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太師的兩位得意門生從風光的春試監考一職上被拉下了馬,批墨的紙都未幹,便被一根鐵鏈勾進了囚車。


    囚車從人煙稀少的偏僻巷陌行過。


    路途裏天色陰鬱,不多時便落了雨。沒個遮擋,待到了地方,兩位往日裏位高權重的大臣便如同兩隻濕漉漉的花野雞般,被推搡下來,架進了門。


    其中一個山羊胡的大臣抬頭一看,瞪直了眼盯著那“北獄”的門匾,一時氣急攻心,胡子都哆嗦起來,“楊晉小人!汙蔑我等清譽,老夫必與他勢不兩立!”


    門外駐守的幾名城防衛都麵色不善地看著他,目露寒光。


    “老楊,”另一個麵白無須,狼狽裏仍有幾分淡然的中年文官道,“你失言了。太師將我等送來此地,恰是對楊將軍的信任。你我二人無論在何處,都興許有個三長兩短。隻在這北獄大牢,還有一條命稀罕著。”


    顧戰戚剛跨過門檻,便聽見這麽一番話,抄著袖子摸到裏麵藏的小瓷瓶,一時心中好笑。


    北獄大牢裏,楊晉許是不敢殺人動手,承這份懷疑與罵名,但他們的主人卻未必不會來一招一石二鳥。


    “兩位大人,雨要下大了,裏邊請?”顧戰戚吊兒郎當晃出來,胳膊一抬,嬉皮笑臉。


    顧戰戚在城防衛中略有微妙,但他本人奸猾,再加之混了這麽久,很合一眾武官的臭味,便也漸漸站穩了腳跟,負責著城北的事宜。


    這北獄大牢便在城北,雖不歸他管,但他早與這大牢的上上下下大佬嘍囉都混成了幹哥哥幹弟弟,進進出出,偶爾客串一把獄卒,都不成問題。


    顧獄卒領著人往裏走。


    天色陰暗,牢房內已亮起兩排明晃晃的火把。


    顧戰戚開了一間牢房,將怒目而視的山羊胡關了進去,無視他的怒罵叫囂,領著中年文官繼續往裏走。


    走到最裏麵,周遭的牢房都空了,唯有火光寂靜,風聲悄微。


    中年文官被送進一間陰影蓋半的牢房,押解的獄卒轉身走了。中年文官還算鎮定,尋了堆幹草坐下,然而一抬眼,卻見那拎著鑰匙的城防衛開門進來了。


    “賀如聲賀大人,下官久仰了。”顧戰戚拱了拱手。


    賀如聲冷哼一聲:“莫要在本官這裏賣弄,本官聽不得野犬亂吠!”


    顧戰戚抄著袖子嗬嗬笑:“喲,那真是巧了,下官也聽不得家犬亂吠,尤其啊,還是一時三刻便要被送進屠狗場的家犬。”


    “你以為本官會信你挑撥?”賀如聲臉色一變,眸色冰寒,“楊晉的狗都隻會這一手嗎?”


    “楊晉的狗會不會下官不知道,”顧戰戚手一掏,大大咧咧將昨夜的密信拿出來,往賀如聲懷裏一扔,“但大人這條狗做的,已然不需什麽挑撥了。若要挑撥,也得撿些有用處的來。”


    賀如聲本不想去拿那封信,但顧戰戚演技實在太過精湛,一副輕描淡寫又蜜汁譏嘲高傲的模樣,讓賀如聲心裏頓時打起鼓來。


    他將信一展,越看越是心膽俱寒,目眥欲裂。


    這信並非是常太師筆跡。


    但正因如此,才讓賀如聲立時信了。


    常裕祿此人謹慎小心,極為沉得住氣,他平日信件往來,都是由身邊一位幕僚書寫,別人或許不識得,也不曉得,若要偽造也會偽造常太師親筆筆跡,但賀如聲知曉,並一眼認出了這筆跡,乃是真跡。


    原是以為不過一時落魄,卻未成想,早有人替他們叩開了鬼門關。


    賀如聲壓著心緒,抬眼道:“一場好棋,不知何人……滿盤皆輸?”


    顧戰戚似笑非笑:“上麵那位月底便要及冠了。”


    這位皇帝的使用壽命終於要到頭了,常太師已然喜新厭舊,準備換上自己新物色的玩物。隻是這位舊物臨了還要作一作妖,常太師便少不得得歎息著,將它摔個粉碎了。


    “這封信……”賀如聲嗓音微啞,“可還要給楊大人一觀?”


    顧戰戚搖頭,摸出瓷瓶來掂了掂,“下官為楊大人選了另一樣禮物。”


    賀如聲死死盯著顧戰戚:“緣何要幫我?”


    顧戰戚幹脆道:“我覺著賀大人是個聰明人。太師隻要一人死,那為何要死一位聰明人?聰明人活著的好處還有許多,我也盼著賀大人能明白。”


    賀如聲雙目赤紅,咬緊的牙關慢慢鬆開,“本官……承你這份情。”


    顧戰戚毫不意外。


    雖說來之前他已串過七街八巷,知曉這賀楊兩位乃是患過難交過心的好友,但在聽見賀如聲門外那番話時,他便知曉,這才是個真正自私的偽君子。


    好友的命在他眼裏連掙紮猶豫的分量都沒有。他就想如此自私自利地活著,毫無愧疚,甚至沾沾自喜。


    “那明日刑部來審,還望賀大人知道自己的嘴該往哪邊開。”顧戰戚笑眯眯說完,轉身走了。


    當夜,兩名被收押的監考官之一,楊聞書楊大人癲癇發作,四肢抽搐而亡,死狀恐怖。


    另一位賀大人似受驚過度,翌日麵對刑部官員,對自己泄題罪行供認不諱,哭喊愧對恩師,聲稱受人脅迫,矛頭直指遠在遼西的楊晉。


    一時之間,楊晉名聲在民間跌入低穀,甚至有學子堵在淩霄殿前請願,求旨召楊晉回京對峙。


    常太師心中詫異,他本指使顧戰戚對兩人下手,絕不留活口,卻未成想賀如聲竟沒死。


    懷疑剛生,顧戰戚的信便到了。


    同一間牢房,同樣下藥的飯食,卻因賀如聲淋雨風寒,入睡不知,而被楊聞書吃了。待賀如聲一覺醒來,便見楊聞書慘狀,誤以為楊晉狗急跳牆,便恨極咬了他一口。


    這解釋九真一假,常太師半信半疑。


    但此時卻萬不能親自前往探監,隻能再派眼線打探。不過不論如何,此時的結果雖說不是如他所願啃一口小皇帝的血肉,卻也咬住了楊晉的骨頭,終歸是有利的。暫不計較,倒也無妨。


    此處暫且穩了,他便又想起那書生來。


    這幾日動不得,且等風聲過了,張若愚此人,又有幾人記得?


    常太師是愜意了,遠在千裏之外的楊晉卻有點懵逼。真是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八百裏加急密信一打開,楊晉便摔了一套名貴瓷器。


    “這老東西!本要暫且放他一馬,卻沒想到本將軍饒他,他卻不肯放過本將軍,”楊晉負手在書房踱步,神色狠厲,“你既送我一招禍水東引,那我少不得也要送你一計……釜底抽薪。”


    王謙半夜被從小妾的溫柔鄉裏撈起來,幾道密信出去,直往江南。


    江南是常太師的老巢。


    要說常太師,年輕時也是一位風流才子,出身江南書香門第,而立之年高中狀元,踏入朝堂。自此之後,曆經三朝,在江南為官長達十餘年,不論聲名還是根係,都極鼎盛。


    可以說,江南百姓或不知如今哪朝哪代哪位皇帝,卻不會不知常太師家的老宅換了幾位管家。


    圈占一方的霸王諸侯,也不過如此。


    但常太師太久沒回他這一畝三分地,以至於他有意或無意地,讓各方勢力的觸手伸了進來。


    曾子墨領著先斬後奏的特權而來,便是常太師最後廢物利用,讓他發光發熱一下。


    在替自己剁掉那些人伸出的爪子後,再被這些爪子背後的主人除掉。一石二鳥,他手上連半點曾子墨的怨恨也沒沾上。


    這真是個極好的主意。


    但這個極好的主意,偏偏就因著一樁遠在京城,看似八竿子搭不著的事,出了變故。


    曾子墨其人是個實幹派,卻硬是被常太師安排了個嘴炮王的身份,看似風光,卻鬱鬱不得誌。此番下江南,卻著實讓他大刀闊斧狠幹了一把。


    或許常太師也沒想到,他這位年輕的弟子,在到了江南近兩月後,不聲不響,看似無所事事,卻早已暗中收集了諸多證據,記了個小本本。曾子墨為人剛正,他的本本上,不僅有其他勢力的名字,更多的,竟是太師一派。


    這江南被蟲啃光了。隻空架著一副歌舞升平的奢靡皮囊,骨頭卻早已爛了。


    江南百姓將常家人稱為“常蟲”,吸著百姓的血,還要抽骨扒筋,榨著最後一點油渣子。


    曾子墨來了江南後,才忽然知曉朝堂之上看似為民請願,口誅筆伐的自己有多可笑。他不過是別人手裏的一隻箭,卻妄想揮動自己手中的劍。


    他的行動隱秘,但卻終究藏不住蛛絲馬跡,更何況常太師不管真假就想借刀殺人,早已放出了風聲,聲稱曾子墨手中藏有密報。


    雙管齊下,終於有人按捺不住,在曾子墨與肖弈入山訪山民的雨夜,於密林刺殺。


    肖弈為曾子墨擋了一箭,兩人慌亂之間,竟逃出了包圍,藏身到一處偏僻小鎮。


    大雨中,肖弈身上蓋著蓑笠,小腿上的箭被拔了,傷口裹著草藥和布條,粗劣地包紮著。


    曾子墨背著人,沉默地走在小巷裏,豆大的雨點打得他睜不開眼。


    “曾大人……”一直半昏半醒的肖弈突然出聲,虛弱的聲音在大雨聲中微不可聞,曾子墨偏頭才能聽得清楚,“知道我為什麽願替你擋這一箭嗎?”


    曾子墨淡淡道:“不知道。”


    肖弈臉上的雨水如縱橫的淚水般滑落著,他半睜著眼道:“因為我知道……那些傳聞都是真的……你手裏……有東西。你該站出來……曾大人,我知道你遲早會站出來……所以願意……讓你……站得更好看些……”


    此言動情曉理,此情此景下極為動人。


    曾子墨卻沒吭聲。


    他邁到屋簷下,敲開一間醫館的門。


    幸而他身上愛帶些碎銀,大夫深夜被擾,也沒跟銀子過不去,並且知情識趣,半字都不多問,還給了兩人一間偏房暫且歇息。


    曾子墨把藥給人灌了,見肖弈已然蒼白著臉昏了過去,便湊到油燈前,將一個嚴嚴實實的油紙包從胸口掏出來。


    世人都將他的直當成傻,但他並非是個傻子。


    肖弈真想救他嗎?無非以恩相挾。生怕他退了,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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