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西北風寒,頃刻便天幕暗藍,大雪飄飄。


    王謙在主帥府待到午間,方才出來。


    出來後徑直回府,草草用了午飯,王謙便又迫不及待地拎上他的寶貝公雞,出門到祁陽城東的街市鬥雞。


    狐朋狗友一大群,早便等著他了。如今來了,便一哄而上,簇擁著王謙進了場子。


    王謙往下掃過一圈,便見其中他家小妾的老弟,那個濃眉大眼的小將彭翰飛也在此列。


    這人一副忠厚老實的麵相,殷勤地擦桌子擺板凳,都要將金帥樓小二的活計都給搶了。


    遼西民風彪悍,百姓欣賞不來京城那些遛鳥賞花的高端玩意兒,便將一間間琴閣畫樓都給改成了鬥雞鬥狗賽馬的場子。也有附庸風雅的,最多便是做個茶樓與鬥雞場的結合版,再無其他。


    金帥樓是祁陽城數一數二的鬥雞場。


    王謙是常客,有個頂好的位置,據說是整個場子裏常勝不敗的風水好位。但今日,這位子卻似乎好運到了頭,一連五場,王謙都輸了。


    眼看再鬥下去他的寶貝雞疙瘩都要蹬腿了,王謙不得不服輸,掃興至極地甩袖離去。


    彭翰飛見王謙氣悶,便在城中的酒樓擺了個小宴,請王謙和他一幫狐朋狗友吃喝。酒過三巡,幾個漢子便稱兄道弟了。唯有王謙,隻顧喝悶酒,不多時便醉了。


    彭翰飛將王謙送回主將府,夫人睡了,便引到了那位小妾院子。


    “老爺,醒酒湯來了。”


    小妾溫婉可人,照顧得妥帖,扶著王謙柔聲細語,將熱湯送到嘴邊。


    王謙迷迷糊糊張嘴喝了幾口,忽然伸手掀了碗,嘴裏含糊地罵道:“王八蛋子!娘的……我就知道……回來、回來準沒本將軍的好事……你想劫……你怎麽不去劫!奶奶的老子……老子給你背黑鍋……”


    小妾掃了眼四下裏關得嚴實的門窗,捏著帕子為王謙擦額上的汗,輕聲道:“老爺,您醉了,切莫胡言。”


    “胡、胡言?”王謙眼睛一瞪,瞳仁光卻是迷散的,“老爺我、我這是……功高震主……功高震主!他……他留不下我……借刀殺人……”


    小妾惶恐道:“老爺,切莫說了,夫人聽了,楊將軍恐要治您的罪。”


    這一句正是戳到了王謙的痛處。


    他的正妻是當年楊晉為了拉攏他嫁給他的楊家小姐,楊晉的堂妹。這位楊小姐貌美性子佳,奈何是個不下蛋的母雞。


    王謙娶她過門的前十年,即便楊小姐膝下無所出,王謙一念真心喜歡,夫妻之情,二念楊晉慧眼識珠,感遇之恩,也一直對這位夫人寵愛有加,就算抬了兩房小妾入門,也未曾寵妾滅妻。


    然而十年後,一個個小妾的肚子慢慢大了。王家庶子一出,楊小姐徹底變了樣子。


    撕破一張溫和了十幾年的臉皮,楊小姐接連害得兩個小妾流產,王謙大怒,卻被楊晉一言壓下。


    楊小姐有堂兄撐腰,變本加厲,隻留下了一位自己的陪嫁丫鬟作妾,便是彭翰飛的姐姐,彭嫣。


    彭嫣知情識趣,時至今日生了一位小少爺,剛生下便命人送到了楊小姐房裏,一直養在楊小姐膝下,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自己兒子的麵都不見,更讓楊小姐放心。


    隻是王謙心裏卻恨極了。


    他咬牙切齒,眼眶瞪得通紅:“欺人太甚……”


    “老爺,時辰不早了,歇息吧。”彭嫣為他寬衣,擰幹帕子擦手擦臉。


    王謙直愣愣躺著,按住彭嫣的手,神色恍惚地喃喃道:“嫣兒……嫣兒……”


    “老爺……”彭嫣放下床帳,上前看著王謙,目光柔情似水。


    王謙呢喃道:“嫣兒……老爺……對不住你啊……這遭事情過了……可要、可要殺頭的……”


    彭嫣垂下眼:“老爺說什麽呢,楊將軍在,誰敢殺您的頭呢?”


    王謙臉上浮出個要哭不哭的酸澀表情:“就是他!就是他……要殺我的頭啊……他跟那位……我就是個替死鬼!首貢……是要株連的……株連九族啊……”


    說著說著,王謙一個三四十的漢子,竟把頭一埋,嗚嗚地哭了起來。


    哭了沒多久,發酒瘋的勁兒過去了,王謙便睡著了。


    彭嫣給人蓋上被子,自去外間梳洗。服侍她的貼身丫鬟進來,彭嫣坐在浴桶裏,就著丫鬟的手心寫了幾個字,對她擺了擺手。


    屋裏的燭火都熄了,暗沉沉一片。


    丫鬟拎著桶到偏門倒水,過了片陰影處停了停,四下一掃,低聲快速說了話,便又神態自若地走了。


    消息一層一層傳出去,沒幾日便快馬加鞭地到了京城。


    “首貢?!”


    信函啪地往桌子上一摔,蕭乾臉色冷得掉冰渣,都氣笑了:“真是毒計,好計!”


    孫長逸看了蕭乾一眼,為他倒了杯茶,“肖兄,氣大傷身。”


    蕭乾壓了壓火氣,喝了茶。他們此時身在京城新開的餃子館裏,兩側的雅間都空著,為防有人偷聽。


    “聽說南越的首貢月初便出了京城,”孫長逸道,“按車隊腳力,此時應是到了遼東,要入遼西了。時間緊迫,肖兄可有對策?”


    蕭乾麵色平靜,挑眉道:“你有?”


    孫長逸眼神一動,聲音低緩:“上麵那位有此一招,不外乎想逼南越皇帝入大晉請罪。這已是等不得了,南越他勢在必得。”


    蕭乾心頭一緊,故作輕鬆道:“既如此,當初鎮國將軍兵臨城下,打到了涔水河畔,為何不直入京城,反倒簽了和約?”


    孫長逸之前被蕭乾忽悠,以為他失聯多年,隱藏自身,並不知曉大晉錯綜複雜之事,便一半試探一半直言地冷笑道:“此事簡單。南越可以是任何人打下來的,但獨獨,不能是蕭乾打下來的。”


    是啊,此事如此簡單,當初的自己為何看不懂呢?蕭乾心裏歎息。


    或許並非不懂,隻是畢竟兄弟手足二十餘年,穿過一條褲子掏過一個鳥窩的交情,仍是不願懷疑。隻可惜世事無常,知人知麵不知心。


    “這邊可有人手,能在遼東攔下貢品車隊?”蕭乾問道。


    孫長逸搖頭:“攔不下,也不能攔下。況且,遼東無人可以信任,來做此事。”


    蕭乾有點坐蠟,摸著光潔的茶碗邊沿沉思半晌,果斷道:“我親自去一趟。還望孫兄能派幾個信得過的兄弟,助我一二。”


    孫長逸真的有點蒙:“你身為一國之後,如何離京?”


    蕭乾笑道:“山人自有妙計。眼下別無他法,不若賭上一把。從京城至遼東,快馬加鞭晝夜不歇,七日足矣。而貢品這幾日剛入遼東,府城停留,與穿境而過,時日差不多。”


    “太過冒險。”孫長逸不讚同。


    他看著蕭乾麵上三分颯然七分果決的神情,忽然有點恍惚,像是透過這張陌生的臉,看見了那位初出茅廬,在戰場上兵行險招,殺伐果敢的英武將軍。若真有同樣的血統,或真有幾分相似。


    孫長逸忽然道:“其實還有一個法子。”


    他抬眼看蕭乾。


    蕭乾眉頭一皺:“什麽法子,別吞吞吐吐,跟個娘們似的。”


    孫長逸眼皮一跳,慶幸自己不是左蒙青那個愣頭青,不然非得幹一仗。


    他笑了笑,道:“肖兄也知,南越皇帝不過傀儡,縱然有些心思,但卻氣量狹小,難成大器。此番與其費盡心思破解,不如將計就計,便讓那南越皇帝入宮,我等於此也可……”


    話有未盡之意。


    這確實是個好主意。


    至少比蕭乾想出來的這個一旦被發現便死無全屍的好得多。


    甚至於孫長逸對方明玨的評價,也甚是客觀。但人終究是人,怎會有三言兩語便可蔽之?更何況,蕭大將軍的心本就是偏的。


    蕭乾瞳色冰冷:“不成。你未見過,怎知氣量狹小,難成大器?切莫以偏概全,三人成虎。”


    “肖兄也是明白人,”孫長逸看著他,眸色幽深,“既知此心狠毒,又何必舍生忘死?”


    聽得此問,一行言語倏忽便從心口裏冒了出來,按也按不住,壓也壓不下,如泉四溢,灌滿胸腔,竟有一時的難言與酸澀。


    情之所至,甘之如飴。便隻有必,沒有何。


    這答案突兀現出,令人惶然失措。


    蕭乾的笑卻仍舊自如:“孫兄可別說得如此含混,不過小皇帝還可用用,時機未到,能不動便不動。去往遼東,我也自能安然解困,到時孫兄隻管多派幾個厲害打手,便是最好的法子了。”


    孫長逸笑了笑,也不知是在笑什麽,點了頭,又定了日子,便走了,且不說他信與不信,你總不能攔著人送死不是?


    在餃子館幹掉兩大碗皮薄餡大的餃子,蕭乾還沒吃飽,本該帶給方明玨的一碗上又疊了兩碗。


    往街上一繞,食盒就塞滿了,蕭乾健步如飛,趕著一點溫乎氣,將吃食都擺上了方明玨的飯桌。


    然而麵對熱騰騰的飯菜,小皇帝卻沒一點胃口。


    “你要離京?”方明玨俊秀的眉頭皺得死緊。


    蕭乾給他盛熱湯,伸手按了下他皺巴巴的眉心,“總皺眉,老得快。”


    方明玨搖頭道:“此事不可。”


    蕭乾把人一摟,喂著喝湯吃餃子,方明玨躲不過,脖子都紅了,隻能張嘴接著。蕭乾狼尾巴晃了晃,緩聲道:“怎麽不可?難道你還有更好的法子?朱昆想算計你,旁人是指望不上的。”


    打了這麽多年交道,他怎會摸不清楚朱昆那條狗的心思?甚至於他都能猜出幾分他們將會如何行事。隻是遠隔千裏,縱使有人可用,也難以處理好。更何況,他們孤立無援。


    蕭乾的話,方明玨自然明白。


    他甚至清楚,這是最好的法子。不然朱昆和楊晉得逞,他勢必扛不住大晉威逼,要舍身入晉的。到那時,一切算計皆成空,他便如褪了鱗爪的幼龍,隻能任人宰割。


    但放任蕭乾離開,普天之下盡是楊晉和常裕祿的眼線,萬一露出馬腳,他倒不會如何,隻是蕭乾絕對難逃一死。明明他也曾狠下心腸派人刺殺,但一想到此人真的會死,一股酸脹之意便冒出喉間,直衝眼眶,幾要落淚。


    可若是聯合常太師,卻難解釋消息來曆……


    動用自己的人,遼東又並無眼線……


    一時之間,方明玨腦袋裏不知轉過多少念頭與情緒,嘴裏下意識地咀嚼著,竟一會兒吃了滿滿一碗餃子。


    “好了,吃多了該要肚子疼。”


    蕭乾命人收拾了,攬著魂不守舍的方明玨坐到矮榻上,雙臂在方明玨身體兩側一撐,盯著人看了會兒,突然低頭親了下方明玨細長上挑的眼角。


    方明玨被這一片溫熱侵襲,瞬間回過神來,“莫鬧。”


    蕭乾咧嘴笑,摟著人往榻上一壓,道:“別想了,我的好陛下。你心疼我呢,我知道。但這回沒法子,隻能讓寶貝兒心疼幾日,不過我保證,絕對全須全尾地回來。要是缺胳膊少腿兒,我便提頭來見,如何?”


    方明玨漠然掃他一眼:“插科打諢。”


    蕭乾驚訝地睜大眼:“喲,居然沒反駁我說你心疼了。難不成真心疼了?來,讓相公摸摸……”


    說著,便一臉猥瑣流氓笑,扒著方明玨的衣領子伸手。


    頌陽殿內生了火盆,一下朝方明玨便換了不甚厚重的常服,蕭乾的大手輕而易舉便伸了進去。剛剛觸及一片溫涼玉潤如上好美瓷的皮肉,蕭大色狼心神蕩漾,還沒來得及摸上兩下,便猝不及防地被撓了癢癢肉。


    敵人來勢凶猛,直襲要害。


    蕭大將軍奮起反抗,反敗為勝,最終鎮壓了叛亂。


    “什麽時候走?”方明玨伏在榻上,臉色緋紅,微微喘著氣。


    蕭乾拚命咽口水,潤了好半天嗓子,開口仍是嘶啞:“今晚。”


    方明玨低頭,臉埋進了蕭乾的臂彎,沒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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