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師大鑒:


    手示及贈書《習 禪錄影》均收到。先謝謝老師。奇怪的是這本書的書名,似曾相識,我記不得是在哪兒見過。但既是本新書,是不是很久以前在別的書上登過廣告?在未收到這期《人文世界》之前,我還以為是哪位先進的打坐記錄,我不知道是關於禪七的東西。書還沒正式地看過,隻翻了一下,我已知道不是一本普通的書了。我曾先用紅筆勾出重點,慢慢研究。但願老師以有教無類,誨人不倦的精神指教一些要點,於願足矣!當然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 。可見也得有人領進門呀!我還有幾個問題,看老師的方便告訴我吧!


    一、真我是不是靜定中的那點覺性?(師曰:靜坐中那點覺性,猶非真我,我亦無我,強名真我。靜中覺性,如第二月,古人詩所謂:“千江 有水千江 月,萬裏無雲萬裏天。”於此中明去,方有近似處。)


    二、所謂的“這個”是不是就是不管過去,未來,隻當時那一個身心什麽都沒有的時候?(師曰:所謂這個,並非那個。身心全不是它,身心亦全是它,今舉洞山偈以資明助:“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應須恁麽會,方得契如如。”)


    三、當飛機失事時,人機俱毀,所有人們的那一點靈光,都因太緊張而隨著肉體消失了,再也找不回老家。如果其中有一個有定力的人,他就會與人不同,他的真我還可借此而脫了這個色殼子呢,豈不更好!所以成道的人不怕死,因為死在他隻是屍解而已。我說得不清楚,但我相信定力的重要性。(師曰:所說定力於生死之際的重要,甚是。但還不是了脫生死之中心關鍵。真了生死者,須定慧圓明,徒有定力,猶非其所能也。)


    老師何以教我?專此感謝老師的恩賜。


    敬祝教安


    金滿慈敬上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三日


    懷師大鑒:


    二月二十八日晨,昆韋產一女孩,大小平安,了一件事。她是真正的走上人生的大道了。我在忙中,還要請教老師兩個問題:


    一、日常行住坐臥,常有一個小聲音在我們內心提示一切,它是不是就是人們的理智?(師曰:此乃耳識上聲塵分別習 氣上之影現,它與意識法塵想結合,似真實幻,不可執著,執即為患。)


    二、人生三寶,我認為神,氣是來自太虛,而精為肉體所生,所以人死後,神,氣歸於太虛,而精則隨肉身消逝。至於嬰兒隻是造好了的一部機器,他(她)借神、氣才能生活,而神、氣也要借人體 才能發揮作用,這是互相為用的。神是永遠不朽的東西,這部機器壞了,再另找一部;氣是宇宙間永遠用不完的,隻要人活著,就自然像氣球一樣,充滿了氣,氣球破了氣也就走了。而神是屬靈的,它為什麽找這部機器而不找另一部呢?這就是業和緣的關係了,像吸鐵石一樣,互相吸住而不放的。至於天堂地獄並非真有這麽一個地方,但也確實是有的,不過並非有人主宰,不真像人間的法院。總之,是自然的現象,必然的趨勢,好人一定吸好人,惡人定被惡人吸住,當然是業的關係,老師以為何如?(師曰:說對了。)可能我詞不達意。如果老師能啟示我,我會慢慢地悟,不要怕我不懂。專此即祝


    健康


    金滿慈敬上


    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六日


    懷師大鑒:


    來示奉悉。謝謝!前寄波城的手示,一直沒有收到。不知究竟有什麽事?茲寄上小孫女的小照一張,是她三個月大照的。這孩子很壯,現已七個月了,從不生病,白天都由我帶,夜間則由昆韋帶她睡覺。她吃母奶,白天則喂牛奶。


    《習 禪錄影》我已看了多少遍,看一次有一次的心得。現在觀心的時候,真有一個東西站在心旁看它。(但隻是個影子,沒相。這東西無相,但很清楚地體會得到。)這東西也能在空空洞洞的感覺中覺知一切,在平時應事接物的時候,稍微一帶它就在我身邊,不知是不是就是那個靈明之性?我覺得不會那麽容易找到吧?會不會我用意太過之故?其實前些日子我觀想過,因為觀不起來,已作罷了。何以忽然又來了呢?專此即請


    敬安


    金滿慈敬上


    一九七六年十月四日


    滿慈夫人左右:


    十月四日函及附來令孫女照片均收到。看來令孫女將來定是福人,可以預卜也。昆韋夫婦他們生活一定愉快。關於前寄波士頓的信,既已事成過去,遺失了並無所謂。


    你來信說到近來觀心,似乎了解另有一我在觀心。由此即可了知此心性之體用的能所之分。似乎另一我在觀心,即能觀之作用。此另一我正在觀此心時,此所觀之境,即心性功能起用之“所”。迨知“能”“所”雙忘,“心”“法”皆寂時,即為自性呈現,了然不生。然當此時,所謂呈現雲雲,亦隻是形容詞之表相,並非真有一個什麽東西可呈現出來。如有個東西可呈現,則又落在另一法的係縛之中了。


    你又說最初觀想燭光——明點的時候,反而觀想不起來,近日無意中發現一個燭光似的明點現前,無論開眼閉眼,均可在前。這並非用意太過之所致,實因生理氣機調順,自然呈現;在密宗或道家修行人,往往便認此明點,忽而轉落光影門頭,中道而限。有其他的道門,卻認為這便是性光。其實,此一明點,亦隻是自性靈光的“子光”而已。所謂子光,等於現代語所謂的分光投影而已。能由此而返照於自身自心,寂然忘身忘境,與自性的“母光”相合一片,便為更上層樓的進境了。總之,有相之光,以及無相之境,仍然皆是心所。此中義理,至為精微,非片言可盡。你但反觀能觀之心,了知自性的真空生起妙有,妙有畢竟真空,便可自由 自在。如果於此不知返照,或忘記返照,便落在玩弄光影,反而變成精神外溢了。


    根據你的進境過程及你的自知參究經驗,我想當此信到之日,你已可能找出其中道理,另有進步了。又你在此境中,自疑為獨影意識之作用——可見你謹慎參究,並不沾沾自喜地求證態度,實在難能可貴。其實,此非獨影境,實是心物一元的四大——地水火風之“幽清動元”的作用。(觀彼幽清,常擾動元之句。可查見於《楞嚴經》五陰魔中的後段。)你但抓住《楞嚴經》所說的原則“性光真空,性空真光”便哂然自得了。專此,祝 平安


    師字


    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日


    懷師大鑒:


    來示收到。謝謝開示!


    最近氣脹,先由氣穴開始,一次在坐中感覺氣由氣穴出來,由腹部以上,充滿了氣,很不舒適。前夜氣動,與以前氣動完全不同,似乎是內動,要注意才知道氣動,否則還以為是氣脹。從前會一身大汗,現在隻是發熱及些微有汗而已。昨夜又動,是打坐的時候,是外動,和以往一樣,身體會搖動起來。經過兩次氣動之後,體內輕鬆多了,我不知道該不該用意向下行氣?我不敢引,因為我從不敢用有為法。


    最近常有飯後感覺地震,三次是午飯後,一次是晚飯後,同桌的人都不知道,隻有我有些感覺,不知是不是病?我很知道在打坐時,沒有把身心完全放下,但究竟有什麽放不下,真是莫名其妙。我想就是有一個要放下的心,毛病在此。其實我在打坐時,是一切不管的,什麽真空妙有,什麽靈明自性,即使天掉下來,都不去想的。最後有一個問題,請求老師開示:在打坐時,很清楚的是有個東西,從前隻是一個影子,現在比較明顯,但說不出它的形狀,隻體會得出是圓圈中的那一點。還有那個燭光,雖然有形有相,我也可以隨意移動它,但我說不出它是在內在外還是在中間,似乎是懸空的,也是飄動的。還有那個我觀心,他也觀心的東西,我覺得他和圓圈中的一點很相似,是不是就是一個東西?這三樣東西,能不能合在一起?如果要定住他,究竟要定住哪一個呢?還是要都定住?


    我知道我可能急了一點,越來越糊塗了,一身有這些妙有,應該以哪個為主呢?


    我看《道藏》,不懂什麽是“些子”?《習 禪錄影》也有:“深深撥,有些子......”


    口水仍源源而來,不知有何用處?專此即請


    敬安


    金滿慈敬上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十六日


    滿慈夫人左右:


    十一月十六日函悉:你這次來信比較難答,因為許多重點,必須口說才能講授得清楚,實在非筆墨可通。但是以你的程度,多看看書,細細地體會,相信會有所心得才對。


    總之:你感覺的地震,是氣動,氣脈不歸元的現象,不要緊,不理它,也不是病。但少吃點飲食,使腸胃清理清理便好一點。如氣滿不思食,便盡量少吃。你問的“些子”,是道家的代用詞,道家便是故作神秘,喜歡用密語。所謂“些”子,便是“此”“二”,這個二,便是神和氣兩樣。道家認為把神氣二者合一,也即是心氣合一便行了。《禪宗語錄》所謂的“深深撥,有些子,平生事,隻如此。”那個所說的有些子,是口頭語,就是有些子消息的意思。同道家的“此二”無關。


    口水源源而來,是好現象。如衰老極了,便無口水,所謂口幹舌燥,即為病象。當口水來時,便和鼻子輕微深吸氣同時咽下,最好。


    不能向下引氣。你但把注意力不理氣機的感覺試試看。因為照你說的現象,還是意識的感覺在無形中太注意氣了。空掉感覺,你看如何?


    其實,你所感覺的有個無形的東西,也是意識平靜時習慣性的作用,有的人,如果弄錯了,便說它是神。你所說的那個燭光相似,便是氣的反射,也是你意識平靜時的習 性感覺作用。有的人弄錯了,便把它當作性光——自性光明。事實上,你仔細研究,你現在所感覺到有一無形無相的感受,同時又有一燭光似的光影,又同時知道你在打坐做工夫,這些等等,都是境,都是相,你再反思參究,能夠同時知道這些的,那個自知的知覺之性,不屬於這些境上,也不屬於這些相上。如果你能由此深入一參究,便可知道“我本無心於萬物(相),何妨萬物(相)常圍繞。”我想你能仔細看懂了我這一段話,一定另有進境,可以由定生慧了。匆此祝 好


    師字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二十日


    老師:


    自從那次在靜坐中,我觀心,另一個我也在觀心時,忽然間,我體會到我的心和身體分開了,各是各的了,分不開,也合不攏,此後不論在動中或靜中,似乎有一個無形的我隨在我的身邊,我看什麽,她也在看,可是當我獨處的時候,她就看著我,又似乎她就是我,當我吃飯,或行動時,都覺得不是我,而是我正看著另外一個我,但在我靜坐的時候,她又與我合而為一了,我已分不清她是我,還是我是她了呢?唯有在境風生識浪,而又迷不知止時,她就會無影無蹤,再也體會不到了。而我才感覺到實實在在有一個我的存在。此中微妙,非言語,筆墨說得清楚,但我相信老師會懂。現在的問題是這樣:在一年前,我看過《印度瑜伽健身術》一書,它把真我與假我,用二鳥來作譬喻,當時看過,並無一點反應,而現在我不知是否潛意識受到了影響?要如何才能辯別它的真假呢?這是一個最重要的關鍵,尚乞老師開示!


    近來不能喝水,一天隻喝二,三口茶,多喝則胃脹,吃水果也隻能吃半個,至於口水之來,在動中,靜中都一樣,有一次半夜驚醒,恍惚中,口水源源而來,就如過去半夜氣機發動時的情形一樣。


    最近體內的氣已不似過去那樣發脹了,打坐時手已不脹,身體已不動了,是氣已歸元嗎?不知道,也不管。餘容後稟。敬請


    道安


    昆韋給老師請安


    金滿慈敬上


    五月十八日


    滿慈夫人左右:


    五月十八日函悉。你問的兩個問題,很重要。第一,你目前做工夫,覺得有兩個我,另一我即隨此我而並存。其實,此一境界,亦是你一心一念之間的變化,隻是你未反省檢查此念而已。我問你:當你正在覺得另有一我與此境界並存時,你那個能知此我與彼我的,是一?是二?當然,你一定說:那個能知此二我的,還是一。那麽,這個問題不是解決了嗎?另一我是妄想,是幻境,是一念錯覺之所變化,本非真實。再由此進一步,即此現存肉體之我,也是妄想之所流注,之所存在,也是幻境,是暫時假有的妄想而已。彼此二我皆非真實,唯能知此是二,此是一;此是妄,此是真的一知,無形無相,用之則有,舍之即空,無相而自清淨,方為較近真如。


    總之,到此,必須靠慧觀反照而參究心源,切勿著此幻相。不然,即使能使精神飛越,的確如另有一我,可與此身乍離乍合。一般外道——包括瑜伽術等,皆落此偏差,仍認此妄幻為另一真我,甚至,可以出神入化。其實,皆屬無慧無智之自欺而已。


    此另一我,與今時存在肉體身之我,統皆譬如月亮的影子,並非真月。何況月本無光,反映日光而有明。性本無我,反映識心而有用。於是千江 有水千江 月,萬類眾生萬類生。若能心空究竟之一念,則萬裏無雲萬裏天,此性本自圓明清淨,即今我尚不可得,何況另一幻我,甚至,千百萬億之幻我耶!第二,不思飲食時,即不勉強。據所述之現象,確為氣機歸元之象。望不生執著,一切任運自然而去,即另有一番氣象矣。匆此祝平安


    南懷瑾於關中


    五月二十八日


    老師:


    五月二十八日手示奉悉。謝謝開示!


    一切境象又都成為過去。前幾天在坐中,忽然感覺天好矮,四周好狹,我在中間透不過氣來。有時耳內發癢,似有風聲,我想是氣衝耳膜之故。有時心內一片清淨,一絲雜念沒有,真像一片晴空,沒有一點百雲,舒適極了。那是在午夜,一覺醒來,那同身輕如葉一樣的微妙,心裏清楚得很,提不起一點念頭。隻可惜為時不多,一刹那就過去了。


    我看過了《維摩精舍叢書》的《榴窗隨判》,得益不少,但不懂怎麽使六識出六門。


    我現在隻懂無念並非什麽都不想,那隻是意識暫停而已。我更了解提起即用,放下便休,在體之時,用歸於體,在用之時,體在用中的道理。


    所謂提起,放下,放則彌於六合 ,收則退藏於密;展則彌綸法界,收則絲毫不立。以上這些是否同一個意思?


    當妄念起時,那能覺的和要空即空,要有即有那個能做主的,是否即是我們要找的那個無位道人?能覺的和能做主的是否同一個東西?人的煩惱是否業力借神識而活動?


    不借是不是“如百千明鏡鑒像,光影相互,塵塵刹刹,各不相借”的意思?


    我正看《指月錄》,那些機鋒轉語,我不懂,我大多以不求甚解了之,不過有些地方看完了,仍要請老師開示。我覺得人難得的是智慧,世間有很多聰明有餘,智慧不足的人,我連世俗的聰明尚且不夠,更不談智慧了。如果智慧能在定中求,那該是我最大的希望!專此敬請 道安


    金滿慈敬上


    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九日


    滿慈夫人左右:


    來函所提問題,你都自有解答,所以不再答複。


    關中懶動,所以遲遲作複,敬請見諒是幸


    南懷瑾


    八月二十二日


    老師:


    九月八日奉悉手示之後,一直在等您寄來的東西。十月四日收到您的一部分關中日記。從農曆正月初一至十四,共二十四張。最後一段是說長公子長壽,此次考取及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的結果。最後兩句是“在現實社會一般世俗觀念看來,大家認為亦是一種光”,到此為止,沒有下文,我想似有遺失?


    看完老師的日記,真有說不盡的感慨,尤其關於二公子那一段。老師說得很對,人一生的安危,本來就難預料,何況目前學軍事,更是如同賭博 ,勝負難卜。一方麵,老師希望他進西點,一方麵又父子情深,感慨無窮,這種心情,我最能了解。但願他能為老師未完願力之化身。


    老師的絕句:“此心歸到真如海,不向江 河作細流”,我想老師已辦到了。老師在關中一天入定幾次,據說有時脈解心開,像心髒病突發一樣,幸而是在關中,若平時如此,就不能辦事了。我已看過《指月錄》,我最羨慕想走就走了的那些禪師。但不知是否有自殺之嫌?除了一些機鋒轉語之外,每段我都詳細看過,得益不少。有人被狗咬而悟,他悟什麽?是不是突然失去知見的一刹那,那就是本來麵目?空空如也。我也看過了《圓覺經講義》,全是禪宗的頓悟和漸修。講得非常清楚,我花了很多時間,連看帶抄。因為我帶孩子,時間不多,都靠夜間燈光下用功。我現在懂得那個能知的,能做主的他,就是“真照無邊說似他”的那個似他的他,是幻知。因為這個知是能所宛然的,所謂一動即覺,一覺即離,是以幻修幻。都是幻知幻覺。最先要悟淨圓覺,依悟起修,須假禪觀。三觀即空觀、假觀、中觀。勤斷二障,然後先斷迷識四相。後斷迷智四相。據說覺性雖非修生,但以修顯。所以必須要修。這本書的重點,大致如此。老師以為如何?何謂臥禪?何謂眠夢工夫?“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終須累此身”!確是如此!


    老師的決定閉關是對的。我越來越體會到此身真是大累!但又不能不要。我不懂《禪海蠡測》何以要譯?台灣朋友我已介紹去買了!都說很好。 關中尚乞珍重!即請敬安


    金滿慈敬上


    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日


    老師:


    手示奉悉,謝謝!


    不知為留學生特開的課結束沒有?我病了一個多月,本來是麵部三叉神經痛,買成藥止痛藥服了一段時間,最後經人介紹一位大陸 中醫醫生,去看一次就好了。但因以前吃的止痛藥起了副作用,吃壞了胃,所以頭暈欲嘔。這兩天才能起床 。下麵有幾個問題,請老師開示!


    一天清晨,天將亮還未亮之時,也是我將醒未醒之際,忽覺生理方麵,起了一種極其微妙的變化,似有一種極輕微的氣動由子宮發動,至於全身,與第一次氣機發動時的經驗恰恰相反,前者是痛苦的,兩腿如抽筋的一樣,而這次是舒適的也不知腿的存在。事實上我也說不清楚,總之奇妙極了!


    在病的前幾天,坐中看到一片無邊的大海,既無人也無船,而我自己也不在海內,也不在海外,不知身在何處,最後有一邊的海水退去,而我留在沙灘上,可是以前並不知沙灘的存在,總之似夢非夢地又回來了。這是不是中陰身?是否獨影意識的作用?怪的是,我無意中卻定住了這一片大海,不管任何情形之下,即使病中,或待人接物之時,帶孩子玩的時候,意境上都丟不了它,由海中波浪的起伏,看出來有時海水很深,有時波平浪靜,海天一色。


    口水仍源源而來,不管什麽時候,有時醒來,會有所謂的夢口水。數月以前曾有一段時間,自己會聽到自己的心聲,聲音很大。剛開始時,還以為是人家給我講話,後來才知道是自己的心聲。可是沒有開口,聲音怎會出來而不自知呢?現在,在作報告的時候,意境上仍有一片大海的存在。專此即請敬安


    昆韋給老師請安


    金滿慈上


    一九七八年八月三十日


    滿慈夫人左右:


    八月三十一日信悉。人不能無病,修道人亦然。但能少病少惱,即為福報。唯修道人病,以能自知治療為上策,此所以古今修道者莫不知醫,且用藥以中醫醫理,用中藥,更為相應。當然,也不能執著成偏見。如遇有些病,須手術,須化驗,須物理治療,須急救等,則西醫確有特長。如你此次所雲麵部三叉神經痛,應非急病,此乃上行氣未通所致。惜你不知此理,誤服藥,故遺致胃部受傷。今已痊愈,甚好。


    所問問題,答如下:


    一、你此次所發動氣機,係由子宮上升,當然較往昔不同。不知你曾記我已寫過,凡氣機感受由上而下者,易見感受,亦易退失。如清涼發起,先由頭頂下降者便如此。此亦屬氣機之一。若氣機發動,由下而上者,則不易退失。但亦須知時,知候,知所長養方可。例如你此次之發動,應屬下行氣發起,在道家而言,則此之謂“地雷複”卦之象。如能知時,知候,知所長養,粗則可達祛病延年效果。細則可以脫胎換骨,進而可修身外有身。唯今時女性修道者,絕無一人能透其理,更何況知時,知候,知所長養者耶!因此中步步有程序,步步有境界,而且如自然科學之程序公式,無法躐等,不可紊亂錯走一步,錯用心念,古人所謂“如科條之不可違”也。此非洞明佛道諸家學理,深究顯密之旨,絕難透徹悟得。尤其此乃工夫實驗程序。況過此以往,男女功用,已無差別。至於你何以在此有此現象,而且與以往不同之理由:(一)因你病後還陽而引起,但當然有先決條件,謂平常久已做工夫者之病後還陽所引起。不然,即在青年或壯年時發生,此中因各個人之秉賦,色身業力前因,心性業力前因,千差萬別,各有異同。(二)因你乃老年入道,已過更年期,即道家醫學所謂卦氣已盡方開始。再加你孀居多年,潔心自持淨戒如出家淨化者,故易於無意中得之。實則,並非無意,乃有前麵許多因緣湊合而發生也。(三)此非欲界情景,此同老子所謂男性嬰兒無欲而[左‘月’,右‘俊’的右半邊]作同一情形。


    總之:道遠無法麵告,我相信你能“空感受之念”,若是任其自然變化,即有奇妙後果。知識愈多,佛道理論愈多,反愈障礙。但不知亦不可。我至今猶未能得一人而能繼承其間修法之要秘者,深以為憾。


    二,你在病前之境界,非中陰現象,但已相近於淨化之中陰境界。也就是中國人通常所謂魂魄有分離情景,即是靈魂出竅,避開此已入病之病軀之故。此亦非獨影意識作用,此屬真意識之作用,即包括第六意識與第七“末那”識之作用。惜乎你以往並未研習 佛理,更非具有真知見,真正信之虔誠佛法信仰者。如屬真誠透徹佛法,或已參究多年者(此參究,並非專指禪宗而言),此時能一念返照,悟明性地,即可立地證法身空相之果。因你原為天主教徒,如此時以平常之虔誠信仰宗教心情,一心祈禱,此時亦必大得感應。如統統撇開宗教形式不談,若能明得至理,此時亦可證三身一體之妙用。是智度,非識,非情緒。


    總之:你是在出國之後,閑中讀我書,憶念我平日靜坐而入手,從來沒有向我學過問過佛法修證等事,今日有此心得,已屬千難萬難。我今不惜饒舌,為點穿宗教最高學理之處,實亦出於不得已。在平常,我不喜歡談宗教,因真正知道正信者,並無其人,大家都以求利益,求神奇之心為之而已。宗教間事,此中確有層次的異同,不多談了。你此境界,如獨立於淨海碧波之沙灘,[上‘穴’,下‘目’]然獨存,亦正是你此時在理上事上之寫照。此乃淨意識中引動第八阿賴耶識之妙用。亦正如你此時身心功用與淨業之反映。倘你能轉一念,默念觀自在菩薩之心經(囑人另寫附上),或專誠心念平常見過白衣觀世音菩薩之聖像,但在此平靜心海中,默默念誦“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即當自知別有轉身一路之妙用。何妨試之!何妨試之!


    倘能轉此一轉,另起妙用,再來信,提起我注意,繼續為你說明如何求得大澈悟而自證菩提道果法門。


    須知我平常講佛法,寫佛學,皆是為適應此時此世之門麵語,此時為你略說此中因緣,已覺自己多餘饒舌,應屬輕慢正法之罪過矣。一歎!


    三,隨時有淡甜口水,為極好現象。此即靈源大道歌所謂:“神水難言識者稀,資生一節由真氣”之故也。


    四,自聞 心聲其大如雷,次乃意識習 氣引起第八阿賴耶識之種子聞聽根習 之故。有無數人在靜坐進修過程中,得聞心聲,誤當外界他力之聲 音,於是如聞鬼語,神語,上帝語,天使語,菩薩語,佛語等等,即入魔障,即落魔境,終至喪身失命,他生來世猶不得解脫。


    總之:因不明理而一念執著,自墮魔障。你能不執著,聞如不聞,當即瓦解冰消,還歸清淨。待有一日,一旦真正悟得菩提,即知一佛法音神通妙用之旨矣。


    我為他們三個月之特別課程已結束,但心情愈來愈沉重,因細觀人世,業力惡習 愈重,一般修學者,亦多屬玩忽因循,自誤誤人。大都得少為足,或中途岔入紛歧,不要說真肯相信肯聽話者絕無其人,即如可以一談而似懂非懂者亦不易得。所以離去之心也愈來愈甚。此亦一魔障,每每自生警惕,強自為留而已。近日戲作一詩,錄給你一笑。


    浮雲世事一身輕,成佛登仙亦外行。


    紙上談兵原夢語,不然何計遣今生。


    昆韋夫婦,當仍在教學,謝謝他們屢次附筆問候。此至祝


    平安


    南懷瑾


    一九七八年九月八日


    頃做書後,已達平明,忽口占一絕,題為《夜複呂母問題書後》:


    一枕沉酣夢未成,燈前握管過三更。


    慈雲遍灑楊枝露,盡入層樓化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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