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玨捂住眼睛,把臉縮進了蕭乾的頸窩,啞聲道:“許是因著……你走得太快了。”


    蕭乾握著小皇帝的小腿,手掌猛地一顫,卻不敢使上分毫力氣。


    背著人默然前行,前方暗影重重,月光與樹杈交錯間,稀稀而落。蕭乾的鬢發有些散亂地垂下來,在眼前晃來晃去,如片脈脈不得衷的陰翳般,在他心頭掃蕩。


    他心口如有水火交融。


    火熱的一半烈焰騰騰,幾乎想立刻將背後的人打橫抱過來,噓寒問暖,一訴衷腸。水冷的一半卻又覆冰濺雪,一塊一塊凝著化不開的霜。


    並非是方明玨殺他之心,令他心冷意寒。而是終究是兩人,怎有一顆心?


    更何況一個是臣,一個是君。


    朱昆一杯鴆酒的滋味,還在喉間縈繞不去。


    而初時方明玨曲意逢迎,真假試探,他不是真粗漢,又如何看不出來?許是那時就沉溺了。於是有了心傷,有了鬱憤,但卻舍不得少看這人一眼。


    隻是真生了情,才忍不住要三思而行。


    他蕭乾死過一回了,沒什麽看不開的,倒不妨縱意放浪,隻求快活。但方明玨呢?


    比起方明玨一生與他鬱鬱偷歡,史書上被人戳著脊梁骨謾罵,蕭乾更想看到史官那煌煌異彩的一筆——“盛世明君,治國有方”。


    但這便意味著,兒女私情,置之度外。


    一時之間,蕭大將軍充分體會了何為愁腸百結,直想把一顆心都掰成兩半,一半塞給方明玨去不管不顧,一半留著自己知禮進退。


    而就在此時,背後小皇帝的手指從眼前滑了下去,沾著濕意的臉慢慢地蹭了蹭蕭乾的頸窩。


    “皇後,我冷。”


    火焰刹那熬幹了冰水。


    蕭乾把人一放,單手摟住,扯下外袍,將人裹好,再小心地打橫抱起來,繼續往前走。


    方明玨在某些事上一向拉得下臉,覷著蕭乾臉色,卻摸不準這人心思,但胳膊抬了抬,還是伸去,抱住了蕭乾的脖子。


    蕭大將軍默默吸了吸腮幫子,咬住,不能笑。


    走到一處林間空地,蕭乾隱約望見了遠處蜿蜒而來的火光,人聲漸近,隔得老遠都聽見顧戰戚嘰嘰喳喳的大嗓門。


    蕭乾擦了擦一塊大石,把小皇帝放下來。


    方明玨的指尖從他領口滑下去,蕭乾一把抓住,往自己外袍的袖子裏塞,沉聲道:“有點涼,回去喝點熱湯。”


    被摸著小手,正開心的方明玨一怔:“你要走?”


    蕭乾一時懷疑自己救錯了人,怎麽一場刺殺,小皇帝的腦子都灌了漿糊?一國之後,突然出現在宮外深林,怕是他熬不到明日便得進水牢洗洗腳了。


    “我不該現身此處。”蕭乾聽得人聲近了,匆匆留下一句,閃身沒了蹤影。


    但這句話配著蕭乾決絕離去的背影,在方明玨耳中便成了“我後悔來此處,救了你”。


    小皇帝蒼白著臉,慢慢把顫抖的手縮進蕭乾的外袍裏。


    他早就明白的,這人便是不喜歡他,為著結盟和那一點情麵,也始終是對他極好的。


    他身上遍布著森森寒意,卻眨眼被靠近的火光驅散。


    “陛下,臣等救駕來遲,還望陛下恕罪!”


    一幫護衛呼啦啦撲過來,跪倒一片,小德子差點撲過來哭了,忙把披風給方明玨裹上。


    很快有人發現皇上受了傷,便抬了簡易的鑾駕,把人扶上去,抬著走了。


    蕭乾躲在樹後,直至再看不見半點火光,才轉身下山。


    然而走到半路,終究還是放不下,又一路輕功奔回了山腰。


    但到了才知道,道觀火勢剛熄,怎能住人?鑾駕早便抬著下了山,去山腳一位老大臣的別院住了。


    蕭乾又哼哧哼哧地跑到那位老大臣的別院,等終於連蒙帶摸地找到小皇帝的牆頭時,天都快蒙蒙亮了。


    他一身寒氣,隻穿了件單薄衣衫,凍得牙都打顫。


    繞開幾名侍衛,撬了小皇帝的窗,蕭乾做賊似的摸進去,來到方明玨的床頭。


    極淡的月光裏,看見右腿晾在外頭,顯然隨行太醫已經看過,上了藥包紮了。此次事大,現下還未來得及發酵,但各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自然怠慢不了小皇帝。


    也是累得很了,方明玨微側著臉,睡得兩片淡色的唇瓣微微張開。


    月光如紗,蒙著白玉似的麵容。眉如墨染,掃到眉尾處,卻淡如山水畫的幽長餘韻。


    蕭乾怔怔伸手,卻在將要碰到唇瓣時驚覺自己手冷得很。左右看了看,外間沒人,燃了一根蠟燭,小德子守在門外。


    蕭乾忍著火燒火燎的痛感,把手指在燭火上烤豬蹄似的烤了一遭,碰碰自己的臉,覺著熱了,才又回到床邊,心滿意足地碰了碰小皇帝的臉。


    順著眉峰,一路沒進唇縫,如探訪的新客,流連忘返。


    蕭大將軍未成想自己有朝一日竟會被男色迷惑成這樣,一邊唾棄不已,一邊又心生暗喜。


    方明玨似乎被驚動了,微微皺了皺眉。


    蕭乾立即收手,像隻受驚的兔子似的,飛快且悄無聲息地竄出了房間。


    然而方明玨沒醒,他隻是皺了皺眉,咂巴了下嘴,像有人往他嘴裏灌了一大罐蜂蜜似的,夢裏都覺著甜得牙疼。


    翌日,春耕。


    皇帝春耕,便跟現代的動員大會似的。底下先聚了一幫當托兒的老百姓,口號喊著,模樣裝著。皇帝講幾句文縐縐的假大空,一幫人聽得懂聽不懂都跟著傻樂。


    然後皇帝下地,拿著自己都認不出是鋤頭還是鎬的玩意兒在土上攪和攪和,幾個隨行大臣也象征性地表示下,便是完成任務。


    最後,百姓拿錢,皇帝回宮,皆大歡喜。


    總的來說,確是一件利民之事。


    今時與往日也並無不同,還因著方明玨有傷在身,仍要下地,惹得幾位老大娘落了淚,一時片場,哦不,現場極其煽情,春耕動員大會事半功倍。


    春耕之後,還要與民同樂。


    村頭擺起幾十桌的流水宴,方明玨瘸著腿從頭吃到尾,雖然每桌隻有一筷子,但仍是吃撐了“貓食兒”的小皇帝。


    等到夜間可不容易脫身,回了別院,仍是挺著個小肚子,歪在矮榻上難受。


    蕭乾便是這時候竄進來的。


    小德子嚇了一跳,反應過來,立時捂著嘴溜了。


    蕭乾投去一個讚許的眼神,一掀袍,坐到矮榻邊的腳凳上,輕輕摸了摸方明玨的腿,“太醫怎麽說?”


    “摔斷了,”方明玨輕聲道,“用了好藥,還要將養些時日。”


    蕭大將軍常年遊走刀尖上,眼光毒辣,看了看道:“有些腫了,今日累著了。你既受傷,何苦還要下地?左右不過是作戲罷了。”


    “那你呢?”方明玨垂在書頁上的眼倏忽抬起,亮得如同一簇燃在暗夜的火,“你既受傷,何苦還要再來?左右不過是……”


    我作的戲……罷了?


    蕭乾僵了僵,看方明玨一眼,抬手為他按著大腿上的穴位,舒緩小腿的酸脹疼痛,“你猜。”


    方明玨想砍掉這條腿砸他臉上!


    但最終不知是舍不得這條腿,還是舍不得蕭乾這張臉,方明玨一口氣咽回嗓子,打了幾個轉,隻吐出來一句:“我餓了。”


    蕭乾默默地看了眼方明玨微微凸起的小肚子。


    方明玨臉紅:“是口渴的餓,想吃些梨。”


    “等著。”蕭乾起身,去外間摸索。


    方明玨探頭看了眼,忙微微撐起身,摸出顧戰戚奉獻的神秘小紙包,往旁邊矮幾上的兩碗茶水裏各撒了一半,然後縮回去,目不轉睛地盯著書冊。


    蕭乾用刀將雪梨切成一塊一塊的,眼睛漠然從對麵的銅鏡上挪開。


    古來有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之前無論何種鬱結,此時也都可割個鮮血淋漓的了斷。這人終究要殺他,帝王多疑,心有九竅,卻無一竅裝著另一顆心。


    可是,我都捧到你跟前了,你也不願看看嗎?


    蕭乾閉了閉眼,掀起紗簾,走到裏間,把梨放到矮幾上,往方明玨嘴裏送了一塊。


    方明玨如無其事地吃了,眼神卻飄向桌麵的茶碗,淡聲道:“你手也冷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真到了這一刻,蕭乾心頭卻反倒沒了任何念頭。


    不比朱昆的兄弟背叛,憤恨難平。他不怨也不恨,隻是覺著,到底是這樣了。活了兩輩子,死在兩個皇帝手裏,還挺值。隻是始終沒舍得睡了小皇帝,終究有點不甘心。


    蕭乾拿起茶碗,灌完,又拿起另一個,也喝了。


    喝完,他起身便急急往外走。


    蕭乾心裏想著,也不知這□□何時發作,又是個什麽毒。他猶記得朱昆那杯毒酒,他失了神智前,用最後的力氣抬手一摸,滿臉的血。


    想必是七竅流血的劇毒。


    小皇帝雖說心思狠,但終究未真正見過血。這回若真還是那般慘狀,恐怕得把人嚇壞了。如此便是他九泉之下,恐怕還得傻不拉幾地心疼一番。


    倒不如死得遠遠的。


    便當這輩子,從未來過。


    蕭乾往外走,方明玨卻是一愣,未來得及反應,蕭乾兩碗茶竟都喝了,那等會他……豈不是太猛?不是,是藥效……太猛……慢著,他跑什麽?莫不是還想出去找個女子解決?


    想到此處,方明玨神色一變,一股勁兒衝上來,直接從矮榻上跳起來,把蕭大將軍撲住了。


    “站住!”


    蕭乾下意識伸手摟住,剛一回頭,還未回神,便被抱住脖子,親了個結結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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