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這一生中,俗家父母生養我的色身,固然劬劬勞苦,但十二歲出家以後,佛教卻給予我教育,長養我的法身慧命,讓我受用不盡,更是功德巍危我在佛教裏近一個甲子,深深體會出佛法的妙處,如果有人問我佛法有什麽妙處?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有佛法,就有辦法9


    年少在叢林參學時,我發心下山為信徒誦經,經常早出晚歸,穿越野狼出沒的荒郊,同學們都說我勇氣可佳,其實那是因為邊走邊默誦“六字大明咒”所帶來的力量。隨著年紀的增長,慧解日增,從虔誦《維摩詰經》、《藥師經》中,我勾勒“人間淨土”的藍圖;在受持《心經》、《金剛經》時,我享受“以無為有”的法喜,沒想到日後這些經文都成為我弘法利生的資糧,所以“有佛法,就有辦法”應世度眾。


    古德常常勉勵後學:“少說一句話,多念一聲佛。”對於這句話,我的體驗最多。記得剛入佛學院時,才十來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難免心煩氣躁,口沒遮攔,後來藉著精進念佛,我減少了妄念煩惱,道業也逐漸成長。


    一九五三年,我在宜蘭雷音寺主持佛七時,突然感到身心俱泯,大地空曠,此後耳邊佛號聲不斷,有時即使在室內行住坐臥,但是外麵的人說話、走路,我都清清楚楚。有一次,我在大仙寺主持佛七,居然有人聽到我在睡覺時念佛,聲音了了分明。還有一回,普門寺舉行佛七,兩隻鳥兒竟然飛進大殿,與我共念佛號,應和有致,經雲極樂淨土水鳥說法,誠信然也。


    直到現在,無論坐車行步,我都習慣稱念佛號,路旁一畦畦田地、一棵棵樹木,也都成了我的方便念珠。我從正念,念到無念;從妄心,念到一心;從無念而念,到念而無念;從有人有我,念到無人無我;甚至念到時間、空間、天地萬物都為之一空,阿彌陀佛好像在我身上活了起來,極樂世界似乎就在當下。我深深感到隻要“有佛法”,我們就“有辦法”在娑婆世間開創淨土。


    宗教上的體驗,長養我無比的信心,我深信隻要大家奉行佛法,啟發本自具有的佛性,一定能共成佛道。所以,在弘法生涯中,無論遭逢多少冤屈,我始終沒有退心;不管遇到多少阻難,我也沒有忘記弘法的使命。


    記得四十年前,初到台灣時,欲食無飯,欲眠無榻,有人說:“現在佛教衰微,耶教盛行,不如改變信仰,或許比較容易生存。”我以斬釘截鐵的口吻告訴他:“即使佛陀現身,親自叫我易服改信,我也不從9四十年後的今天,佛教不但在台灣的發展盛況空前,即便在耶教為主的歐美國家,也有著不可忽視的潛力。


    不久前,周誌敏女士一行十人前往“無神論”的中國大陸 ,將“國際佛光會”的會旗插在長江 源頭,更證明了佛法無邊,這一切都是信心賜予的力量,因此,我總是和別人說:“有佛法,就有辦法9


    多年以來,兩岸的分裂造成多少美滿的家園破碎,多少至親骨肉乖違隔離,我自己也身受其苦,飽經牢獄之災,譏謗之難。然而基於一份同體共生的理念,我自願從中穿針引線,默默努力耕耘,有人對我說:何必自找麻煩,去接觸這個敏感的問題!但由於我對統一融和有信心,所以還是義無反顧,為所當為。


    《華嚴經》說:“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我們的心中本自具足無限的寶藏,等待我們去努力開發,因此,在佛門裏講究發心。一九四九年,我孑然一身渡海來台,雖然居無定所,但每到一寺,我都自動發心服務,從典座到編寫,從司水到園頭,乃至擔米運糧,扒糞除垢,無不任勞任怨,戮力以赴,所以我不但從奉獻中拓展更多的能力,更贏得寺眾的歡迎。他們讚美我的發心,誠意地留我長住,在世局動蕩,人心惶惶的當時,可說是非常難得。


    一九六七年,開辟佛光山時,我經常在烈日寒風中,發心砌磚牆,堆石頭,鋸木料,挑砂土,拌水泥,徒眾看了,也前來自動幫忙,大家同心協力,樂趣無窮。後來每次領導弟子們做事時,我也總是率先動手,以無形的身教來代替苦口婆心的言教,往往收到更好的效果。〈三皈依〉文中,有一段是:“自皈依僧,當願眾生,統理大眾,一切無礙。”如果我們能心存“佛法”,發心奉獻,人我之間的相處一定“有辦法”和敬團 結。


    佛教本有經世濟民之效,無奈數百年來,在政治壓迫與人為誤導下,失去原來的活力,流於避世的宗教。目睹此景,我發願力挽狂瀾,弘揚聖教,經過數十年的辛勞,終於將佛教教育、文化、慈善事業興辦起來,使佛法與生活融為一體。當雨過天青,雲開日現時,我懷抱感激的心情,更立大誌,願將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常流五大洲,於是繼續勇往直前,投注十餘年的心血,克服人情風土的種種困難,在世界各地廣樹法幢,開拓淨土。我的一生並不平順,但是在“佛法”的願力驅使下,我甘於接受磨鏈挑戰,所以就“有辦法”麵對現實,無畏橫逆,一步一步地完成理想。


    我本身沒有什麽特長,幸而從小承受“佛法”的薰陶培養我堅忍的耐力。因為肯忍辱負重,所以在民風保守的宜蘭,我能夠突破萬難,開辦台灣第一所佛教幼稚園,組織台灣第一個佛教青年會,興建台灣第一間念佛堂,成立台灣第一支佛教歌詠隊。由於肯忍勞耐怨,因此在人事紛擾的南台灣,我也能調和眾議,興設壽山寺,開辟佛光山。當眾人讚歎我很“有辦法”,能行人所不能行時,我想到《維摩經》裏的一段話:“一切煩惱,為如來種,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不免深自慶幸在煩惱交 煎的人生苦海裏,擁有寶貴的“佛法”,使我在動心忍性之中,增益己所不能,從而不斷地超越自己,實現生命的意義。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身心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這首佛教偈語,對於我畢生做人處事,有著很大的啟發作用。記得一九五二年,我在宜蘭落腳,曾有人提議我擔任中國佛教會宜蘭縣支會的理事長,我自忖才疏德淺,於是推薦成一法師前往任職;在連任屆滿之後,我又再度被屬意為繼任人選,然而我還是執意辭讓給真華法師。如是十餘年過去了,當無人可繼時,我才從善如流,出任掌職。由於謙讓成風,偏處一隅的宜蘭佛教在一團 和氣下,發展之迅速,連一些大都會都望塵莫及。所以,我們不要害怕先天條件不足,隻要“有佛法”,自然就會“有辦法”。


    剛出家時,年少氣盛,看到佛門裏一些長老的言行不能令人起敬,十分不以為然;然而當我在《法華經》中讀到常不輕菩薩的行持時,不禁起大慚愧心,從此對於一切眾生,我都抱持尊重的態度,縱使遇到與自己風格不一的長老大德,我也恭敬禮遇,並且在背後讚美他們的長處,所謂“敬人者,人恒敬之”,久而久之,長老們也給予我很多讚助鼓勵。


    一九五四年,南亭法師不棄偏遠,撥冗來到宜蘭小鎮,為鄉民講說《八識規矩頌》;道源法師也曾在示寂前,南下高雄,前來佛光山為學生教授《大乘起信論》;其它如印順、默如、東初、演培等諸山大德,都曾應邀至雷音寺、壽山寺等處說法,支持我辦學度眾。我乃一介後學,又非隸屬同門,承蒙他們鼎力相助,在感激之餘,我深深感受到隻要“有佛法”,就“有辦法”融和異己。


    過去在佛門裏規定:出家人必須學戒五年,方可聽教參禪。由於在律儀上受有嚴格訓練,使我雖然出了佛學院的校門,依然行止合度。二十一歲那年,我被派往宜興出任小學校長,住在祖庭大覺寺。有一天,擔任住持的師兄前來,稱讚我做人老實。原來他為了試探我,在房間的壇子裏藏著寶物,結果發現一個也沒少。其實,我一直遵守不予不取的戒規,從來不曾興起掀開壇蓋一探究竟的念頭,所以連裏麵裝的是什麽都不知道,沒想到卻贏得師兄的敬重。


    三十多年前,我經常搭乘平快火車,南北兩地奔波講經,因為在佛門裏慣於抬頭挺胸,目不斜視,在八個小時的車程裏,我直脊端坐,默念佛號。有一回感動了一名鄰坐的軍官,竟然跟著我下車,要求皈依在三寶座下。其餘以持戒度眾的例子更是不勝枚舉,所以,“有佛法,就有辦法”。


    隻是在奉行戒律時,我們必須圓融通達,否則為教條所縛,反而失去了佛法的精神。記得有一次,南亭法師與我應邀到宜蘭高中校長溫 麟的家中作客,主人親自下廚包餃子殷勤款待,我們雖然明知裏麵是以韭菜、雞蛋為餡,還是隱忍不語,將一盤餃子吃完,以免唐突失禮。十年前,在日本佛教會用餐,當侍者端來麵時,腥羶四溢,才知道此地的麵湯全都是用魚蝦熬成的,為了避免大家難堪,我們隻有囫圇吞下麵條了事。〈七佛通偈〉中說:“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佛法以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學佛度眾,內心的清淨最為重要。


    佛光山的道場,建在山明水秀之中者固然有之,但多半是設在喧囂鬧市的高樓大廈裏,樓下往往是理容院、ktv,在深夜裏飽受噪音侵擾。初來乍到者,不明其理,以為怪事,久而久之,也明了個中奧妙:幽蘭長在深穀裏,因此隻能孤芳自賞;牡丹性喜南地,所以北地之人無緣親炙。如果太堅持表麵的清淨,反而無法對一切萬物發揮正麵的力量,必得了解“佛法”的真諦,和光同塵,不執不拒,如蓮花一般出汙泥而不染,在暑熱中吐露芬芳,才“有辦法”讓更多人分享清涼美意。


    經常有很多人羨慕我定力很夠,其實我自知並非與生俱來,而是“佛法”帶來的利益:少年時出家學佛,我從排班、經行、靜坐、念佛裏修習 耐煩的定力。青年時來到台灣,我在衣食缺乏,生活艱困中,增長堅毅的定力。中年時法緣漸佳,我從接引信徒,談話開示裏,培養說話的定力。老年時雲遊傳教,我從乘坐十數小時的飛機,與信徒一次合照數十張照片,應邀出席幾個鍾頭的齋飯供養中,成就適應時空的定力。懂得將“佛法”運用在日常生活中,就“有辦法”隨緣自在。


    許多人告訴我:佛法裏的“諸行無常”、“諸法無我”,讓他們感到害怕。其實這些都是世間的實相,不能逃避,也無需驚懼,如果我們能順應真理而行,將會發現:“無常”真好8無我”真美!


    我回想自己本來並不聰慧,但因為體會“無常”,所以我不氣餒,加緊功行,終能以勤補拙;我原先一無所有,但由於了解“無常”,因此我不放心,努力奮鬥,故能以福慧莊嚴一切;遇到挫折失敗,因為深明“無常”,我培植因緣,最後定能轉危為安;徒弟頑劣,由於知道“無常”,我耐心輔導,使頑廉懦立,終會成為良才法匠。因為世事“無常”,所以文明才得以進步;因為生命“無常”,所以未來才抱有希望。能夠以“佛法”的觀點看待一切,從世事無常中汲取經驗,就“有辦法”處理多變的人生。


    “諸法無我”並不是說沒有了我,而是指世間諸法都是因緣和合而成,沒有一個固定獨立的實體存在。懂得“無我”,能夠放下小我,融入大我,方能擁有更多;體悟“無我”,博得布施成就,分享眾生,就能處處有我。


    五十年前,我因為割愛辭親,出家為僧,將身心奉獻塵刹,所以才能擁有三千法界。來到台灣以後,我因為舍去北投靜修的機會,投入大眾之中,所以才能在佛教文化事業上有所建樹;三十年前,我走避榮華名利,來到偏僻的高雄鄉鎮弘法利生,所以才能發展出聞名世界的佛教重鎮;十年前,我卸下國內道場的一切行政職務,胸懷法界,才能將佛教推展到世界各地。甚至我將自己的寺院送給同道,舍給學生,所結的法緣更廣;我把每次出國弘法所得到的紅包供養,悉數饋贈給當地寺院,因此成就了海外道場的建設。緊握不舒的拳頭,怎能掬握秋毫,更遑論宇宙法界?能徹悟“佛法”的無我真理,進而喜舍布施,才“有辦法”享受更多豐美的果實。


    一燈能照破千年晦暗,一燈也能分燈無盡,光照大千。擁有佛法的喜悅,應該讓眾生共同分享。昔時,維摩詰居士授予天女“無盡燈”法門,使得天宮大眾同受法益;佛陀在臨入滅時,於法華會上,授記諸阿羅漢皆當成佛,並囑咐他們,亦當為後世弟子授記傳法,於是娑婆世界有了無窮的希望。


    我雖自愧才薄德淺,但於大覺佛陀的聖教總是念茲在茲,力圖發揚,所以我舉行過不下千百場皈依典禮,藉著常住三寶的功德,開發大眾自性三寶的靈光;我努力興辦各種佛教事業,順應各種眾生的根機,將佛法的智能傳遞給十方大眾;我提拔徒眾法子晉升住持,親授袈裟法衣;我創立佛光會檀講師製度,為入選者親頒證書。


    如今,傳燈不僅是神聖的使命,也成了一本書的名字。天下文化公司將我數十年來的弘法生涯記錄成冊,以此為名,公諸於世。社長高希均教授在記者會上說:“……四十年來,台灣經濟是一種奇跡,而星雲大師將佛光山組織得有條不紊,讓佛教無遠弗屆送至全球各地,也是另一種奇跡……。”對於他的讚美,我愧不敢當,因為這一切都不是我個人的功勞,而是千千萬萬的佛子們在佛法的感召之下,發心努力,攜手締造的佳績,這就是為什麽我常說:“有佛法,就有辦法9


    誦經念佛是佛法,正知正信是佛法,發心立願是佛法,忍耐謙讓是佛法,尊敬包容是佛法,持戒禪定是佛法,清淨中道是佛法,無常無我是佛法,喜舍布施是佛法,傳燈授法是佛法……,乃至四無量心、六度四攝、慚愧感恩、因緣果報等都是佛法。離開了世間,就沒有佛法。有了佛法,生活在世間上的人才能夠擁有幸福美滿的人生。所以,“有佛法,就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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