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玨半闔的眼緩緩睜開。


    他看似強自鎮定,虛弱地偽裝著自己的惶恐,握緊了扶手,淡聲道:“諸位愛卿,親王世子入宮修習騎射,乃是祖宗定下的規矩。皇後隻不過時常去演武場耍樂,與澤顥一東一西,相見都難,何談幹政?”


    此話一出,文武百官先是一愣。


    帝後不和,皇後乃是楊晉走狗之事,可謂上至皇親國戚,下至黎民百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此時方明玨來這麽一出,卻是唱得哪門子戲啊。


    “陛下,”禦史大夫曾子墨戲比較多,站出列來,“皇後雖為男子,演武場耍樂卻委實不妥。端王世子也已少年,演武場武官憊懶,若真要曆練,不妨入軍中幾日,更勝往昔百倍。”


    “親王世子入行伍之列,古來未有,成何體統?”方明玨眼神閃爍,雖聲音極力鎮定,但落在一群老狐狸耳中,仍聽出了幾分焦急。


    像被戳中了心事。


    常太師的山羊胡微微顫了顫,仍用眼神發號施令。


    “臣以為此舉甚是妥當。”


    幾個言官出列,異口同聲,竟是連個借口緣由都不願意來搪塞方明玨,擺明了便是常太師借此宣泄不滿與警告的先鋒軍。


    方明玨眼神一動,額角沁出汗來。


    他看向武官一側。


    然而楊晉忠實的走狗們可比常太師厭惡這位傀儡皇帝得多,遠不是對皇後幾句回護示好就可以打消的。


    “陛下,軍中是哪處不好,惹得陛下如此驚懼?”周朝峰因言辭犀利,在一群笨嘴武官中脫穎而出,“還是說,陛下看不起我等行軍打仗的,生怕教壞了世子殿下?”


    武官們配合著怒目而視,有的甚至作勢挽袖子。


    雖然明麵上絕做不出毆打皇帝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但背地裏套麻袋使陰招,他們玩了可不是一回兩回了。也虧得方明玨頑強不屈,細皮嫩肉還能扛到現在。


    “朕並非此意,”方明玨如往日裏每一回抗爭一樣,用狼狽和怯懦收場,抬著下巴抿緊了唇,“諸位將軍保家衛國,為南越立下汗馬功勞,朕心中感念。隻是澤顥尚且年幼……”


    “陛下。”


    不輕不重一聲,卻讓方明玨瞬間白了臉色。


    他眼神閃動著望過去,隻見從來都是穩坐中軍帳的常太師慢悠悠挪了一步,挺著小肚子,笑眯眯跟個彌勒佛似的,輕聲慢語地說道:“陛下並無子嗣,還要早做打算啊。”


    朝堂死寂。


    方明玨驚怒交加,猛地攥緊了扶手,冷冷地瞪視著常太師,從喉嚨裏壓出一句:“太師……慎言。”


    常太師捋著胡子笑了笑,又慢悠悠挪了回去。


    文武百官沒人再敢吭聲,常太師平時看著跟個悶葫蘆似的,但一開口便是逆天的心思。


    楊晉不在,武官也無人敢懟,文官更是馬首是瞻,就算常太師說龍椅上坐的是隻蛤蟆,他們也照跪不誤。


    除了一根木頭椽子不打彎的曾禦史,最後還要補上一刀:“那陛下,世子入軍之事……”


    “便依愛卿所言。”方明玨漠然道。


    下朝了。


    又是一次小皇帝自取其辱的早朝,這樣的結果讓屢屢取得勝利的楊派和常派都甚感無趣。也幸得有彼此牽製,還能一來二去耍點陰謀詭計,不然腦仁都該長蠹蟲了。


    這回方明玨的大膽並未超出常太師的預料,畢竟他之前連軍營都敢亂闖,讓楊晉的人給胖揍了一頓。動點念頭在方澤顥身上,也算正常。


    隻是今日之事,總令他感覺不對。馬車駛出去一段路,又停下了。


    “太師,您叫我?”曾子墨掀開車簾。


    常太師撩了下眼皮,將這聲變了的稱呼收入耳中,麵上卻無多大變化,仍是嚴師般肅容道:“今日之事,你看如何?”


    “賊心不死,恐有動作。”曾子墨眼神一沉,低聲道。


    常太師凝視著他,琢磨著這個“賊”字。若是以往,必然指的是楊晉,而今日,在他在朝堂上說過那番話後,這個字,便又有了另一層含義。


    “你還年輕,”常太師收回目光,“年輕氣盛。為師也有過這個時候,隻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如今引了太多人的心思,身處漩渦,若再不抽身,恐怕便是為師也拉不了你。”


    曾子墨淡漠的神情微微一軟,似乎仍是禁不住被常太師的話打動了。


    “那老師的意思是……”


    常太師從袖子裏抽出一封信,遞給曾子墨,“江南鹽引,有些異樣。你領個欽差的職,巡查三月,避一避風頭,也給為師揪一揪楊小賊的釘子。”


    曾子墨雖耿直,但卻並不是個愣頭青了。


    他遲疑地望著常太師:“老師,弟子恐難勝任。”


    常太師不滿地看他一眼,佯裝怒道:“這還是那個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曾逢硯嗎?”


    曾子墨眼神一動,苦笑了下。


    常太師緩和了語氣:“為師知你稟性,此次出巡,既定了你是欽差,便不會再有人拘著你。果斷點,該動就動,該殺就殺。為師離開江南太久了,久到有些人都忘了,江南三郡究竟姓什麽。”


    輕描淡寫,卻又殺氣騰騰。


    曾子墨的眉眼也舒展開,頷首道:“弟子明白。”


    “此外,”常太師又道,“此番前去江南,你帶一人,言傳身教,算是為師替你收的弟子。望他有這個悟性,你與他二人,有這個緣分。”


    曾子墨眉心微皺,卻並無異議。


    時隔數日,師徒二人再次共乘一輛馬車,馬車先將曾子墨放到了巷子口,再掉頭,送常太師回府。


    常太師輕輕敲著膝頭,對著空無一人的車廂歎了一聲:“可惜,可惜。”


    可惜師徒一場,終究要對你痛下殺手。


    “老耿,派人去給肖弈送封信,他知道該怎麽做。”


    門外車夫應了一聲,聲音微小,幾近於無。


    也不知肖弈做了何事,次日午後,安昌侯府的胡夫人抹了新開盒的胭脂,花枝招展地遞牌子進宮。


    這燙手的牌子自然是被霖鈴送到了方明玨手上。


    小皇帝也頭疼。


    若是大臣,麵見皇後本就不妥,擋了也無人有異議,更何況他早朝來了那麽一出,將皇後剔了個幹淨,再糾纏便說不過去。若是尋常命婦,皇後說不見便不見,有人嚼舌根,但也無可指摘。


    但這人偏偏是皇後名義上的母親,胡夫人。


    拒了說不孝,病了更要見。尋常法子根本攔不住。


    方明玨捏著牌子轉了兩圈,腦海裏忽然閃過蕭乾賤兮兮的笑臉,牙一咬,憋出個賤招。


    “霖鈴,你去找徐慕懷,”方明玨道,“讓他攔住胡夫人,無論什麽法子,隻要不讓他到鳳儀宮便好。事成,我應他出宮一次。”


    憑著探子的回報,方明玨斷定徐慕懷日日彈著思戀憂愁的曲子,絕對是放蕩不羈想自由了。真的自由做不到,但一次出宮,也能讓此人出回力了。


    霖鈴領命,輕車熟路到了鳳儀宮偏殿。


    院門剛一邁進去,便聽見那淒淒慘慘戚戚的琴音一變,甜膩膩得令人牙疼。然而外表與內心都萬分糙漢的霖鈴並不能聽出有何不同。


    她往院子裏一戳,原封不動轉達了方明玨的意思。


    徐慕懷一身水色衣裳,弱柳扶風似的,起身走過來,臉紅紅地瞥了霖鈴一眼,嘟囔道:“你……你親我下,親我下我便去。”


    霖鈴險些被他這大姑娘樣給驚掉眼珠子。


    她雖然對這個覬覦他家主子男人的小白臉沒什麽好感,但好歹這麽漂亮一美男子,身子骨看著都比她纖細,親一下總覺著還是自己占了便宜。


    本就沒什麽好在意的,霖鈴一捏徐慕懷下巴,吧唧一聲親了口,又攬著他的腰往前一送,“趕緊的,去吧。”


    徐慕懷回頭看她一眼,捂著臉跑了。


    霖鈴:“……”這人什麽毛病?


    徐慕懷不傻,其實還像是蕭乾所判斷的,很機智。所以他不偏不倚,正好在離鳳儀宮不遠不近的一處月洞門截住了胡夫人。


    他與之前判若兩人。


    手裏轉著遞上去的牌子,眼角還抹了兩點紅,風情妖嬈地往門邊一靠,在胡夫人邁過來時,把手裏的牌子往地上一扔,正好砸在胡夫人腳上。


    “哎呀,哪裏不懂規矩的下人,把本宮的牌子都撞掉了,”徐慕懷南越戲精學府傑出弟子,演個妖豔賤貨演得入木三分,“這可是廢後娘家的牌子,雖說算不上什麽了,但也不是你可以衝撞的,還不給本宮撿起來?”


    在見識過蕭大戲精之後,本以為世間再無如此賤人的胡夫人,再次震驚了。


    她頭一回覺著自己靈活的舌頭都打了八十個結,還個個都是死結。


    “你你你……你是何人?後宮之地,男子怎可隨意出入!”


    徐慕懷心裏歎息,覺著這種戰五渣著實讓他無法酣暢淋漓地對戰:“本宮自然是鳳儀宮的主人。”


    胡夫人心裏不知有何底氣,很快恢複戰鬥力,冷笑:“你想誆我,本夫人卻並不是這般好騙。既然你說你是鳳儀宮主人,那便與我一同入宮,等見了聖上,見了皇後,看你還有何說辭!”


    徐慕懷吃驚:“您還做著入宮的美夢呢?醒醒吧,肖棋在冷宮都能曬蘑菇了,您怕是還不曉得吧。”


    “你一麵之詞,怎可聽信,今日本夫人偏要入宮,倒要看看你個小蹄子如何攔我!”


    胡夫人突然出乎意料地強硬,直接衝上去一把撞開徐慕懷,拎起裙子來便往裏跑。


    徐慕懷也被這一下搞懵了。說好的文鬥呢,怎麽還動手了?


    他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爬起來便趕緊追。


    然而雖說胡夫人虛胖,跑不動,但徐慕懷更是虛弱,更跑不動。


    倆人一追一趕,等衝到鳳儀宮時,全都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往門上一趴,跟下一刻便要斷氣了似的。


    “你……你個……小賤人……”胡夫人翻著白眼。


    “老……老野雞……”徐公子不甘示弱。


    胡夫人拚著一口氣,愣是門一推,邁了進去。徐慕懷拉扯不急,眼睜睜看著她進了門。


    門內落葉滿地,霖鈴正拿著掃帚和幾個宮人掃著。


    不遠處,寒光冷冽三尺雪,墨發黑衣。察覺到這邊來人,劍光一頓,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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