如:“人”“也”為“他”,意即他也是“人”;“人”“爾”為你,意即你也是“人”;“人”“二”為“仁”,意即顧念到彼此二“人”,才是仁慈的表現;“人”“一”為“大”,意即再加一“人”,能夠與“人”共事,團 結合作,才能成就偉大的事業;“人”“二”為“天”,意即再加兩個“人”,能夠和平相處,才是天下為公,趨於真理之道。其它如:“人”“言”為“信”,“人”“立”為“位”,“人”“建”為“焦,“人”“桀”為“傑”。凡此無非告訴我們:一個“人”想要在社會上立足,必須自我健全,堅守崗位,克盡厥責,造福人群。


    有人說:“人究竟為誰辛苦,為誰忙?”我說:“人是為人辛苦,為人忙。”因為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人與人之間是一體的,為別人付出,其實最大的收獲還是自己。也有人說:“做人難,人難做,難做人。”我認為:“做人難,人難做”,都是由於自己不會“做人”,而正因為“難做人”,所以我們更要學習 “做人”。童年的時候,覺得“人”有好人、壞人、智人、愚人……,出家學佛以後,心中隻有“需要幫助的人”;年輕的時候,覺得“人”有窮人、富人、偉人、凡人……,幾十年後的今天,心中隻有“需要報答的人”。古德說:“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我卻覺得:年屆七十,猶感不足,我依然繼續不斷地在學習 如何“做人”。


    太虛大師雲:“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現實。”佛經則說:“十方諸佛都是在人道中證悟佛果。”世間上一切的道理都是以“人學”為本,“人”做不好,什麽都不懂。學習 做人的最高境界是“成佛”,佛之一字,乃“人”要先“弗”自私執著,“弗”無明煩惱,袪除人不可有的東西,那就是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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