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隻要意誌力不是那麽薄弱,無論幻象會捏造出怎樣充滿蠱惑力的情節,隻要堅定地相信它僅僅隻是幻象,就應該能從中全身而退,保住性命。


    至少柯尋是這麽認為的。


    所以從第一夜險些被幻象得手之後,隨後的每一夜,他都在有驚無險之中從容度過。


    以前入畫的經曆在此時成為了寶貴的經驗和積澱,誠如衛東所說,現在的“進畫論”成員們,已經絕少有能再嚇到他們的鬼怪,和能讓他們驚惶所措的離奇事件了。


    成員們平時在v信群裏偶爾閑聊幾句時,常提到柯尋是幾個人裏成長最迅速的一個,從初入畫時亂七八糟的二缺青年,已經成長為了一個成熟,冷靜,可靠,甚至像是團隊的保護神一樣的存在。


    對他最熟悉的衛東,說他變得越來越堅不可摧,無論是精神與信念,還是思想與情感。


    柯尋自己,也曾是這樣以為的。


    直到這個認知持續到今晚的黑暗降臨時。


    柯尋和牧懌然坐在中廳的牆角,在黑暗入侵的那一刹那,原本握著的牧懌然的手,就消失在了他的掌心。


    還是和前三晚一模一樣的空曠虛無的黑暗,耳朵裏隻能聽到來自不遠處的,粘緩的海水湧動聲。


    柯尋靜靜等著幻象出現,猜測著幕後那卑鄙的東西又會編出什麽樣的情節來蠱惑人。


    海水的湧動聲,漸漸變得清晰,仿佛就在麵前,就在腳邊,空曠蒼茫的聽感慢慢收縮,麵前的這片海似乎有了邊岸,岸上好像還有了樹,有平整的地麵,甚至,有車來車往。


    一片凜冽透骨的寒冷,四麵八方地包圍過來,氣溫仿佛瞬間驟降到了零下,柯尋的皮膚被凍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隆冬特有的氣息撲鼻而來,朔風鑽進鼻孔,刮割著五髒六腑,讓鑽心的寒意從裏而外滲透出來。


    柯尋被凍得微微地打著顫,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


    這是一個冬天的場景。


    雖然眼前仍然是一片濃重的黑暗,沒有任何的影像,但是柯尋能夠感覺得到,這是一個冬天,天冷的很,可能是他有生以來所經曆過的最冷的一個冬天。


    麵前的水,發出咕咕嗵嗵的聲響,像是被凍得發硬的波紋,在彼此不斷的相撞。


    這咕咕嗵嗵的水聲裏,還有一些似乎是冰塊相撞的聲音,喀喀喇喇地,撞得細碎的冰屑紛飛開去,令這看不見的場景更加的有了質感。


    柯尋睜大著眼睛,望進眼前虛無的黑暗裏。


    黑暗裏,他的身體微微發著顫。


    “小尋。”


    一道無比熟悉的,就仿佛昨天還曾響起過的聲音,從近在咫尺的麵前,送進了耳孔。


    柯尋的心髒猛地一縮,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什麽,狠狠地抖動了一下身體。


    “小尋……小尋,你現在,一個人過得還好嗎?”


    柯尋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然而喉嚨裏卻是一片撕裂般的幹疼,什麽都沒能說出來。


    “小尋……兒子,想爸了嗎?”熟悉無比的聲音,用他最熟悉的腔調這樣問著。


    “……滾……滾!——滾!”柯尋嚐試了好幾次,終於從幹澀的喉間吼出嘶啞崩裂的聲音。


    那幕後的惡心東西,竟就這麽猖狂地製造出一個已不在世的人的幻象,它根本不怕被他識穿。這還是蠱惑嗎?這不是蠱惑,這是猖狂並充滿極度惡意的挑釁!


    就像是在赤|裸|裸地宣告:即便你明確地知道這是幻象,可你終究還是無法逃脫,你還是會死在這幻象上!因為它是你永遠無法放下的執念,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永遠擺脫不了的痛苦夢魘!


    柯尋從未如此地憤怒過,可這憤怒卻不似熊熊烈火,而是一片漫無邊際的汪洋,鋪天蓋地的將他淹沒吞噬,沉重又讓他感到窒息。


    在這片憤怒沉窒的汪洋之下,積凝與深藏著的,卻是無窮無盡,永遠沒有極限的哀傷與刺痛。


    在柯尋人生最黑暗抑鬱的那段時光,他無時無刻不在奢求能再多看自己最親的人一眼,哪怕隻是一眼,不,哪怕隻是聽到他們的聲音,哪怕隻有一句話,一句稱呼,一聲輕咳……


    天知道他曾有多渴求這些。


    而當眼前,他曾經最渴求,卻又最不可能實現的事忽然得以成“真”——盡管這隻是幻象,可,可那早已被他深深藏進心壑的無窮思念,就這麽無法阻擋與壓抑地,像是海底的火山熔漿一般,瘋狂地噴湧而出。


    海麵的狂浪,海下的黑淵,海底的火山。


    憤怒,悲傷,思念。


    柯尋被層層地鎮壓海底,掙動不得。


    “小尋啊……你想爸爸了嗎?爸爸很想你,爸爸擔心你,擔心你一個人吃不好,穿不好,不會好好地照顧自己。”


    “滾——滾!”柯尋啞聲嘶吼,“我他媽殺了你!知道嗎——我一定會殺了你!”


    “小尋,你不想和爸爸說說話嗎?這可能……是咱們爺兒倆最後一次……能對話的機會了……小尋啊,你難道……不想多聽聽爸爸的聲音嗎?”


    “滾……”柯尋雙手狠狠地揪扯著自己的頭發,把臉埋進雙臂間。


    他想聽,他想聽,盡管這隻是幻象,他仍然想再聽一聽他最想聽到的聲音。


    他太懷念這道聲音了,懷念到每次隻要一想起,心都揪痛了。這揪痛,並不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減弱,至親之人的離世,那是每個人心頭永遠無法彌合的創傷。


    “小尋啊……爸爸對不起你,把你一個人留在這世界上,讓你獨自承受這麽多的苦痛磨難,是爸爸的錯,爸爸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希望……希望來世,你能得到一個更好的爸爸,代我關心你,守護你一輩子……”


    “不……”柯尋張開手掌,捂住自己的雙眼,低沉且壓抑的聲音,從手掌下艱難地擠出來。


    幻象,這隻是幻象,假的,當然都是假的……可他還是想繼續聽他的“爸爸”對他說話,哪怕說出來的每一句,每一字,都讓他的失心之痛更劇烈,更痛徹靈魂。


    “小尋……爸爸很遺憾,不能陪著你繼續成長,不能再親眼看著你從一個帥氣的大小夥,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成熟有擔當的男子漢。爸爸很遺憾不能看著你事業有成,找到自己喜歡的人,和她結婚成家,生一個像你小時候一樣可愛的小孩兒……爸爸不能再保護你,不能再陪你走過大半生……小尋啊……爸爸對不起你,爸爸讓你受苦了……”


    “不……不……”柯尋呢喃著,拚命壓抑的聲音裏,帶上了哽咽。


    “小尋,你想爸爸了嗎?”


    想,怎麽能不想呢,守著家裏空蕩蕩的桌子吃飯的時候會想,站在家裏的窗前,從落地窗向外望著整個城市的時候會想,夜裏入睡時會想,早上睜開眼時會想,雨天了會想,雪天了會想,走在大街上會想,看到了每一位父親,都會想。


    “小尋,你想爸爸了嗎?……兒子,爸爸活著的時候,最想聽的,就是你對爸爸說一句……你愛爸爸……小尋,你想不想爸爸?想爸爸了嗎?”


    柯尋捂著眼睛,粗重的喘息聲裏夾著濃濃的鼻腔音。


    他喘了很久,那道幻象製造出的聲音不再說話,像是在靜靜地等著他。


    直到柯尋終於從喉嚨裏擠出一聲,狠狠壓抑過的,嘶啞的哽咽:“……想……”


    突然之間,一股凜冽的寒風迎麵撲來,幾乎刺穿了肌膚,黑暗裏響起呼呼的北風咆哮聲,和湍急的河水嘩啦啦地響聲,在距柯尋前麵不遠的地方,突地炸響一道驚聲尖叫:“有人落水了——快來人啊——救命——有人落水了!”


    “——救人!”麵前熟悉的聲音沉喝,腳步聲嗵嗵嗵地向著遠方奔去。


    柯尋身體驟然僵住,接著便控製不住地開始渾身顫抖。


    “嘩”地一聲,像是有人跳進了水中,奮力的劃動著胳膊遊水的聲音,和湍急的水流聲、水麵碎冰相撞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夾著人們的驚呼和尖叫,每一聲都異常清晰地傳進柯尋的耳孔,甚至是發自於那道熟悉聲音的粗重喘息聲。


    “快了快了——”


    “那個人馬上就遊到了!接近溺水者了!”


    “抓住溺水者了,他抓住溺水者了!”


    “不行啊,他身上的衣服太厚重了!他跳下去救人的時候沒有來得及脫衣服,河水又太涼了——他開始吃力了!”


    “快到了,快到岸邊了,加把勁兒啊!”


    “不好!不好——救人的沒有力氣了——他開始下沉了——”


    “救人的!救人的——沉下去了!他沉下去了!”


    “溺水者被他救了!溺水者沒有生命危險,救人的……”


    “救人的不行了!他不行了……救人的……救人的死了……”


    柯尋打著冷戰,渾身抖成一團,就連鼻腔裏的哽咽都被抖得破碎不堪。


    一種沉入深水般的觸感,四麵八方的向他包湧過來,徹骨的寒冷和被水壓碾壓的窒息感,無比真切地浸入所有的毛孔和五髒六腑。


    柯尋下意識地大口喘息,耳畔咕嘟嘟的水下聲響裏,忽然再度傳來他所熟悉的那個聲音:“小尋……爸爸好痛苦……你能感受到嗎小尋?爸爸在水裏好冷……好冷……”


    “——閉嘴!——閉嘴!”柯尋企圖用自己的聲音壓住這道聲音,可是無濟於事,這道聲音似乎與他的聲音根本不在同一聲軌,完全不受他的幹擾,依舊清晰無比地傳進他的耳中。


    柯尋死死地用手掩住耳朵,這道聲音卻穿透了他的手直刺耳鼓,他什麽都不能做,一切都隻是幻象,他隻能硬生生承受這聲音和體感上的折磨,承受那最讓他承受不住的,錐心之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畫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瑆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瑆玥並收藏畫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