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二老爺從紀老太太屋子裏出來,中年男子朝紀老太太笑了笑,也跟著一起走了出來。


    到了院子裏,中年男子才回答方才紀二老爺的問話。


    “二叔不用太過擔心。李郎中剛才給三妹妹診脈,說是三妹妹並沒什麽大礙,隻是一時氣血淤堵住了。三妹妹年紀輕,將養幾天,也就全好了。”


    “我知道了。”紀二老爺點頭,對男子露出讚許的神色。“慶善,多虧了你裏外幫忙。你的事也不少,快去忙你的吧。改天二叔請你吃酒。”


    “不敢當二叔的謝,都是我分內該做的。我有什麽事,總比不上二叔家的事要緊。二叔自去看三妹妹,我回去陪著老祖母說說話。”江慶善陪笑說道。


    “這就更好了。”紀二老爺拍了拍江慶善的肩膀。江慶善極善言談,有他去陪著紀老太太說話,開解紀老太太,紀二老爺很放心也很滿意。


    江慶善一直將紀二老爺送出了院門,看著紀二老爺走遠了,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莫測起來,等他轉過身,卻又是滿臉最親熱坦誠不過的笑了。


    “老太太受驚了,二妹妹受驚了。”


    ……


    紀家還是在紀老太爺父親的時候在清遠縣定居,買下了城中這處房舍。紀老太爺在太原府知府任上致仕返鄉,又很是修繕擴建了一番,才成就了今天的規模。


    紀府前後共有四進,紀老太太一應女眷就都住在這第三進的內院。紀二老爺的院子離紀老太太的院子並不遠,紀二老爺又心急,一會的工夫就到了。


    李郎中已經給紀曉棠診了脈,如今正由紀三老爺陪著在廳中開藥方。


    紀二老爺先見過了李郎中,知道紀曉棠的情況正如方才江慶善所說,這才往西屋來見妻女。


    紀曉棠躺在枕上,紀二太太穆氏側身坐在旁邊。穆氏一麵輕輕撫摸著紀曉棠的頭發,一麵低聲對紀曉棠說話。


    紀曉棠卻異常安靜,一雙漆黑的大眼睛中沒有任何的情緒,似乎根本就沒有聽紀二太太說話。


    紀二太太聽見腳步聲,知道紀二老爺來了,就慢慢地扭過頭來。紀曉棠卻似乎無知無聞,一雙眼睛依舊空洞~洞的。


    紀二老爺喚了一聲紀曉棠,紀曉棠依舊毫無反應。


    紀二老爺的心就翻了一個個。往常紀曉棠的眼神是何等靈動,如今的樣子,竟仿佛是失了魂一般。


    李郎中說紀曉棠沒有大礙,指的是紀曉棠的性命無憂。但是李郎中還對他說了別的話。


    紀曉棠撞了頭,外傷方麵倒是無礙,至於內裏,李郎中卻不肯妄下斷言。這件事可大可小,可能毫無妨礙,但是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紀曉棠從此以後會留下一些病根。


    這兩種可能,各占五五之數。


    至於會留下怎樣的病根,李郎中沒有明說,但是紀二老爺還是明白了。


    如果落生就是如此,那也就罷了。可是,本來那樣聰慧的孩子,如果從此以後……


    紀二老爺不忍再想下去了。


    “曉棠她,一直就是這樣?”紀二老爺和並肩站在紀曉棠身前,一麵輕聲問紀二太太道。


    紀二太太含淚點頭。


    紀曉棠自打睜開眼睛,就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對於外界的一切都無知無覺。


    “曉棠她,好像都不認得人了。”紀二太太低聲道。


    “曉棠,”紀二太太俯下~身,臉上強顏歡笑,“曉棠快看看,你爹爹來看你了。爹娘就在你身邊,好孩子,你別嚇唬娘,好歹看娘一眼,應娘一聲。”


    紀二老爺和紀二太太在紀曉棠身前站了半晌,紀曉棠依舊是那個樣子。


    紀二太太終於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紀二老爺愁容滿麵,也紅了眼圈。


    紀曉棠終於第一次有了動作,她緩緩地闔上了眼睛。


    “曉棠倦了。”紀二太太忙說道,一麵為紀曉棠仔細地蓋好被子,一麵對丈夫使了個眼色。夫妻兩個輕手輕腳地從西屋出來。


    “醒來就呆了,怎麽喚她都不應聲,換了個人似的……,曉棠這個樣子,可怎麽好。”


    在廳中坐下,紀二太太再也撐不住,整個人都崩潰了。


    “三弟已經去抓藥。李郎中醫術高明,他說曉棠沒有大礙,就一定沒有。等吃過幾劑藥,就會好起來。”紀二老爺強忍著心酸安慰紀二太太。而這些話,他也是特意說給自己聽的。


    夫妻兩個不敢高聲說話,怕驚擾了屋子裏的紀曉棠。


    “不管怎樣,即便是不好了,咱們一直養著她,總不會讓她受了委屈……”


    “冤孽……”紀二太太哭道。


    “哎。”紀二老爺歎氣,一拳狠狠地捶在自己的腿上。


    小女兒這樣,怨不得別人,害她如此的,正是她嫡嫡親~親的姐姐。兩個孩子,都是他們的親生骨肉。紀二太太此刻的傷心,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件事,怎麽能怨你。”看到紀二太太自責,紀二老爺的痛苦地皺眉,心中越發難受起來。


    “怎麽不怨我,如果不是我不得娘她老人家的歡心……”紀二太太嘴裏說著這樣的話,語氣中卻是極力壓製的委屈和抱怨。


    這就是紀家說不得的事了,紀二老爺的心仿佛油煎一般。


    “別再說這樣的話,要怨,也是怨我……”


    夫妻兩個正在紀曉棠的未來擔憂,一麵自怨自艾。西屋內,紀曉棠卻又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她並不是不認得爹娘,也不是心中有怨氣故意不理睬兩個人。


    她實在是太過震驚,生怕自己是在夢中。


    前一刻,她還在四處漏風的茅草屋中,四處饑民圍繞,各種哭聲罵聲不絕。她熬不過饑餓和疾病,在爹娘的哭聲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還不滿十六歲。


    然而轉眼醒來,竟回到了紀家的老宅。錦繡叢中,一家安樂,無憂無慮,以為這樣的日子會長長久久。


    她懷疑自己在做夢,然而一切又都那麽真實。


    撞破了頭這件事,她一直都記得。


    祖父除孝,送走了親朋和一眾僧道之後,她脫去素服,歡天喜地地換上了顏色衣裳。和其他這個年紀的小姑娘一樣,她也愛漂亮。為了今天,她早就準備好了最喜歡的那套鵝黃色的衫裙,還將一直藏在匣中的那隻蝴蝶點翠的金縷絲釵。


    這還是她六歲的時候,隨父親在欽州任上時得的。她幾乎還沒有機會好好的戴出來,就趕上了祖父的喪事。


    就是這隻釵惹了禍。


    姐姐紀曉芸看見她戴了這隻釵,立刻醋意大發。姐妹兩個小小的口角,紀曉芸是驕縱慣了的,脾氣很是不好,就推了她一下。


    她的頭就磕在祖母紀老太太屋子的門框上,當時就暈了過去。


    那個時候她十分懂事,醒過來之後怕爹娘擔心,一家子口角,隻說自己沒事。紀老太太怕紀二老爺和紀二太太責怪紀曉芸,當下也說小孩子家磕磕碰碰不過是小事,沒有必要大驚小怪。因此,家裏連郎中都沒有請,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不對,事情到此還沒有完。因為她沒事,姐姐紀曉芸反而委屈了起來。紀老太太也責備紀二老爺和紀二太太偏心,好東西隻給了紀曉棠,卻沒有給紀曉芸。


    紀老太太數落起紀二老爺和紀二太太來,最後終歸會落到不孝這兩個字上麵。因為紀曉芸是她一直帶在身邊的,苛待了紀曉芸,就是眼睛裏沒有她這個老太太。


    紀二老爺和紀二太太受不了,哄著紀曉棠將金縷絲釵給了紀曉芸,這才平息了這場風~波。


    天知道,紀二太太因為沒能親自帶大紀曉芸,對紀曉芸很是掛念,凡是給紀曉棠製備什麽東西,總要給紀曉芸也準備一份。紀曉芸得的,隻比她多,絕不比她少。而紀老太太的東西,卻隻給紀曉芸,極少有紀曉棠的份。


    紀曉棠記得,當時她沒有讓紀二老爺和紀二太太為難,但是回到自己屋子裏,卻是難過的哭了半晌。


    那個時候,一件衣裳,一隻釵,在她的眼睛裏便是天大的事情了。她哪裏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吃不飽,穿不暖,甚至性命不保這樣的事那。


    紀曉棠轉眼看了看旁邊小桌上放著的金縷釵。


    不過是芝麻綠豆一樣,再小也不過的一件事罷了。


    如果紀曉芸想要,那就給她,她再也不會為了這個而難過哭泣了。


    不過,這一次,紀曉芸應該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了。畢竟,她好不容易醒轉,在眾人眼中,是差點就死掉了的人。而且,還十有八~九會落下病根。


    憑著紀曉棠的聰慧,自然是知道紀二老爺和紀二太太在擔心著什麽。


    紀曉棠慢慢地坐起來,拿了金縷釵在手中把~玩。此刻,她已經知道這並不是夢。蒼天有眼,又或許是祖父在天有靈,讓她重生,那麽她就要好好的謀劃謀劃。


    她之所以十六歲就夭折,是天災*造成的家道敗落。


    天災她不能避免,但是*卻是可以消除的。這輩子她沒有什麽野望,隻希望能夠安樂地活著,老死於床榻之上。


    回想前生的經曆,此時那暗中的黑手已經成了氣候,就要伸向紀家。留給她的時間並不多。她必須要立刻行動起來。


    其實暈厥過後,她早已經醒了過來。不過一時錯愕,並非有意,造成了眾人的誤會。然而這應該並不是什麽壞事。


    將錯就錯,這件事大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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