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行有各行的規矩,當賊的必然也有。


    要說這遼東府內盜賊的行當,也分三六九等。


    第一等的必然是常四爺那種劃片劃區,手下小弟無數,打手遍街的硬茬子。這種總共也超不過十來人去,屬於賊王,絕不輕易出手。


    至於第二等,便是鄭錢這種,仍還要偷偷摸摸混日子,但手下也有幾個人,有組織有紀律地進行盜竊。


    他們這些人裏,有不成文的規矩。


    遼東府統共這麽大地界,若真出了好東西,賊王們看不上的,便由這些人定好個日子,大夥你來我往,誰也別擅自行動,都能分一杯羹。


    這也是這麽多年遼東賊多而不亂,仍有點繁華虛相的緣由。


    “別急。”


    蕭大將軍很有大將風範,臨危不亂,還順著窗子遞過去杯茶,老神在在道,“有人動手了,或許並非是不按規矩,而是不知規矩。”


    鄭錢臉色一變。


    “你們可是都收到風聲,說有人動手了?”蕭乾問。


    鄭錢躍進窗子來,謹慎地向外看了看,深夜接道空無一人。


    “應當是都收到了,”鄭錢道,“太守府內不止我們一家有人,其他人也急了,恐怕都要提前動手。”


    蕭乾笑道:“那便動,你們也動。”


    鄭錢苦著臉:“這……肖大哥,我們唯恐有詐啊。這事有點作妖,今晚動手的人的身份還沒查到……”


    “男子漢大丈夫,哪兒能這麽畏首畏尾的。你想想,若是失了這次機會,錢財寶貝分得多少是其次,常四爺那邊可從來都不缺人,”蕭乾一拍鄭錢肩膀,“沒事,信我回,我替你們善後。”


    人心最是詭譎,但蕭大將軍卻跟撈魚似的,很容易一摸一個準。


    鄭錢失手一兩次,也不會太過在意,為此冒險並不值得。但若是令頂頭上司不滿了,隻怕也混到頭了。


    而他的上司,最講的就是個麵子。


    誰都動了,就他不敢動,那豈不是墮了拳打南城大賭坊腳踢北街小妓院的常四爺的名頭?


    那可是萬萬不行的。


    鄭錢眼珠微顫,一咬牙:“肖大哥,你想要什麽?”


    蕭乾眼皮一抬,毫不意外鄭錢猜出他另有目的,他一開始便沒有要妥帖掩飾,一頓酒菜再好,鄭錢也不是傻子。


    蕭乾微微一笑,意味深長道:“我隻要今晚之後,所有人都知曉是大晉來的賊人,不懂規矩,提前動了貢品。”


    鄭錢領悟不透這彎彎繞繞,但這條件委實算不上什麽條件,先應了也無妨。反正在遼東,他們才是地頭蛇。


    鄭錢離開,守在門外的左蒙青推門進來,“你想來招禍水東引?”


    換上一身大盜標配的夜行衣,蕭乾纏緊了腰帶,冷笑:“哪來的禍水東引,我隻是還他們個光明正大。”


    這天底下,若說有人第一個了解朱昆那點髒心爛肺,那除了蕭乾恐怕再沒別人,朱昆自己都不行。當然,蕭大將軍掩耳盜鈴,傻了吧唧送掉小命的事可能得另算一碼賬。這是蕭大將軍一生,哦不,兩生,最大的汙點,掉在白紙上,摳都摳不掉的那種。


    朱昆少年登基,能坐穩皇位,與大晉輔政大臣們的正直能幹分不開家,但他自身也是個性情極其狠辣的人。


    他最擅長的事,也莫過於趕盡殺絕。


    蕭乾信一個人,便會有掏心掏肺的傻氣。若非他當初全然信任朱昆,也不會看不到明明已經打到了南越皇城,朱昆還要讓他鳴金收兵的緣由。


    因為放虎歸山,怕其稱王。


    而如今,虎已死,他也該對山動手了。


    蕭乾讓左蒙青坐鎮客棧,隨時接應,自己出了門。


    他趕到太守府時,太守府已然燈火通明,衛兵將整座府邸團團圍住,水泄不通。


    遙遙能望見院內混亂一片,喊聲四處,火光湧動。


    蕭乾的身手避開幾個衛兵綽綽有餘,輕而易舉便摸到了朝貢隊伍的領頭羊,禮部侍郎石康原的窗外。


    幾扇窗全亮著,一道人影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胖墩墩的,歪斜地印在窗紙上。


    這人不住地喝茶,胡子打顫,低聲咳嗽著,頗有點坐臥不安的意思。


    蕭大將軍蹲在牆角當蘑菇,凍得兩排牙都要哆嗦掉了。心裏頭正把石康原這老烏龜的十八輩祖宗問候到第八遍時,另一邊的房門忽然被人大力推開了。


    “哎呦我的侍郎大人!您怎麽還有閑情逸致,給這兒喝茶呢?前麵都亂了套了,您得主持大局啊!”一個矮瘦的人影衝進來,急得直跳腳。


    從這人進門,石康原似乎是真不著急了。


    他慢悠悠呷了口茶,淡淡道:“太守大人,何必如此焦急?不過一兩個小毛賊罷了,連貢品的庫房在哪兒許是都摸不著呢。”


    太守老頭脾氣急,恨不能把這不緊不慢的老烏龜掀了殼,甩袖冷笑道:“那是了,若真丟了貢品,這頭一個怪罪的必然不是你石大人,而是我等父母官啊。”


    石康原仍老神在在,“便是丟了一兩件不打緊的,補上便是,無妨。隻要不礙著你我平步青雲之路,便都是小事,何來怪罪啊,誰能怪罪啊?”


    “自然是上頭怪罪……”太守聲音一頓。


    石康原嗬嗬一笑:“太守大人,這上頭,卻不知是哪一個?”


    太守站在原地,一時無聲。


    石康原倒了杯茶,送到太守麵前,意味深長道:“庫房裏的那些玩意兒便是全丟了,也不如柴房裏那一根汗毛打緊。太守大人,話已至此,你不聽,也得聽了。”


    太守蘆柴棒似的幹瘦的手臂從寬大的袖袍裏伸出來,在窗紙上映出枝椏般橫亙的影子。


    他接住了茶碗,蒼老的聲音道:“你姓楊?”


    石康原像是聽見什麽笑話似的,哈哈笑起來:“那是自然,難不成還姓方?”


    “這南越就是姓方的。”太守漠然道。


    說著,突然出手,直接一茶碗扣到了石康原臉上,把人懟得一屁股坐地上了。


    “滾你娘的!”


    嘩啦一聲,連茶帶水,碎瓷滿地。


    太守下巴底下的胡子抖動著,佝僂的身子卻硬生生逼出一股器宇軒昂的氣勢,踹開門便走了。


    蕭大將軍目瞪口呆,未成想南越這混吃等死的地界,竟然還有這等瘋癲小老頭。


    “費禮!你你你你你欺人太甚!你給我等著!”


    太守的身影朝遠處奔走而去,消失在黑暗裏,將石康原的叫囂扔在腦後。


    “老不死的……”石康原爬起來,在屋子裏罵罵咧咧,“一隻腳都進了棺材還這般囂張。楊將軍說得果然沒錯,要想拿下遼東,非得把你另外一隻腳也給挪進去!”


    蕭乾摸摸下巴,決定有空了先一步把這個狗玩意兒挪進去,並且釘死棺材板。


    他又蹲了會兒,隻聽見石康原將各種陰險惡毒的法子罵了一遍,再無其它,便悄無聲息地摸進了太守府的柴房。


    柴房四周無人,黑漆漆一片。


    蕭乾在柴房裏掀了個遍,也未見什麽不妥。這與其它任何一間柴房都無甚兩樣,甚至連草垛裏都被蕭乾翻了遍,也一無所獲。


    難不成這手腳動在了草垛上?幹草塗了劇毒?然後朱昆吃草的時候中毒,方明玨自裁謝罪,南越一舉亡國?


    這情節可比南越說書的話本還要離奇。


    饒是一貫沉穩周密的蕭大將軍,此時也急了一腦門汗。


    他有心要回去綁了石康原逼他說出來。但這次他要的就是一個神不知鬼不覺,把這鍋扣在遼東賊盜身上,不讓朱昆懷疑分毫。不然以朱昆的性子,一旦知曉是自己計劃敗露,必然魚死網破。


    如今的南越,可是連張網都稱不上,最多就是幾根破線,還跑絲了。


    “娘的……”蕭乾低罵了聲,深覺自己戰場十幾年,都活到狗身上了。


    外麵火光逼近,雜亂的腳步聲混雜著呼喊聲。


    “快!這邊!”


    一派火光流星掃尾般奔來。


    蕭乾左右看了眼,從後窗翻了出去。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蕭大將軍許是今日走狗屎運,於是萬分榮幸,落腳便踩了一坨軟乎乎香噴噴的玩意兒。


    蕭乾一張俊臉頓時扭出了十八道褶子。


    他拚命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個控製不住噴火把這半個太守府都給燒了。


    隨意蹭了下鞋底,蕭大將軍忍著惡心正要離去,卻忽然一怔。


    一隻碩大的馬頭從旁邊破爛的棚子裏探出來,兩綹長長的鬃毛卷成奇特的雲紋,跟大姑娘的小辮子似的,從耳後垂下,襯得一張馬臉端莊得很,大家閨秀風範十足。


    水汪汪的大眼睛骨碌碌轉著,黑燈瞎火裏,瞧著蕭乾,腦袋還歪了歪。


    蕭乾心裏咯噔一下,笑了。


    南越最負盛名的千裏馬,踏雲駒。


    之前方明玨翻看貢品折子時,還問過他,若是喜歡,要不要討來放進宮養著。蕭大將軍愛馬,但更惜馬。


    好馬應馳騁草原,不應埋沒深庭,所以蕭乾溜達過去看了一眼,便忍痛拒絕了。後來聽聞,便是這踏雲駒被送走了。


    蕭乾摸了摸馬頭,矮身鑽進了棚子裏,隨手抓了把馬草聞了聞。


    一點不易察覺的古怪腥味從草葉間傳出來,若非熟悉草料或嗅覺敏銳之人,絕難發現。


    蕭乾半蹲著,安撫地摸了摸踏雲駒,然後輕輕一按它的肚皮某處,摸到一處硬塊,臉色陰沉得能擠出水來。


    想也知道,這等駿馬若是入晉,營造了多年愛馬名聲的朱昆必會找個時機當眾馴馬。


    此時若是駿馬發狂,意圖襲擊大晉皇帝。不管成與不成,最後查出駿馬中毒,宮中隨行馬夫自盡,那這鍋最終會落到誰身上,不言而喻。


    大晉甚至不需要費一兵一卒,就像蕭乾之前所想,方明玨無論是入晉解釋也好,還是自裁謝罪也罷,朱昆都能輕而易舉,便將南越收入囊中。


    因為兵權,在他那條名叫楊晉的狗手裏。


    蕭乾一向是個你損他更損的人,反正不要命的怕不要臉的,他就是不要臉。


    於是,他想了想,解開踏雲駒的韁繩,將馬拉出門,然後點了火折子,反手扔進了馬棚。


    初冬幹燥,草垛立刻著了火。


    火勢漸大,火光如烈雲,衝天而起,濃煙滾滾。


    “桀——!”


    踏雲駒受了驚,體內藥物毒性發作,千裏馬的狂勁瞬間便被激發出來,馬蹄高揚,刹那衝了出去。


    “什麽東西?!”


    “快躲開!”


    “啊——快跑!”


    “走水了!”


    踏雲駒一出,大殺四方,見人就踹。甫一跑出偏院,便滅了一趟巡邏隊。


    慘叫四起,伴隨著刺耳的馬叫聲。火把亂舞,府內一時更加混亂。


    北地風大,大火轉眼便燒了兩間屋子,救火的人和被踹的人難兄難弟,疲於奔命。


    鄭錢窩在一處黑暗角落,眼看前有虎後有狼,馬上要被堵住了,卻忽然聽見一陣動靜,追趕的人立刻轉身朝另一個方向去了。


    抻著脖子,遠遠看見火光燎天,鄭錢咂舌。


    興許真是大人物呢,你看這手筆,太守府都說燒就燒了。


    動靜也傳到了前院,石康原聽了聽,心頭有點不安。照理說,他並未對費禮點透,就算他去柴房查看,哪怕摸到了馬棚,也看不出什麽。


    既是無礙,那此時,他又心慌個什麽?


    石康原站起又坐下幾個來回,還是推門出了屋子。


    喧鬧聲頃刻灌耳,他加快了腳步,卻不想院門還沒打開,便忽然被匹馬捅了進來。


    “救命!救命啊!”


    石康原被馬蹄子一腳掃掉了發冠,連滾帶爬,披頭散發地逃命。


    奈何這院子裏隻有他一人裝逼留下,踏雲駒別無選擇,隻能先將就這個胖乎乎圓滾滾的廢物玩具。


    “救命……救命!”


    想跑回屋子卻腳下一滑,跪在了地上。石康原上氣不接下氣,險些暈倒,最後終是體力不支,一蹄子被踹在了後背,栽了個狗啃屎。


    眼前徹底黑過去前,石康原便見費禮老頭領著人浩浩蕩蕩姍姍來遲,對他露出個奸詐的笑容。


    石康原一口氣沒上來,臉都摔扁了。


    “大人!”


    禮部隨行參事衝過去,一把扶起石康原,有條不紊地吩咐著:“你們兩個送大人回屋,你去找城中最好的大夫來。其餘人等,隨我製住此馬!”


    禮部參事個子瘦小,年紀不大,卻未成想竟是個馴馬的好手,沒多久便將狂躁的踏雲駒製服了。


    踏雲駒藥性已過,因時日尚短,中毒未深,發泄出來,除了馬瘦了一圈精力垮了外,倒還無礙。


    馬倒在地上,被幾個侍衛抬了出去。


    此時已是後半夜,天都亮了蒙蒙的微光。


    經曆過如此荒誕離奇的一夜,本就年邁的太守老頭頓覺自己幾根稀疏的毛發都要被扒拉地幾近於無了。


    禮部參事將事情井井有條安排下去,過來道:“時辰不早了,火勢已止,大人若是疲累,不妨先去歇息,此處有下官便可。”


    費禮拍了拍他的胳膊。


    禮部參事繼續道:“另外,還要煩請大人修書一封,請來遼西大晉使臣護送隊伍。此次朝貢隊伍傷亡委實過重,石大人一時也難以遠行,無人主持大局。若從京中再派人來,恐誤了日子……”


    費禮頷首:“此言不無道理。本官這便去信,連夜送出,最遲後日,也便有消息了。”


    “下官多謝大人。”禮部參事行了一禮。


    費禮借著昏黃影綽的火光看了他一眼,不鹹不淡地冒了句:“胡子歪了。”


    禮部參事臉色一僵。


    費禮哼哼一聲,甩著小袖走了。


    四下無人,各有忙碌。


    禮部參事摸了把額上的汗,摸索著正了正八字胡,又前去庫房清點了一番,做足了樣子,才讓眾人散了。


    他迎著熹微晨光從庫房出來,抄著袖子,左右瞅了瞅,溜達過一麵牆。


    牆頭忽然冒出個腦袋。


    禮部參事抬頭看了眼,翻白眼:“你屬鬼的啊?”


    顧宴翻身進來,皺眉道:“你要跟去京城?”


    高衡從太守老頭繼承了甩袖技能,“那是自然。”


    “易容並非換臉,總有紕漏,”顧宴道,“今夜混亂,無人注意,但若隨行,日久天長,太過冒險。況且,你極有可能麵聖。”


    他們這些人都曾是蕭乾的部下,雖然朱昆並不一定識得他們,但多一份的冒險,眼下也並不值得。他們還有其它任務。


    高衡撇嘴:“那你找姓肖的說去啊。出來前孫將軍說過讓咱們全聽他的,他說無礙,讓我最好跟著,興許有意料之外的收獲。”


    收獲究竟有沒有,還說不準,但蕭大將軍說無礙,便是真的無礙。


    這夜一過,熟悉這位其貌不揚默默無聞的禮部參事的人不是斷了手,就是瘸了腿,直接被踢出護送隊,扔在了遼東養傷,這其中也包括了飽受驚嚇還中風歪了嘴的石康原。


    再加之高衡早已按照蕭乾指示,先一步封死了京中來人一事,又有費禮周旋掩護,竟真的無人再可揭穿他。


    等著消息的這個空當,蕭乾也沒閑著,將搞事的口號進行到底。


    他雇了一幫小賊和地痞,還有南越極具特色的說書先生,將太守府貢品失竊駿馬發狂的丟人事宣揚了個沸沸揚揚,甚至還排了個遼東俠盜榜,搞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並且蕭乾還特心機地不著痕跡吹捧了一番大晉,說大晉兵力強盛,應當憐惜憐惜剛被戰爭蹂.躪過的南越,若是派人來接,必然出不了這等糟心事。


    這樣一來,朱昆騎虎難下,加之虛榮心作祟,縱使懷疑此事,也不會太過在意。


    果然,又過三五日,大晉使臣到了,浩浩蕩蕩一大隊人,將歪在太守府的這仨瓜倆棗接走了。


    楊晉在遼西主帥府裏,一宿就摔碎了兩套筆洗。


    而與此同時,端王世子入宮,與皇後在演武場時常碰麵的事,還是被誰的嘴角漏了出來。


    一心物色方澤顥為下一任傀儡皇帝的常太師冷哼一聲,當日早朝,便讓言官們烏泱泱跪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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