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縮在錦被中的“玄武尊者”,緩緩挪開被角,慢慢坐起。他赤裸著上身,隻用被角蓋住腰部以下。他須發半白,貌相清臒,閉著雙目。


    劉若風先前沒有看錯,這位玄武尊者,正是天一真人!天一真人大有聲名,與中原大俠洛浩川一道,被認為是繼“三聖四魔五行”之後,武林中新一代的領袖人物,向來口碑甚佳。劉若風雖與他接觸不多,但對他還是較有好感的。天一真人竟也迷倒在王紅玉的石榴裙下,實在是叫人意想不到!


    此刻,劉若風瞧著天一真人,已不再震驚,而是覺得有些滑稽,很有想笑出來的衝動。劉若風忙用劍尖把天一真人脫在床尾的海青道袍挑給他。


    天一真人穿道袍,坐直身子,睜眼看了劉若風一眼,又閉上,平靜地說:“無量天尊。劉少俠寬容為懷,不為己甚,令人欽服。貧道醜行已露,無顏再麵對世人,請少俠一劍穿心,給貧道一個痛快了結。”


    劉若風道:“道長,我沒有殺你之心,也不會將這件事宣揚。我隻是想不通,以道長的道行修為,怎麽也會……也會著了王紅玉的招呢?”


    “劉少俠,貧道不是著了她的招,而是沒能控製住自己心中魔障。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存在著某些不可告人的渴求、隱蔽的想望。貧道雖是修道之人,但畢竟還是人,有肉體凡身,有人的本能需求。而且,因為壓抑得太久,可能比常人更為強烈。在三年前王紅玉的招親大會上看到她的時候,貧道就曾想過,為什麽我已經不年輕?如果我年輕二十歲,我就能與別人爭一爭了。所以,當她不久前找到貧道,使出最簡單的一招,在貧道麵前脫……脫光衣服的時刻,貧道用這一生築起的對女色的防線,就全部崩潰了。唉……”


    “道長,王紅玉讓道長晚節不保,你恨不恨她?”


    “不,貧道沒有恨她的理由。她隻是為了達到她的目的。她叫貧道做過的幾件事,也算不上十惡不赦的壞事。劉少俠,人在世上,為名、為利、為仇、為恩、為情、為道,都是為某個目的而活著,隻是因為每個人的教養、經曆的不同,他們為達目的而采取的方式、手段也就不同。如果,你站在每一個當事人的立場,你會發覺,人們做出的任何行為都會有十分正當的理由。農人下地勞作,是為了收獲糧食;道士修道,是為了修成真身,成神成仙;如武聖之類的俠客,救人急難,是為了體現他的俠義精神,滿足其精神上的需要;大刀王投靠司馬月,不惜犧牲女兒的幸福,是為了鞏固他個人和萬勝鏢局在江湖上的地位;紅玉小姐利用美色吸引男人,創立起一個組織,是為了擺脫男人的控製,報複男人;九王之亂,司馬氏的封王們互相征伐,是為了獨攬大權、把持朝政,也是為了自保;氐人、匈奴人起而叛亂,是對漢人的長期蔑視和壓迫表示不滿。所以,人的行為,不能簡單地用對與錯、善與惡來評判。紅玉小姐雖然壞了貧道修行之身,但貧道也得到了貧道想要的快樂。貧道沒有恨她的理由。”


    劉若風覺得,天一真人既象是在為他自己的行為辯護,又象是在釋理布道。是啊,每個人都能為其行為給出合理的解釋,隻是,那個“理”是什麽樣的“理”?是不是“公理”?嗬,“公理”又究竟存不存在呢?劉若風想到很多人和事,特別想到諸葛勳。他想,諸葛孔明教育其後代“誌當存高遠”,諸葛一家數代都在暗中蓄力,夢想興複漢室或者君臨天下,那樣的環境熏陶出了一個諸葛勳;諸葛勳為了達到那麽高遠的目的,不惜采用任何手段;而曆朝曆代的君王,從司馬昭、曹孟德到漢高祖、秦始皇,哪一個成就大業者沒有采取過陰狠、卑鄙的手段?


    劉若風如此一想,感覺對於諸葛勳的仇恨似也就淡了一些。看著天一真人,劉若風也不再覺得滑稽可笑。他問:“道長,晚輩還想請教一個問題。你們道家所謂的‘道’,究竟存不存在?它是什麽?”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為天地之始,道為萬物之母。少俠,這些都是虛玄的說法,以不著邊際而顯其高深。貧道修道數十載,體會隻有一點:道在心中。心中有道的人,道就存在;心中無道的人,道就不存在。所謂修道,就是要在心中增加對世界、對人生的真諦的認識,當那種認識達到某種很高的境界,就可算是‘得道’了。(..tw無彈窗廣告)唉,貧道此生,是達不到那種境界了。”天一真人停了停,又說:“劉少俠,依貧道看,你心中應該有道,或許你和道有緣。將來若有機緣,你可以去江南龍虎山拜訪張天師,與天師論一論道。劉少俠,貧道對你有個忠告。少俠雖有傑出的才智,卻不適合稱雄稱霸,因為你是個讀書人,是個儒生。少俠,一切事情都要順其自然,不可逆道強行。無量天尊!”


    劉若風正在用心體會天一真人話中之意,突見天一真人的身子倒了下去,倒在王紅玉身旁!


    “道長!”劉若風伸指疾探鼻息,發現天一真人已然氣絕!


    劉若風實在沒想到,剛才說話還這麽睿智、平靜的天一真人,仍然會選擇自殺這條路!他檢視一番,沒有在天一真人身上發現傷痕,口裏鼻裏也不來血,因而斷定,天一真人是自絕心脈而亡。自絕心脈,隻有武林高手才能做得到。


    劉若風肅立片刻,表達對死者的一份哀悼,然後在牆角尋回自己的麒麟劍,出門上房,飛身而逝。


    中午。小鎮。酒館。


    劉若風大步跨入。他穿著一身綢布新衣,理了發,剃了須,一副清爽形象。他選了張空桌子,把明宇的鐵劍往桌上一放,叫道:“小二!最好的酒,最好的菜,快快上來!”


    店小二過來,一麵斟茶一麵小聲問:“客官,你老要些什麽?”


    劉若風微微一笑,道:“小二哥放心,雖然我帶著劍,但我不是來吃霸王食的人。我已說了,要你們店裏最好的酒菜,快去準備。”――原來,劉若風用通心訣查知,店小二見他腰間佩劍且手中還提著把無鞘大鐵劍,害怕他是那種吃喝之後拍屁股走人不給錢的江湖無賴,所以才會故意這樣一問。


    經過表姐竹青和義弟明宇這兩件事情之後,劉若風發覺,即使是身邊最親近的人,也不可完全相信,竹青和明宇給他的傷害,幾乎是無可挽回。因此,他要加強防範,步步為營,處處提防,隨時運用通心訣,不再輕信任何人!


    小二送上四個菜盤、一壺陳年老酒。劉若風盯著小二問:“小二哥,這些東西,都沒問題吧?”


    小二趕緊回答:“客官,你老放心,本店的東西,保證質量!”――其實,劉若風是在用通心訣查探這些酒菜之中有沒有下什麽迷藥、毒藥!


    探查過後,劉若風放心了,夾起每道菜嚐一嚐,味道都還不錯,隻是覺得份量還不足,便道:“小二哥,每一道菜都給我再來一份兒。”


    小二猶疑著道:“客官,菜已不少,客官是不是先用完,再……”


    劉若風掏出兩錠白銀往桌上一拍,並不說話。小二一見,也不問,急急退下,跑到灶間招呼去了。――原來,小二嘴裏說著“菜不少”那樣的話,心中的真實想法卻是:“這四道菜價格都不便宜,一共要二兩多銀子呢,不知這個人身上有沒有那麽多銀錢?還想加菜?我可不傻,先拖他一拖再說”;及至見到真金白銀,小二當然就再無疑慮了。


    劉若風自斟自飲,自得其樂。他感覺到周圍有不少眼神在注視自己,便運用通心訣,逐一查探。


    身後一桌,是兩名衙門捕快,要去抓捕一名名叫“宋老五”的慣盜,其中一名捕快在心中想:“宋老五應該得到老子傳給他的口信躲起來了吧?宋老五,這次你可別給老子犯渾,要是你進去了,豈不斷了老子一條財路?”另一名捕快在想:“嗬!這小子(劉若風)倒是挺闊氣嘛。有幾個臭錢有什麽了不起?哼,你最好犯點什麽事兒,落在老子手上,看老子不把你身上的黃貨白貨全都給敲出來!哼!”


    右邊一桌隻有一個人。劉若風斜眼瞥見,是一個二十出頭的敦實小夥子,一身土布衣褂,吃的也簡單,兩蝶素菜下飯。這小夥子在心裏想:“這位公子哥(劉若風)真他媽福氣啊,隨身就有那麽多白花花的銀子!唉,我敦子啥時候才能象他那樣有錢啊?我賣了半天豆腐隻賺來兩錢銀子,回家還得幫著爹媽磨豆子,真苦命啊……嗨,別跟人家比了,用力幹吧,爭取每天多賺幾個小錢。媽說過,年後就去向張家那個小寡婦提親,她婆家至少要五兩銀子的彩禮錢才肯讓她嫁出門,五兩啊,太黑心了!不過,那小寡婦,奶子大,屁股大,還中我的意,嘿嘿!等到把她娶進門兒,為我多生幾個兒子,還得生兩個姑娘,姑娘長大了,要嫁給有錢人家,我將來也當當老太爺,享享清福,嘿嘿嘿……”


    對麵那桌也坐著兩位,劉若風瞧得清楚。一個四十來歲瘦瘦的男子,一個看來不足三十歲、穿得花團錦簇的婦人。男人說:“老婆,老公在這裏給你過生日,你高興嗎?等咱們賺足了錢,再給你過生日時,老公就把這整個酒館全包下來,那樣才有氣派!”不過,這男人心裏卻在想:“哈哈哈,我馬三兒真是好運,搞到這麽一個有背景有來頭的女人,讓我這麽一個混混兒也當上了老板兒!她雖說長得難看,卻有錢有勢,劃算!再過得幾年,我以她不能生育為由頭,另討兩個漂亮的小女人作妾,哈哈哈……”那婦人嗲著聲音道:“老公!我知道,你對我好。來,為咱們生意興隆,幹杯!”婦人舉杯慢飲,眼角卻暗暗瞟著劉若風這邊,心裏在想:“這小公子真帥氣!比咱這死男人強得太多了!要是能抱著他睡一晚,風流纏綿,不管要我付出什麽都值得!嗬,嗬嗬……”


    劉若風忍不住一笑,嘴裏一口菜差點噴出來。不久,劉若風將八道大菜吃得幹幹淨淨,摸摸鼓脹的肚子,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以前,可從來不曾這般暴飲暴食啊,現在是怎麽了?


    這一餐耗去四兩六錢銀子。劉若風交給小二一錠五兩重的白銀,叫小二不用找零,要了塊黃麻布裹住明宇的鐵劍。劉若風走到右側桌旁,將一錠五兩白銀放在那個“敦子”眼前,不管“敦子”是何表情,也不打話,轉身跨出酒館。


    街麵上行人已不多。沒走出多遠,劉若風發覺有人在身後跟著自己。從一個巷口拐出鎮子後,劉若風看四下無人,正欲轉回身堵住身後跟蹤者弄個明白,身後人已經先發話:“俠士!請留步!”


    劉若風回頭一看,數丈外,站著一個老頭兒,脊背微駝,膚色黝黑,滿臉溝壑。劉若風見是位老漢,禮貌地問:“老丈,你是叫我嗎?”


    老頭兒點點頭。


    “老丈有什麽事情?請上前說話。”


    老頭走近,一雙混濁的老眼死死地盯著劉若風,張口要說什麽卻沒敢說出來。


    劉若風道:“在下要趕遠路。老丈如果沒有什麽事,在下就上路了。”轉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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