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昌侯府在城東富貴巷,雖是個沒落侯府,但仗著前人蔭庇,仍是有點氣派。更何況皇後省親,就算不待見,也要爭這一口氣,沒氣派也得裝氣派。


    蕭乾挑開一道車簾縫隙望了望,觀察了下敵軍形勢,心裏忐忑得堪比第一次上戰場。


    他對這肖棋都知之甚少,更別說安昌侯府。別的他都能忽悠過去,怕就怕遇見曾與肖棋朝夕相處之人,言談古怪加上舊事模糊,那就露了餡兒了。雖然借屍還魂無人能信,但有些揣測卻比真相更可怕。


    一對威武的石獅子中間,寬闊整齊的台階鋪展延伸。


    台階上一群下人簇擁著一位眉眼鋒利的中年貴婦,貴婦正偏著頭,唇角含笑,與旁邊長身玉立的青年說著話。


    青年頭戴一頂玉冠,發絲整齊,鬢若刀裁,劍眉星目,要不是臉色蒼白,眉宇灰敗,還要一位小廝攙扶著,一副病秧子樣,想必也是能排個京城第幾第幾的風流才俊。這應該就是安昌侯府的世子肖弈了。


    車駕停下,霖鈴掀起簾子,蕭乾踩著腳凳下來。


    “恭迎皇後娘娘——”


    聲調懶散,像是一群沒睡醒的麻雀昏昏沉沉地開著嗓子。


    台階上下下人黑沉沉跪了一片,貴婦人和那青年卻主意很正,腳都不帶挪一下,慢悠悠跟了一句:“娘娘入宮近一年,若不是侯爺摔斷了腿,恐還不願探望這落魄娘家吧?”


    家門還沒進,好戲就要開鑼了?


    內心住著一隻小戲精的蕭大將軍有點激動。


    “夫人怎能這樣埋汰本宮,”蕭乾掐了把自己的腰,本想來個淚眼朦朧,但卻疼得齜牙咧嘴,一張要忍不忍的臉分外扭曲,“本宮……本宮也是有難言之隱。”


    還別說,這表情倒真是像有難言之隱的。


    胡夫人一時有點懵。沒想到那傻不愣登的庶子進了一回宮,段位居然漲了不少。


    眼見有路過的熱心群眾漸漸聚攏圍觀,胡夫人也深知家醜不可外揚,皮笑肉不笑道:“外麵風大,娘娘先入府吧,侯爺還等著呢。”


    自始至終,肖弈這位世子都不曾言語,笑得仿佛一隻花瓶,還是一碰就碎的那種。


    蕭乾被領著進了正院,身後跟著霖鈴和兩個便服打扮的宮人。


    安昌侯果然是被摔了個不清,不僅腿斷了,腦子裏的弦估計也摔斷了。一見著蕭乾小老頭就期期艾艾地開始哭,“我的兒啊!是為父不好……你娘去得早……為父也是逼不得已啊……宮門深似海,苦了我的兒……”


    嚴重懷疑安昌侯女扮男裝的蕭乾被激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侯爺不必如此,本宮……在宮中甚好。”這話說的是沒有半點摻假。


    住的是頌陽殿,睡的是大龍床,還有個暖床的小皇帝,除了偶爾要應付點陰謀詭計,這小日子簡直不能更美滋滋。


    然而蕭乾的演技十分在線,甚好二字硬是被他說出一股一言難盡的便秘感。


    安昌侯捂著臉差點哭斷氣,“都怪為父啊……小三竟然與為父如此生疏……”


    小三蕭大將軍的麵皮抖了下,深覺這個小名自己受之有愧。


    勉強憑著自己巨能忍巨能忍的堅忍之心跟哭哭啼啼的安昌侯一來二去演了一會兒父子情深,蕭乾度日如年,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到了救場的胡夫人。


    “老爺猶在病中,切莫如此傷心。”胡夫人用帕子點了點眼角,“皇後又比不得二姑娘遠嫁,人在京中,總有相見,老爺先顧好自己身子才是。”


    說著,招了招手,過來幾個丫鬟,便吩咐道:“服侍老爺先歇息。”又轉向蕭乾,“老爺思兒心切,娘娘不若用過午膳再回宮,多陪老爺片刻。”


    得,好話都讓你說了。這都不答應豈不是愧對安昌侯這麽大歲數還辛辛苦苦幹嚎一頓?


    蕭乾佯裝猶豫半晌,才點了頭。


    胡夫人微微轉動著的眼珠子一頓,光影般飛快閃過一道異樣的神采,像是欣慰,她破涕為笑,“來人,先讓皇後娘娘去梧桐苑歇息。”


    蕭乾腦袋上燈泡一亮。喲,敢情在這兒等著他呢。


    施施然起身出了屋,蕭乾這時倒分外輕鬆了。


    這安昌侯與胡夫人顯然與肖棋並不太熟,今日引他來也並非是真情實意敘敘舊探探病,而是另有圖謀。雖然又要來點勾心鬥角,但這可比安昌侯給他哭一段要來得幸福多了。


    管他是什麽盤絲洞,總要闖一闖才知道。


    很多時候庸人之惡毒,總比不上奸人之磊落。


    虎毒與不毒,也從來與食不食子無甚關係。


    梧桐苑在安昌侯府的西南角,算是一間大院落。


    廊簷精巧,漆光鋥亮,入目便是兩排高聳的梧桐樹,直撥雲天。深秋已至,凜冬將來,寬大的梧桐葉鋪滿台階,配著滿園白菊海棠,倒是別有一番鬱鬱秋色。


    蕭乾剛一坐下,領路的丫鬟就要轉身再帶著宮人們歇息。


    “哎,等等。”


    蕭乾一把攔住,慢慢找著了點傳說中肖棋又驕橫跋扈又懦弱愚蠢的感覺,吊著眼睛,語氣欠得恨不能讓人往他嘴裏塞滿三斤臭酸菜,“這是幹什麽?把他們都給本宮帶走了,誰伺候本宮啊?一幫臭奴才而已,你不用管,下去吧下去吧。”


    丫鬟一頓,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她就說這位三少爺不可能說轉性就轉性了。


    “娘娘,這是夫人的吩咐。”多餘理由沒有,丫鬟確信單夫人倆字就得壓垮肖棋這隻紙老虎。


    蕭乾果然熄了氣焰,為難了會兒,手一指:“這個給本宮留下,其他的你帶走。”


    丫鬟一看,是個垂著頭唯唯諾諾的大男人,便沒再計較。領著霖鈴等一幹宮人退下,又有梧桐苑內的兩個小丫鬟過來帶上門。


    人聲遠遠去了。


    蕭乾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沒骨頭似的往貴妃榻上一倒,長腿伸開,喝了口茶,對著站著的人勾勾手指:“還愣著幹什麽啊,過來給本宮捶捶腿。”


    那人依言過來,一拳頭砸蕭乾胸口。


    已經開始恢複皮糙肉厚的蕭大將軍撓癢癢都比這痛快,但他的戲精病又發作了。一把抱住人的胳膊不撒手,“哎呦……打得可真疼,你這下死手啊……還有沒有得管了,當朝天子謀殺親夫了啊……”


    當朝天子方明玨臉黑如鍋底。


    蕭大將軍結束了他的表演,拉著方明玨坐下,正色道:“如何?我沒騙你吧,出宮自然是有出宮的好處。天天窩在那一畝半寸地兒,能知道個什麽?捂都把人捂傻了。”


    方明玨冷漠臉:“所以這就是你讓朕假扮太監的理由?”


    蕭乾幹咳一聲,哥倆兒好地摟住小皇帝的肩膀:“唉,這能怪誰你說。你這小身板要是假扮個侍衛,楊晉不得摳了自己倆狗眼珠子?”


    方明玨不想在這個傷害男人尊嚴的問題上多做糾纏,順應著蕭乾之前的話題,道:“安昌侯墜馬看來另有蹊蹺,而且這侯府真正說了算的,是這位當家主母胡夫人才對。”


    “而且這安昌侯哭得可是全沒道理,”蕭乾冷笑,“再如何的不管事,好歹也是個侯爺,就算是真心疼,也不至於在個庶子麵前哭喪。這明擺著是要先禮後兵。前邊越是規矩得緊,後邊便越是凶險。”


    說到這兒,方明玨眼波淡淡一轉,“如此凶險,你就不擔心自身安危,還硬要留下?”


    蕭乾按著方明玨的手一直沒鬆,此刻一用力,直接將人勾到了懷裏,肩膀撞肩膀。


    刻意壓低的聲音像股柔柔的風一般吹進耳朵裏,騷動著心尖,“我的安危無甚緊要,我隻擔心陛下。所以,自此時起,萬望陛下勿要離臣左右。”


    前半句浪得沒邊兒,摸不出半分真情還是假意,後半句卻冷了音色,竟一時有點萬分穩重的安心。


    方明玨垂著眼,烏壓壓的睫羽遮住那一絲半抹流轉的清光,薄而蒼白的唇微微抿著,擋住那些湧至嘴邊的情緒,隻瀉出一點清淡:“以身涉險,殊為不智。”


    蕭乾挑眉:“你是不是還想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方明玨抬眼。


    蕭乾笑得萬分無賴:“我可不是君子。誰敢對我小人,我就讓他以後再生不了小人。”


    方明玨一時沒轉過來,然而上下文聯係蕭乾這流氓頭子的尿性,立刻便明白了。隻能說蕭乾的無恥,無時無刻不在讓方明玨大開眼界,然後為自己的見識短淺而羞愧得無地自容。


    “陛下素來聰慧,不如猜猜他們會出什麽招?”蕭乾突然湊近了,貼著方明玨的耳朵說。


    方明玨已不會再為這種程度的調戲惱羞成怒。


    清冷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莫名的笑意,方明玨站起身,在裏間外間的床頭匣子裏翻了一陣,拿出一塊端正的香來,揭開香爐的蓋子,甩手拋了進去。


    煙嵐升騰,竟是一股熟悉的奇異香味。


    似清似膩,兜兜轉轉,縈來繞去,卻直撲心頭一把烈火。


    “果真如此。”方明玨聞著這香,神色冷若數九寒天。


    目睹一切的蕭乾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陛下,這香沒問題,令人情動也並非全是如此。而且……若是真有問題,你這樣點上,真的好嗎?”


    方明玨神色一怔。


    蕭乾神色無奈,屈指一彈桌上的茶杯,他進門便喝過。


    “你……”方明玨恍然。


    蕭乾對他搖了搖頭,笑意莫名:“要是不走這一趟,或許還真要被騙得當褲子。我這麽單純善良,果然不適合玩這些陰謀詭計啊。”


    方明玨頓時有點一言難盡。


    “上次頌陽殿那香隻是誘因,而且並非是你說的那些不痛不癢的奸計,”蕭乾沉吟了會兒,一開口石破驚天,“他們想殺你,然後嫁禍給正好過去的我。我猜測……是那瓶凝霜散有問題。那是太醫院的?”


    “是……”方明玨隨意應了聲,心口忽然一陣莫名惶急,這讓他一把抓住了蕭乾的胳膊,“明知是毒……你還喝?!”


    蕭乾驚愕,顯然沒料到小皇帝反應這麽大。而方明玨在貿然出手之後,突然覺得好沒道理,強壓下失態的異樣,收回手,冷淡嗤笑:“話都說不清楚,也不知這一回是不是要嫁禍給朕。”


    這才是正常反應。


    蕭乾疑惑,難道剛才那香真有毒?要不然小皇帝怎麽突然吃錯了藥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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