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情緒豐沛濃烈,似是受了萬般委屈,卻隱約帶著強弩之末的意味。很明顯,謝老二心中十分清楚事情已成定局,眼下,他更需要的是有人能給他扔出來一個台階,讓他風風光光地走下來。


    謝家從來不缺和稀泥的人物,謝老爺子賞了謝老二兩句好聽的,鄧氏之流又在旁勸說安慰了半晌,終於令得謝老二保住麵子,將事情暫時糊弄了過去。


    然而在接下來的幾天之中,謝老二卻並沒有立即消停下來,他仍然尋各種機會卯足了勁頭的鬧騰,決心之堅定,花樣之繁多,實實令人歎為觀止。


    謝老爺子和萬氏分別撂了狠話,說他若再這麽折騰下去,倒不如索性分家了事,各人落得輕省。有了這句話頂在頭上,謝老二自然不敢做得太過(當然事實上,他也沒那個本事),但就算達不到目的,也不該輕易放棄,在他看來,他心裏不安樂,那便無論如何,不能讓謝老三一屋子人過得太舒坦。


    所以,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之內,謝老二的生活變成了這樣一種狀態。


    早晨吃過飯,他就去鬆花坳裏轉悠,但凡碰見一個人,不論男女,也不管和人家關係如何,他都勢必要拽住對方拉拉雜雜訴苦一番。車軲轆話說了一遍又一遍,論到底,也就是讓人家給他評評理,非要從人家口裏聽到“謝老三辦事不地道”這幾個字,他心中才高興。


    可這鬆花坳裏住的都是熟人,在背後說謝老三的壞話,對他們又有什麽好處?人家又不是吃飽了撐的!因此,往往也就是敷衍一兩句,打個哈哈混過去也就完了。


    謝老二很不滿意,所以,他又想出了別的招數。


    反正他也不打算進山去捕獵了,午後先回房美滋滋睡個覺,養足精神,之後便端上一張小杌子,往西屋門前一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開始了他無窮無盡的嘮叨。


    “我這當哥的,怎麽就混到這份兒上了?人要是沒了良心,那連畜生都不如啊!他也不想想,小時候,是誰成天背著他去城外捉魚、摘果子吃?他犯了錯,又是誰巴巴兒地把他護在背後,寧願自個兒被爹打手板心,也舍不得他掉一根頭發?如今他飛黃騰達了,立馬就把我踹到天邊,這叫什麽事?過河抽板,狼心狗肺啊!”


    他的聲音並算不得大,卻恰好十分清晰地傳進了西屋中,屋子裏的每個人,不用花任何功夫,就能聽得一清二楚。


    謝老爺子幾次從上房出來,見他坐在那裏翻嘴皮,便瞪起眼睛訓斥。孰料那謝老二也不是個吃素的,當場就做出一副委屈模樣:“爹,我這也沒說要死乞白賴地跟著老三去京城了呀,我知道,人家看不上我,我也不上趕著討嫌了。可我心裏難受,連嘮叨兩句也不成?這個家啊,眼看著連我說話的份兒都沒啦!”


    謝老爺子被他這種無賴行徑氣了個倒仰,幹脆拂袖而去,任他在那裏嚎啕。


    有時候,謝老大也會來勸勸他,讓他跟著一塊兒進山,往往當場就被嚴詞拒絕。


    “大哥,你呀,你就是老實!我不去,我去幹啥?我勸你省口氣,你還沒聽見嗎?娘都要把家裏那些貴重東西拿出去賣了,給老三在京城買房子了!我這十幾年,苦哈哈地風裏來雨裏去,這家裏吃穿用度,有一半,都是我冒著被野獸吞進肚裏的危險掙回來的,到最後,我什麽也得不著!大哥,要我說你也別去了,咱都學著老三,混吃等死,保不齊那天,咱也跟他似的,就出了頭了!”


    謝老大笨口拙舌,不知該怎樣和他分辯,勸說了兩次,也就漸漸不再來了。唯獨那謝老三,對他二哥每日在門外唱大戲的行徑置若罔聞,該幹什麽還幹什麽,隻把他當做一陣煙,風吹就散。


    謝晚桃被謝老二每日裏的叫喚聲弄得煩不勝煩,與此同時,卻又覺得有些好笑。


    嗬……這兄弟倆都是神人哪!弟弟是個出了名的混人,哥哥呢,又滿嘴怪話一點虧都吃不得,一旦有了矛盾碰在一處,還真稱得上是棋逢對手!她絲毫亦不懷疑,照此發展下去,謝老二很快便會生出別的花樣,總而言之一句話:就是不讓謝老三好過。


    人的潛力總是無窮的。


    對於他們兄弟之間的鬧劇,身為小輩的謝晚桃既沒有插手的立場,更加沒有幫他們平息事端的意願。她樂得將一切當個笑話看,也好給自己並不那麽愉快的生活,添兩分色彩。


    謝老三的傷並不重,敷了三五日的藥便好全了,依然神龍見首不見尾,整日在山下流連。


    他日日去山下飲酒,馮氏自然是非常擔心的,生怕他又犯了老毛病,醉倒在哪裏,到那時,丟得可就不是謝家一門的臉麵了,往大了說,他是連聖上的臉都一並丟了去,到時會落得什麽下場,那便誰也說不清楚。所幸,謝老三仿佛是真個轉了性,次次從山下回來時都步伐穩健,身上雖有酒氣,卻也稱不上臭不可聞,顯然,他自個兒也是有了分寸了。


    見他有如此轉變,馮氏自然是高興得快要將自己姓什麽都忘記了,每日價收拾行李時,甚至還難得地哼了小曲兒,顯然心情非常之好。


    看著馮氏歡欣鼓舞忙碌的身影,謝晚桃表麵上不好說什麽,卻暗地裏大搖其頭。


    俗話說,三歲定八十,謝老三過了十幾年的荒唐日子,一夕一朝之間,根本不可能全然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住在月霞山的時候,有謝老爺子壓製著,他尚做出那許多丟人之事,去了京城,再無人管束於他,他豈不像隻出籠的小鳥一般自在?馮氏那人性格怯懦,又向來對謝老三怕得厲害。單靠著她苦口婆心的勸說,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形勢不容樂觀啊!


    一想到耳婆告訴她的那些破事,還有去到京城之後可能麵對的問題,謝晚桃便覺腦袋疼得要命。然而老天爺似乎並不打算讓她好過些,半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逝,很快,便到了該啟程的時候。


    月霞山距離京城有二十來天的路程,兩日之前,謝老三已在山下雇了三輛馬車,臨行前一天便停在謝家門口,將一應要帶去京城的東西一一搬上車。由於尚無仆役,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動手,馮氏領著三個未成年的孩子搬搬抬抬,著實累得夠嗆。謝老二徹底翻了臉,對謝老三的事采取不聞不問的態度,到得最後,終究是那謝老大老實本分些,看不過眼,臉上也掛不住,打發了二郎來幫忙,可算是將所有的物件歸置妥當。


    萬氏依照前言,將小庫房裏的東西撿了兩樣拿去山下賣了,塞給謝老三一包銀子,讓他用作在京城落腳,以及照顧全家人的飲食起居。謝老三大概覺得這筆錢是他該得的,沒有絲毫推拒,大喇喇地就收了下來。這一來一回,自然令得家裏的其他人更為眼熱。


    之前上房之中的那番吵鬧,以及這些天謝老三對於他二哥百般找茬所采取的,置若罔聞的態度,令全家人心中都明白了,謝老三就算將來做到一品大員,對自己也沒有半分好處,於是也便將那滿腔熱情丟的淡了,道別相送隻是走走過場。倒是熊氏拉住謝晚桃,情真真意切切地表達了一番不舍之情。


    “我的大侄女啊!”她拚命眨著眼睛,似乎是想擠出一兩滴眼淚,“你爹當了官兒,這是好事,我原不該淌眼抹淚兒地膈應你,可二伯娘真是舍不得你呀!你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繈褓中那會兒,我還給你換過尿布哪!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呆了十幾年,冷不丁地就要走了,我這心裏頭,咋就這麽難過哪!”


    廢話,她當然難過,當然舍不得!這些日子以來,熊氏從謝晚桃手中可算得了不少好處,這樣一個大財神爺要離開了,往後想再掙些外快,哪有那麽容易?隻怕她那兩滴眼淚,也是看在錢的份上落下來的吧?


    謝晚桃心中暗笑,卻也沒有戳破,反而又趁著人不注意,塞了一張五十兩的銀票給她。


    “侄女這些年多得二伯娘照顧幫襯,心中感激得緊。明日就要進京,這一去,就不知幾時才能回來了。這五十兩,二伯娘留著慢慢花,給我二丫姐和三郎哥也買點好東西,隻是千萬不要……”


    “放心,放心,我又不是傻子,理會得!”熊氏霎時間破涕為笑,眼睛眯成一條縫,忙不迭將銀票收進袖子裏,“我一定會處處小心的,退一萬步說,就算這錢有朝一日被你爺爺奶奶發現了,我寧肯說是自己偷的,也決不把四丫你供出來!四丫啊,你可真大方,是這個!”她伸出大拇指,在謝晚桃麵前使勁晃了晃。


    謝晚桃微微一笑,又與她說了幾句場麵話,轉身便回了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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